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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春日牆

2024-09-05 06:22:36 作者: 非天夜翔
  翌日清晨,姜恆穿戴齊整,到得堂屋前,雙手抬起,畢恭畢敬給昭夫人請了早,用過飯後,見耿曙仍提著劍,在前院徘徊不去。

  「今天告假!」姜恆忙提醒道,「不必練了,走!咱們玩去。」

  「我說了他也告假?」昭夫人冷冷道。

  耿曙看看姜恆,又看昭夫人。姜恆忙轉身,欲言又止,卻發現昭夫人手裡並未提著竹尺,被訓了這許多年,姜恆早已活成了母親肚子裡的蛔蟲,當即兩眼一亮,笑了起來。

  昭夫人冷冷道:「休息一日,今天娘出門一趟,若敢串通了偷溜出去,你們自個兒看著辦罷。」

  姜恆忙行禮。昭夫人換了身衣服,門口自有車過來接,衛婆捧著個盒,裡頭裝著姜恆用蘆紙作的,這半月中的文章,跟著上車去,大門在外被掛了把銅鎖,姜恆如釋重負般地吁了口氣。

  「來,」姜恆把耿曙帶到東廂院中,拉著他坐上鞦韆,捋起袖子,說,「我推你,待會兒你推我。」

  耿曙:「……」

  耿曙一臉索然無味,也不拒絕,被姜恆推了幾下,姜恆平日裡的娛樂不過就是蕩蕩鞦韆、喂喂魚、在院子裡挖幾隻蚯蚓、夏夜裡再抓幾隻螢火蟲,放在帳子裡頭看。耿曙不由自主地被推著,那表情既充滿了鄙夷,又帶著譏諷。

  「停。」耿曙說。

  「你怕嗎?」姜恆道,「那別盪太高……」

  耿曙已不耐煩了,一腳踩上鞦韆,在空中翻身,翻了一個跟頭,姜恆駭得不輕,一聲大叫,只見耿曙卻如猴子般翻上了樹去,攀著樹枝,到得枝杈上,再一步踏上高牆。

  姜恆頓時驚得睜大雙眼,在地上抬頭,看著耿曙。

  耿曙一手攀著樹枝,朝高牆外望,低頭道:「上來。」

  姜恆說:「我上不來!梯子被衛婆鎖起來了!你看見啥了?」

  耿曙莫名其妙道:「爬樹啊!」

  姜恆:「不會……」

  耿曙順著樹幹滑下來,拉著姜恆爬樹,姜恆使盡吃奶的力氣也爬不上去,只見耿曙幾下上去,又幾下下來,徹底絕望了。

  最後耿曙只得說:「我背你,抱緊了。」

  姜恆摟著耿曙,勒得他險些喘不過氣,耿曙差點被勒死,忙把他一手穿過自己肋下,一手繞到肩前,待他抱穩,帶著他爬上了樹。

  「哇。」姜恆看見牆外春日燦爛,大街小巷柳葉飛揚,幾家屋檐再往東去,就是市集,市集上人聲鼎沸,馬車來來去去。

  耿曙讓姜恆站穩,眺望的卻是西邊,皺眉自言自語道:「怎麼這麼多兵營?要打仗了?」

  姜恆順著耿曙的目光看去,只見城西平原外,潯水畔的大片平原地上扎了許多軍營,答道:「平陸處易,而右背高,前死後生,此處平陸之軍也。」

  「什麼意思?」耿曙道,「誰說的?」

  「孫子,」姜恆答道,「行軍篇。」

  耿曙示意姜恆跟自己來,展開雙臂,順著高牆走了,姜恆站在那寬不足六寸的牆頭,只覺腿軟,耿曙回頭一看,無奈只得過來牽了他走。離開高牆,到得堂屋屋頂,倆人便坐在屋頂上,春風拂面,視野開闊,姜家位處高地上,全城一覽無遺。

  「要是有一天能出去就好了。」姜恆說。


  耿曙無聊地說道:「想去哪兒?家裡不好麼?」

  姜恆說:「想去看看海,我平生最想去看海,所謂『海闊天長』,我最喜歡的就是『海』。」

  耿曙說:「你既然沒去過,又怎麼能說喜歡?」

  「在夢裡的那種喜歡。」姜恆答道,「書上都說,滄海桑田,一定很美。」

  「以後空了,帶你看海去。孫子是孫臏麼?」耿曙忽然朝姜恆問。

  「是孫武。」姜恆給他解釋了孫武與孫臏的區別,耿曙點點頭,說:「你再說說。」

  姜恆背了幾篇孫子兵法給耿曙聽,又朝他詳細解釋,本以為耿曙只會覺得無聊,耿曙卻極為認真地聽著,姜恆說:「懂麼?」

  「不懂,」耿曙說,「繞來繞去的太費勁了。」

  姜恆說:「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把全篇讀過後再慢慢地參悟,就懂了。」

  耿曙說:「不識字,讀不了。」

  姜恆說:「走,去書房,我現在就教你。」

  耿曙卻擺手示意不必,快步到得瓦檐前,直接跳了下去,姜恆道:「當心摔死!」

  耿曙袍角一揚,消失在廊後,姜恆伸長脖子看著,只見耿曙拿了筆、蘆紙、墨盒,幾下翻身上了後院灶房屋頂,撿了根長杆子在院裡一撐,整個人便凌空飛了過來。

  姜恆傻眼了,才知道這家裡根本就關不住耿曙。

  「你當心點。」姜恆說。

  耿曙:「從前在安陽,宮殿全在山上,飛來躥去的,比這難爬多了。」

  姜恆說:「安陽是書上的安陽麼?從前晉天子的別宮。」

  耿曙把紙放在屋頂上,說:「不知道。教吧。」

  姜恆便在紙上寫了字,教道「天」。

  「嗯,天。」耿曙側頭端詳,拿起那張蘆紙對著陽光端詳,說,「還有呢?」

  「地。」姜恆又寫了個,耿曙點點頭,換了第三張紙,說:「再來,我記得住。」

  「人。」姜恆把三張紙排在一起,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耿曙表情沒有變化,眼裡卻帶著明亮的笑意,仿佛看見了什麼珍寶一般。姜恆又朝他解釋這句話的意思,教他握筆,讓耿曙挨個字地寫。耿曙趴著,姜恆盤膝坐著。

  「山有木兮木有枝,」耿曙說,「這句怎麼寫?」

  姜恆道:「你從哪兒聽來的?」

  耿曙沒回答,只是抬眼,看著姜恆,姜恆便在紙上寫了下來,耿曙一筆一畫地照著寫,姜恆把蘆紙裁開小片,把其中一張給他看,問:「什麼字?」

  「木。」耿曙記性也很好,姜恆又換了一張,說:「什麼字?」

  「天。」

  耿曙翻了個身,躺在瓦頂,姜恆一張張拿著給他問過去,有些對了有些錯了,姜恆便把說對的整理成一疊,記不住的換另一疊,耿曙認了一會兒,又翻身側躺著。

  「咱們還是下去罷。」姜恆提心弔膽,總怕耿曙沿屋頂摔了,耿曙卻道:「你怕什麼?」

  「我想吃點心……」姜恆說,「衛婆做了糯米糰子呢。」

  耿曙一個翻身下去了,片刻後扔了個裝滿糯米糰的食盒上來,嘴裡銜了把壺,上來以後遞給他,姜恆只好待在屋頂上吃點心,教耿曙認字。


  「再教我點,」耿曙整理手裡的一疊方片紙,說,「太少了。」

  「多了記不住,」姜恆蘸著花生麩,大嚼糯米糰,享受到了這春日午後,忙裡偷閒的大滿足與大幸福,說道,「先就這麼多,能記住就不錯了。」

  姜恆已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認字的了,似乎從小到大,他就沒有過識字的階段,自記事起,他就在玩家裡堆放著的竹簡,問昭夫人這些歪歪扭扭的是什麼,母親告訴他這是「書」,讓他坐端正,念一次給他聽,姜恆便認識了些,不懂時又拿去問了幾次,便大致都會了。

  耿曙右手拿著字紙,騰出左手摟著姜恆,以防他從瓦頂上滑下去,摟著摟著,隨手捋進他單衣里,手掌覆在姜恆後腰的紅痕上,摸來摸去。

  姜恆哈哈地笑,要抓開耿曙的手,耿曙便不摸了,左手規矩地覆著那一處。

  「你的名字怎麼寫?」耿曙忽然問,「我的呢?」

  姜恆寫了個「恆」字,又寫了個「曙」字,予耿曙看,耿曙把那兩張單獨收起來。姜恆吃過點心,說:「下去罷,我怕娘回來了。」

  「我盯著呢,」耿曙開始複習今天認的字,說,「沒那麼快,她們去哪兒了?」

  「去官府,」姜恆說,「請先生看我的文章。」

  耿曙「嗯」了聲,姜恆說:「回來還會給我帶點兒好吃的。」

  「你喜歡吃什麼?」耿曙說。

  姜恆道:「油炸果子,要麼是糖人,夏天還有鹽漬的李子和酸梅。」

  耿曙又一個打挺,坐了起來,手搭涼棚,像只鳥兒般朝遠處張望,說:「你喜歡吃油炸果子。」

  「娘不讓我多吃,太上火了。」姜恆說,同時注意到耿曙脖頸處拴了根紅繩,露出小半截玉玦的邊,便湊過去,摸摸他的後頸,把玉玦拉出來看了眼,又依舊放了回去。

  耿曙只是側頭看了眼姜恆,依舊沒吭聲,姜恆卻從耿曙的眼中,讀到了些許暖意,仿佛經過昨夜,他們之間有什麼變得不一樣了。

  「那兒有,」耿曙說,「我去給你弄點。」

  「咱們沒有錢,」姜恆說,「怎麼弄?」

  小巷盡頭就有賣油炸果子的,老闆支著個油鍋,正在現炸現賣,清香的麵團裡頭包了豆沙,下鍋後炸得金黃香甜,撒上芝麻與花生碎,以竹籤穿著一串三個,一文錢一串,姜恆說著說著,已經開始流口水了。

  「趁他轉身的時候拿就好了。」

  「那是偷,」姜恆說,「不告自取是為賊,不行不行。」

  耿曙帶著點不耐煩,說:「別訓我!」

  姜恆一本正經道:「要是有人把你東西拿走了,你鐵定氣得不行,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嘛。」

  耿曙一瞥姜恆,不吭聲了,拿起那茶壺喝了口,兩人也不置杯,就這麼對著茶壺喝。耿曙說:「你餓了沒有?」

  「下去吃吧。」姜恆一看日頭,該用午飯了。耿曙又爬下去,末了,帶著衛婆留給他們的食盒翻上來,其間明顯地停了停。

  「怎麼啦?」姜恆說。

  「鳥兒。」耿曙在屋檐下說,「鳥蛋吃嗎?」

  姜恆頓時臉色煞白,說:「別吃它們的蛋,太可憐了!」

  耿曙本來已經把蛋掏了出來,聽姜恆一說,只得又放了回去,一臉無聊地上來,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囉嗦。」


  姜恆也不著惱,只笑了笑。片刻後那窩蛋的主人飛來了,姜恆便掰了點餅碎餵它們,自言自語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別人活得好好的,這不是挺好麼?」

  耿曙也掰了點餅餵那兩隻鳥兒,鳥兒倒不避人,一跳一跳地吃了,還啄了兩下耿曙的手表示親昵,方才耿曙若把鳥蛋全掏了,毀了它們一家,這會兒估計那倆鳥兒得哀叫個沒完。

  用過午飯後,倆小孩兒把食盒扔在一邊,姜恆已有點困了,歪在耿曙身邊,曬著太陽,睡了個午覺。耿曙依舊坐屋頂上,側過一腿攔著姜恆,讓他枕自己腿上免得滑下去,倚著飛檐,翻來覆去地看那疊字。

  「姜恆、恆兒,耿、耿曙。」耿曙拿著他們的姓名紙,小聲念道,瞥了眼姜恆,又翻出別的紙來,「山有木兮木有枝……」

  「回來了。」日暮西山,耿曙看見馬車,搖搖姜恆,帶著他下去。姜恆睡得暈頭轉向,被耿曙帶回房,躺在床上,耿曙自己則收拾了那幾張紙,坐在姜恆臥室外的天井裡,裝作在這兒坐了一下午。

  然而昭夫人卻正眼也未看他,只在耿曙試探的張望中穿過前院,進了堂屋。衛婆則一瞥耿曙,看見他手中的紙,點了點頭,轉身回後院去備晚飯。

  「娘!」姜恆睡醒了,一陣風地跑去,說,「給我買吃的了嗎?」

  堂屋內一聲怒斥道:「滾!」

  姜恆被嚇著了,耿曙收起紙,起身到得堂屋前,只聽昭夫人一聲悽厲的斥責:「除了吃你還知道什麼?!」

  姜恆退後半步,不知道母親為何突然發這麼大火,忙道:「我我我,我就是問一句……」

  昭夫人怒道:「讓你讀書作文章,作到狗身上去了!看看你自己!泥堆裡頭滾成這副德行!何曾有半點姜家少爺的模樣!明天待人殺上門來,一刀宰了你這小乞丐!」說著就上來擰姜恆的耳朵,姜恆猝不及防,在屋頂躺了一整天,身上正髒,當即要躲,卻被昭夫人手指鉗住耳朵,又被扇了一巴掌,頓時吃痛大嚎起來。

  「我錯了——!」姜恆大哭道,「娘我錯了!別打了!」

  多年的經驗,告訴姜恆必須先悲痛欲絕地哭一頓,順勢還要軟倒在地上,虛張聲勢一番,接下來便不容易再挨揍。

  耿曙卻顧不得別的,馬上邁進堂屋裡要拉走姜恆,背後衛婆則來了,一手作勢攔了下昭夫人,把耿曙推了出去,以免火上澆油。昭夫人這才恨恨放了手,姜恆於是捂著耳朵,跌跌撞撞地哭著走了。

  耿曙站在廊前,欲追上去,姜恆卻鬱悶地進房,倒在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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