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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回家路

2024-09-05 06:23:37 作者: 非天夜翔
  黃河之水奔騰不絕,雷霆閃現,鋪天蓋地。

  耿曙與姜恆被淋得渾身濕透,躲進了一家驛站。

  姜恆的身體與心,此時都前所未有地疲憊,他甚至來不及詢問耿曙,安陽城內發生的經過,包括項余如何將他送出來、雍軍與郢軍是否爆發了大戰,他的人生里,只有一件事。

  過往種種,伴隨著汁琮的翻臉無情,就此徹底結束。他曾經的付出,俱成了泡影。

  幸而耿曙依然在,他始終在,從未離開。

  姜恆坐在榻前喘氣,眼裡帶著無奈,耿曙始終背著黑劍,這一路上絲毫不敢放鬆警惕。

  「這裡還是不安全,」耿曙說,「得儘快離開,勉強睡一夜就上路。」

  「我累了,哥,」姜恆出神地說,「好累啊。」

  「歇息罷,」耿曙執著地說,「會好起來的,恆兒。沒有什麼比咱們當年離開潯東,去往洛陽更難了,是不是?」

  姜恆的表情有點麻木,點了點頭。耿曙站在窗邊,看著外頭鋪天蓋地的雨。

  「咱們接下來得去哪兒?」姜恆當真一籌莫展。

  「你想去哪兒?」耿曙回頭問,「想去哪兒,咱們就一起去。」

  姜恆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他躺在榻畔,片刻後陷入了夢鄉。耿曙放下黑劍,於姜恆身畔和衣而臥,一手按在黑劍上,隨時聽著驛站外傳來的響動,雨聲、腳步聲、戰馬嘶鳴、交談聲混在一起。姜恆不自覺地在睡夢裡抱住了他,耿曙便騰出一手,摟緊了他的肩膀。

  翌日,耿曙為姜恆買來食物,準備了乾糧,天不亮便再次出發。

  姜恆想問去什麼地方,耿曙卻道:「沒有想好以前,就跟著哥哥走罷。」

  姜恆點點頭,耿曙翻身上馬,帶著姜恆,沿東邊崤關下的道路折而向南,一路遠去。

  「他們還會來的,」耿曙說,「那伙血月的刺客,不殺了你,奪走黑劍,他們不會甘心。」

  耿曙一路上儘量不與任何人說話,哪怕對方看上去只是尋常百姓。

  姜恆問:「項余呢?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就這樣。」耿曙簡單道,「項余既然是大將軍,自然有他的手段與辦法。」

  耿曙略一遲疑,沒有告訴姜恆真相,畢竟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那傢伙最後如何安排。但從項余為他易容的那一刻開始,耿曙便清楚他是誰了,他懷疑他從未離開過姜恆身邊。

  「什麼都別告訴他。」項余吩咐道,「你不想他難過,是不是?」

  耿曙忠實地按項余最後的交代,簡單描述幾句,無非是自己連夜被偷出大牢,送出了安陽,絕口不提易容,幸而在城牆下,他在與姜恆重逢時,先一步除去了,否則一定會引起疑心。

  姜恆更奇怪耿曙身上的傷與毒這麼容易就好了,耿曙的理由是,項州當年給過族弟項餘一些藥,想來是海閣里得到的,姜恆便打消了疑慮。

  「郢軍與雍軍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姜恆說。

  「界圭已經回去了,」耿曙說,「他會為咱們探聽消息的。」

  耿曙策馬,拐上岔路,姜恆忽然覺得這條路十分熟悉。

  「哥!」姜恆辨認出了四周的環境。


  「嗯。」耿曙答道。

  兩道畔長滿了梨樹,時值初夏,一場暴雨後梨花落盡,混在泥濘之中。

  「哥,」姜恆看著山上荒蕪的梯田與遠方的城廓,難以置信道,「咱們回家了!」

  「對,回家了。」耿曙這一路上,始終心不在焉,一抖韁繩,「駕!」

  「放我下來!放我……」姜恆馬上道。

  「別亂動。」耿曙無奈道,雖然早就猜到姜恆會有這反應,最終亦不得不讓他下馬。

  姜恆不顧泥水,跑上道路,遙遙望向一里地外,這時,雨又飄了起來。

  煙雨朦朧,籠罩著初夏時節,那若隱若現的潯東城。

  耿曙下馬,從馬鞍一側抽出傘,遞給姜恆。

  姜恆卻沒有接,茫然地越過田埂,走進城內。青石板路一如既往,嘰喳鳥叫不絕於耳,偶見炊煙於城內升起,卻近乎渺無人煙。

  他快步跑向曾經的住處,轉頭看著熟悉的街道與小巷。

  「變小了!」姜恆不知所措,回頭喊道,「這裡也變小了,哥!」

  耿曙牽著馬,跟了上來,掃視四周巷落,確認沒有殺手埋伏。

  「因為咱們長大了。」耿曙答道。

  無數個午後,他們並肩坐在屋檐瓦頂上,從姜家的大宅頂端俯瞰城內景色,如今姜恆穿行在巷與巷之間,竟發現道路變得如此狹隘。

  他跑向曾經的家,驀然記起姜家已毀於一場大火。

  「家已經沒了。」姜恆回身道。

  不聞耿曙回答,姜恆轉過巷尾,來到姜家大宅外,本以為自己將看見一片廢墟,卻莫名發現了那宅邸,竟然還在!與當初仿佛一模一樣,卻又有著細微的不同。

  「怎麼回事?」姜恆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回頭焦急尋找耿曙,長街上滿是白霧,耿曙消失了。

  「哥!哥——!」姜恆倉皇地四處找尋,他聽見霧氣內傳來一陣壓抑的、痛苦的哭聲。

  「你人呢?」姜恆道。

  「我在。」耿曙的聲音發抖,起初他停下腳步,心中的悲痛已難以抑制。從他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天起,他就總在自己的幻覺之中煎熬,當姜恆最終不得不面對自己真正命運的那一刻,所有美好的眷戀,都仿佛隨風而去。

  為什麼上天要如此殘忍地對待他?他究竟做錯了什麼?

  耿曙雙目通紅,漸漸鎮定下來。

  「這……」姜恆回身,拉起耿曙的手,那表情已驚呆了,問,「怎麼回事?咱們的家……不是已經被燒了嗎?」

  耿曙沒有回答,怔怔看著姜恆,姜恆注視耿曙通紅的雙眼,問:「你怎麼了?」

  姜恆抬手,摸了摸耿曙的眉眼,滿是疑惑地注視著他。

  「沒什麼。」耿曙竭力搖頭,定了定神,說,「來罷,恆兒。」

  耿曙一劍斬開鎖,姜恆道:「這樣合適嗎?咱們走了之後,是不是有人買下這塊地,又重建了……現在已是別人家了。」

  「不是別人家,」耿曙眼裡噙著淚,解釋道,「是咱們的家。」

  耿曙推開門,院中雜草叢生,姜家木柱已褪色,卻看得出是幾年前漆的,灰塵遍地,仿佛有數年不曾住過人,東西都雜亂地堆放在正廳里。


  姜恆記憶中看見家的最後一幕,是屋頂的轟然垮塌,徹底被燒成了灰燼。

  他一臉茫然,走進廳堂,那個母親每天坐著的地方。

  坐榻中,茶案上,放著一封絹信,上面寫了一行字:

  【恆兒,哥哥還活著,哥哥每天都在落雁城等你。如果你回家了,別再離開這兒,找城裡的縣丞,托人給我送信,我馬上就來。】

  「四年前,我用我的俸祿,」耿曙如是說,「讓週遊輾轉找到南方的商人,託付他們,來到潯東,購買了這塊地,再照著曾經的家,重建了一次。汁琮告訴過你,只是你忘了。」

  天地間一片寂靜,姜恆的眼淚也涌了出來,他看看耿曙,再看姜家大宅。

  「我想……」耿曙聲音發著抖,說,「因為……那時,我想……你也許死了,萬一沒有呢?那麼……如果你真的活著,為了找我,一路找回了潯東,至少……你能找到曾經的家……」

  姜恆站在雜亂的廳堂中,眼淚源源不絕地流著,不住以衣袖擦拭,仿佛又成了當年的小孩兒,他什麼也沒說,點了點頭。

  「如果一輩子等不到你,」耿曙說,「哪一天我不再在雍國待了,就回潯東來,在這裡度過餘生。」

  姜恆來到耿曙身前,抱住了他,把頭枕在他的肩上,兩人就這麼安靜地抱著,猶如時光流逝中的一尊雕塑,任世間滄海桑田,一切從未改變。

  雨下得更大了些,姜恆呆呆地坐在門檻上看屋檐前滴下的雨,耿曙將馬養在後院馬廄里,抖去濕漉漉的袍子,搭在側廊的火盆前烤火,有條不紊地開始打掃家裡。

  「哥。」姜恆抬頭,出神地說。

  「嗯?」耿曙手下不停。

  「瓦當和從前的不一樣。」姜恆笑了起來,「以前家裡瓦當是桃花的,現在是玄武的。」

  從前姜恆最煩下雨天,因為下雨天什麼也做不了,讀完書,只能坐在屋檐下看雨。

  耿曙說:「許多地方,我都記不得了,還是你清楚。過幾日咱們去河裡釣幾條魚,依舊養在池塘裡頭,再種點竹子。」

  耿曙望向院內,那年在雍都時,他特地囑咐了週遊,讓重建的商人在院內種一棵樹,可他怎麼也想不起來是什麼樹了,也許是李子。樹下掛著鞦韆,耿曙是一直記得的。

  他收拾出一間臥室,把廳堂的雜物堆到角落裡去,那些都是在大火之後清理廢墟時,翻出來的、曾經的家當。有不少生鏽的銅與鐵,是昭夫人生前存的鄭錢,在火焰中被熔成塊狀。木製之物大多被燒了個精光。

  當年耿曙托人重建姜家後,汁琮也正是在此地,找回了耿淵生前所用過的琴。

  「我去買點吃的。」耿曙看看姜恆,又改變了念頭,說,「咱們一起去罷。」

  「好。」姜恆站了起來,他直到現在,還有點難以接受這個驚喜,就像在做夢一般。

  耿曙打起傘,與姜恆出去,在城內走了幾處。潯東在郢鄭之戰後,遭遇了足足兩年饑荒,不少百姓都逃荒去了,城內如今不足千戶,俱集中在玄武祠外,有一個很小的市集,販賣日常用度之物。

  城中居民姜恆小時候也認不得,畢竟他幾乎從不出門。別人更認不得姜恆與耿曙,只是充滿疑惑地打量他們,幸而沒有問長問短。

  雖只是午後時分,天色卻一片昏暗,官府遷到了祠下,姜恆思考良久,沒有去朝縣丞打招呼,當年的縣丞早已死了,如今已換了父母官。


  「怎麼賣?」耿曙有點不安,站在肉攤前詢問,「鴨子呢?我還買點豆腐,一起能算便宜點麼?」

  賣活禽的婦人倒是很熱情,提著鴨子,塞到耿曙懷裡讓他看,說:「哎呀,我們家的鴨子是頂好的呢,吃湖後的魚蝦,這鴨子你要,蛋也一起賣你了,算你便宜,便宜的,小兄弟不是這兒的人?啥時候來的呀。」

  耿曙已經有許多年不曾買過菜,畢竟一國王子,早已不需去辨認食材的好壞。姜恆見耿曙回到人間煙火中,與攤販對話時,有種不知如何發話的笨拙感。

  姜恆笑道:「我們來走親戚,就它罷?」

  姜恆說了句越語,他小時雖不出高牆,牆內卻聽得到外頭人說話,昭夫人口音中亦帶著吳越之地的溫軟意,本地人一聽便心下瞭然。

  於是耿曙買好兩三天裡吃的食材,又與姜恆回去,為他做飯。

  姜恆回到家中,那堵高牆仿佛眨眼間隔絕了外面的整個世界,裡頭只有他與耿曙,回到了生機盎然的小天地里。

  他沒有殺那隻買來的鴨子,把它養在院中池塘邊上。耿曙燉了肉,以鴨蛋調開水蒸成蛋羹,又炒了個蓴菜與他吃。

  「就像做夢一般,」午後,雨停了,姜恆躬身在院裡除草,說,「現在還不相信是真的呢。」

  耿曙坐在廊下喝茶,說:「你別忙活了,明天我來收拾院子。」

  「你坐著罷。」姜恆很高興,看著手裡拔出來的草,說,「我想讓家裡變回以前的模樣。」

  耿曙聞言心裡又難受得不得了,姜家哪怕變回從前,曾經的人,也不會再回來了。重建一次後,院西依舊留下了一個小房,那是衛婆生前住過的地方。

  西廂昭夫人的臥室空空如也,沒有床榻,沒有衣櫃。廳堂一側的書房內,唯一張案幾,曾經的書冊連著姜恆作過的文章,都已被燒毀,就連灰燼也早已深埋在地下。

  那場只因一時惡意而燃起的大火,讓他們失去了幾乎所有,也令姜恆失去了他最後的身份證明。

  耿曙再想下去,恐怕自己情緒又要失控,只得低頭飲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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