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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襁褓襖

2024-09-05 06:23:37 作者: 非天夜翔
  是夜,姜恆確實很累了,躺上榻去不到片刻便沉沉入睡,耿曙把黑劍放在榻畔,始終睜著雙眼。

  夜半,萬籟俱寂之時,耿曙悄無聲息地起來,來到曾經自己練武的院內。

  雨停了,烏雲退去,露出梅雨季里,難得一見的璀璨星河。

  耿曙在院內靜坐,將黑劍擱在膝頭,抬頭望向天際。

  「爹,娘,」耿曙喃喃道,「夫人。」

  耿曙的雙眼中倒映著星辰,這一夜,卻沒有已故的靈魂,來到他的身畔。

  耿曙低聲說:「夫人,我沒有守護好恆兒。都是我的錯。」

  一池靜水中滿是繁星,耿曙長長嘆了口氣,仿佛仍看見昭夫人夜半時,挽著長發,徹夜不能眠,走過姜家的側院。

  仿佛看見她在潯東等了足足七年,七年。一個又一個春秋流轉,寒來暑往,七年的漫長煎熬,最終等到了耿淵身亡後,項州為她帶回來的一把琴。

  耿曙呢?他在昭夫人等待的這些年中,則與母親住在安陽城內,生活雖貧困,卻怡然自樂,父親每隔十天會來看他們,喝點酒,彈彈琴。

  姜昭的身邊,只有一個好動好玩、不知世間人心險惡的外甥兒。那時的姜恆,依舊天真地以為,那就是他的整個人生。

  而現如今,就連最後的這點,也要被奪走了。

  耿曙按膝,起身,正要回房時,耳畔卻仿佛響起昭夫人多年前,在這院中所言。那天姜恆不在,耿曙獨自練劍,累了把它拄在地上,想歇會兒。

  昭夫人來到他的身後,忽然發出很輕、很輕的一聲嘆息。

  那年耿曙不過十歲,疑惑轉頭時,見昭夫人神情恬淡,注視黑劍。

  「每個人都將去他該去的地方。」昭夫人忽然說,「這把劍,看似是你爹所持,卻寄託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都說黑劍之不斬無名之輩,但照我看來,殺人就是殺人,殺人的目的,是為了活命,活你的命,活天下人的命。總有一天,你將明白,這把劍對你、對恆兒而言,有什麼意義。」

  不斬無名之輩……耿曙只覺得自己所為,實在辱沒了父親的堅持,黑劍到他手中,跟隨他衝鋒陷陣,用的機會何曾少了?

  那一天他尚且不知昭夫人話中深意,如今他總算明白了。

  「我知道這意義,我懂了。」耿曙朝著漫天星河,回答了十一年前,昭夫人的那聲輕嘆,並收起黑劍,回往房中。

  翌日,姜恆起來便繼續收拾他的院子。

  耿曙無奈道:「歇會兒罷,你怎麼回來就忙個不停?」

  姜恆說:「我樂意,你去練劍,別管我。」

  耿曙在回潯東的這一路上,心裡仍十分忐忑,畢竟重建姜家宅邸這件事,汁琮一直是知道的,不僅知道,還特地派人來找回了耿淵用過的琴——安陽城中,他們會不會以為自己已經被燒死了?

  既然汁琮認定他死了,一定會追捕姜恆,他絕不願意姜恆逃亡到任何一國去。他會不會懷疑姜恆回到潯東,並派人前來查探?

  潯東位於鄭、郢兩地交界,又曾是古越國之地,汁琮要派出大軍堂而皇之追殺姜恆,首先要打下郢國,再打下鄭國。但設若汁琮把姜恆的蹤跡透露給太子靈呢?

  不,不會的。耿曙很了解他曾經的義父,他根本不會想到姜恆躲回潯東的可能。汁琮只會預測姜恆將不顧一切,為被燒死的「耿曙」報仇。報仇的唯一方法,則是再次投奔鄭,畢竟鄭也是汁琮的敵人。


  血月門主中了自己一掌,摔下山崖,死了麼?

  就算他死了,殺手卻極有可能再來,絕不能掉以輕心。

  耿曙持劍,認真地回憶起當年昭夫人所授,當時年少不更事,如今一點一滴回想起來,姜昭教導他的武道之訣,儘是人間大道,只恨那年他什麼都不懂,只能勉強記住。

  他想練練黑劍劍法,找回在安陽城一戰時的心境,卻總是定不下神。直到天際再飄起細雨。

  「恆兒!」耿曙說,「到房裡去,別著涼了!下雨了!」

  耿曙回身,收起黑劍,聽見姜恆應了聲。

  他推開房門入內,見姜恆正在整理原本該是昭夫人所住臥室內,一大堆燒焦的遺物,將其分門別類地揀出來,手上滿是火灰。

  「我來罷,」耿曙說,「別弄髒了。」

  「不礙事。」姜恆輕輕地說。

  面前之物乃從燒毀倒塌的廢墟里挖出,有鏽跡斑駁的銅鏡,有斷成兩截的玉梳,俱是母親生前所用之物,姜恆拿起每一件東西,就像觸碰到了昭夫人。

  「恆兒。」耿曙不安道。

  「我沒事,」姜恆笑道,「挺好的。」

  耿曙與姜恆一起坐在地上,姜恆拿起一個碎裂的羊脂白瓷杯,說:「你記得它麼?」

  「記得,」耿曙說,「第一天來的時候,夫人不當心,將這杯子摔了。」

  「她是拿杯子砸你,」姜恆說,「我在外頭,都看見了。」

  「也許罷。」耿曙說。

  姜恆說:「但她不恨你,真的,娘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

  「我知道,」耿曙答道,「她也是我娘,恆兒。」

  耿曙摸了摸姜恆的頭,姜恆傷感笑笑,找到一支筆管,狼毫已燒焦了,清出幾塊炭後,他發現了一個不大的銅匣,鎖已經被燒得扭曲了。

  耿曙注視那銅匣,想起昭夫人與衛婆離開家,剩下他倆相依為命的那天。冬天的清晨里,姜恆從匣中翻出了一件皮襖,出現在昭夫人房中,自然是昭夫人吩咐衛婆,去為耿曙做的。

  姜恆用一把匕首撬開鎖,打開匣子看了眼。

  當年的衣服都被拿走了,底下墊著的一塊皮還在,血跡斑斑的,看不出是什麼皮。

  耿曙沉默不語。

  姜恆說:「那天我就有點奇怪,這究竟是什麼?可以洗乾淨,給你做個衣服的內襯……」

  「這是你生下來那天,包裹著你的襁褓襖子。」耿曙忽然說。

  姜恆:「?」

  「這麼多血!」姜恆翻來覆去地看,他從不知母親生下他時,遭遇了如此多的磨難。

  「恆兒。」耿曙忽然說。

  姜恆把那狐皮襁褓放回箱底,不明所以,看著耿曙。

  耿曙始終沉默,仿佛過了很久很久,姜恆又問:「怎麼了,哥,你想說什麼?」

  「這是界圭帶來的。」耿曙說,「十九年前,他用這塊狐皮裹著你,將你帶到了夫人面前。」

  「什麼?」姜恆一時間沒聽懂耿曙之言,他小時候與界圭有什麼關係?

  耿曙不敢看姜恆,低頭注視那塊皮,他將這匣子的出現解讀為天意,時間到了,他不能再瞞下去,哪怕結果再殘忍,他也必須去面對。


  姜恆忽然睜大雙眼,瞳孔劇烈收縮,一手無意識地抓住了耿曙的手腕,不自覺地用力。

  「界圭為什麼……」姜恆喃喃道,「我……我不是在潯東出生的嗎?為什麼?哥?你知道什麼?告訴我!」

  姜恆怔怔看著耿曙的神情,一時如墜冰窟。從半年前起,他便總看見耿曙露出這樣的表情,他不明其意,只以為耿曙有心事,這一路上,耿曙的心事重重,更是讓他幾次欲言又止。

  如今,他終於感受到了,在這一切背後,所埋藏著的某種危險。

  猶如姜家的大宅在下一刻便將再次無情垮塌,將他們埋在下面,姜恆不敢再往下想。

  但耿曙開口了。

  「你的生辰是冬至。」耿曙說,「冬至那天,你在落雁出生,界圭為了保護你,將你偷偷帶了出來,不遠千里,先到安陽,想將你……託付給咱們的爹。」

  「但爹那時尚且……置身危險中,」耿曙又道,「他怕他保護不了你,於是他寫了一封信,讓界圭抱著你南下,來潯東找你娘。但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把這封信交給界圭,讓他一起帶走。」

  耿曙始終沒有抬頭,他不敢多看姜恆的反應,接著,他從懷裡,慢慢地取出了那封用油紙包著的信。

  「你的親生父親……是汁琅,」耿曙發著抖,慢慢地拆開油紙,顫聲道,「你娘是雍國王后姜晴,當年他們都以為你死了,你的另一個名字叫……汁炆。你的牒位,至今還供奉在雍國宗廟的,玄武座前,恆兒……恆兒!」

  姜恆已轉身,離開那臥室,衝到廊下,看著雨水,耿曙從身後追上。

  「恆兒!」耿曙最怕的一刻終於來了,他伸手去握姜恆的手腕。

  「你是我的弟弟,」耿曙說,「爹娘還是你的爹娘,只是你的出生,與你一直以為的不一樣,我永遠是我,恆兒!」

  姜恆全身發抖,呆呆看著耿曙,眼裡現出空洞,耿曙不知所措想抱他,姜恆卻一轉身,衝進了雨里。

  「恆兒!」耿曙馬上背起黑劍,追了出去。

  姜恆快步跑過門外長街,茫然面對鋪天蓋地的雨水,這天地竟是對他而言如此陌生。

  耿曙沒有再靠近姜恆,跟在他的身後。姜恆回身,忽然大喊道:「別跟著我!」

  姜恆腦海中一片空白,他下意識地往前走去,耿曙卻寸步不離,緊跟在姜恆五步之外。

  臥房內,一陣風吹過,展開的信落在地上。

  吾妻昭:

  【雍宮局勢一如當年你我所料,汁琅之死,仍有內情。】

  【令妹生下汁炆後,大薩滿藥石乏術,終不得救,晴兒中毒已深,撒手人寰。汁琮若果真如我與界圭所料,毒死兄長,汁琅之子定不得倖免。如今孩兒被界圭偷出落雁,本意予我寄養。但我業已目盲,又在安陽,恐不得保全……】

  「恆兒!」耿曙深一腳、淺一腳在雨里跟著姜恆,姜恆漫無目的,走過積水橫流的街道。

  他的心裡空空蕩蕩,一瞬間猶如靈魂離體,茫然地審視著這個世間。

  【現將他交予你,為令妹與汁琅唯一骨血,你可自行決定其生死與去留。其後腰處有一胎記,太后若親眼所見,定能辨認……】

  信件不過匆匆數行,尚未寫完,十九年前的墨跡洇在發黃的紙張上。耿淵也許改變了主意,覺得以妻子的性格,什麼都不必說了,最終這封信,仍舊不曾寄出。


  潯東城內,奔馬經過,耿曙馬上拉住了姜恆,擋在了他的身前。

  那是城中巡邏的隊伍,為首的武官大聲道:「什麼人?」

  耿曙一手伸到肩後,握緊了黑劍劍柄,同樣大聲答道:「潯東人!」

  武官看了兩人一眼,以為姜恆是女孩兒,小兩口吵架跑了出來,便沒有多問。雨越下越大,淋得姜恆全身濕透。

  「回去罷!」武官說。

  天頂閃電划過,照亮了三人的臉,姜恆忽然覺得那人有點眼熟,想起來了,他是當年潯東的城防治安官。

  「走吧。」耿曙不想在這個時候動手,拉了下姜恆。

  姜恆漸漸清醒過來了,意識正在一點一滴地回來。

  治安官縱馬離開,姜恆轉頭看耿曙,耿曙分不清他臉上的是淚還是雨水,他想吻一下姜恆,卻恐怕令他更為難受,但就在兩人對視之時,姜恆眼裡,依舊是耿曙一直熟悉的神色。

  「恆兒。」

  「哥。」姜恆輕輕地說。

  耿曙終於放下心來。

  姜恆說:「我……我沒事,哥,我只是……我沒有想過,我……從來沒有想過。」

  及至此時,姜恆總算明白了,傷感才一瞬間湧上心頭,他抱著耿曙,在雨里大哭起來。耿曙抱緊了他,低聲說:「沒事了,沒事了,恆兒,一樣的,都是一樣的。」

  「不一樣,」姜恆哽咽道,「我知道不一樣……」

  正如耿曙所想,那巨大的傷感與虛無,一剎那淹沒了他倆,就在這場雨里,一切從此變得不一樣了。

  姜恆說不出變化在何處,也尚未想清楚,這對他而言究竟是痛苦,還是轉機,但此刻耿曙的心跳與胸膛、肩膀,他的體溫,已發生了不易察覺的變化。

  哪怕耿曙予姜恆的熟悉感一如往昔,他們卻在一剎那同時脫胎換骨,猶如蛻繭而出的蝴蝶,展開輕盈的翅膀,翩躚追逐,飛往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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