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後,姜恆裹著毯子,嘴唇微微發抖,在臥房內烤火。
耿曙遞給他一杯薑茶,姜恆疲憊地嘆了口氣。
姜恆的鎮定來得太快,令耿曙有點陌生,只用了一個時辰,姜恆仿佛便隨之平靜下來。
耿曙不敢開口,這個時候,他知道姜恆只想安靜,就像他當年從汁綾處得到姜恆死訊時,他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安慰,只想把自己固執地封閉起來。
會過去的,耿曙相信,哪怕真相來得太突然,一切都會好的。
姜恆看完了耿淵的信,所說第一句話,竟是:「如果爹當年把我留下,咱們就會一起長大了。那年你剛兩歲呢。」
耿曙點了點頭,他自然清楚父親為什麼不接收姜恆——因為他的身份太危險了,一旦汁琮察覺不對,就會派人來追殺,屆時說不定還會連累聶七與自己。
說起來雖無情,耿淵卻根本不想要他,將他隨便塞給了姜昭,讓她愛怎麼解決怎麼解決,別牽累到自己的妻兒。
也正因如此,界圭才對耿淵的薄情如此震驚,但界圭從來沒有提過,耿曙也明白到為什麼界圭看著姜恆的眼神是那樣的——界圭比誰都清楚,姜恆曾是個沒人要的小孩,他只會為別人帶來危險與災難。
於是界圭每次見姜恆,心裡都很難受,想儘自己的一切,給姜恆一點,他本來就該有的愛。
幸而最後,姜昭沒有多問,便接受了妹妹的兒子,並撫養他長大,在他身上傾注了自己的所有,教他讀書識字,期待他有一天能成家立業,照顧自己。
哪怕她被耿淵扔下,多年來不聞不問,她依舊與兒子相依為命。
「娘只想一劍帶著你去了……」姜昭最後的話,尚在耳畔,那個黃昏里,耿曙也終於明白了姜昭的淚水。因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一旦死了,姜恆就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耿曙強忍著眼淚,這麼多年,他很少哭,但在姜恆面前,他常常心如刀絞。
尤其在姜恆如今,更強顏歡笑,安慰他的時候。
「這件事是不是在你心裡堵很久了?」姜恆朝耿曙說。
耿曙不敢說話,生怕一開口就要哽咽,只能點頭。
姜恆說:「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耿曙搖搖頭,看著姜恆。
姜恆又道:「是不是覺得,我不知道這事,還活得幸福點兒。」
耿曙又點頭。
姜恆低聲說:「哥,我頭好疼……」
耿曙緊張起來,試了下姜恆,額頭髮燙。
「你發燒了,」耿曙說,「趕緊去躺著。」
姜恆腦中已是一片糨糊,被耿曙抱到房中,裹上被褥發汗。
「應當是淋了雨。」姜恆呻吟道,「不礙事……你替我抓兩副藥吃下就好了……」
耿曙不敢離開姜恆,怕又有刺客,可總不能不讓他吃藥,只得出去找鄰居幫忙,奈何附近空空蕩蕩,舊城中的居民大多遷走了。
「有人嗎?!」耿曙轉身。
突然間,耿曙看見巷裡躺著一具屍體,屍體距離他們的家已有些遠了,半身倒在水溝下,血水順著路淌往低地。
界圭的左手包著厚厚的繃帶,右手提著天月劍,站在雨水中,看了耿曙一眼。
「方才驚動了城中治安官,」界圭輕描淡寫地說,「又殺了一個,剩兩個了。」
那名殺手作士兵打扮,想是前來暗殺姜恆,卻在背後不意吃了界圭的封喉一劍。
「我去抓藥。」耿曙說,「你認得我家麼?」
界圭沒有說話,走向姜家。
姜恆在迷迷糊糊中,感覺到界圭仿佛就在身邊。他做了一個夢,夢裡,界圭抱著他穿過皚皚白雪,縱馬度過玉璧關,一路南下,前往越地,沿途開滿了桃花。
「起來喝藥。」耿曙低聲說。
姜恆被耿曙抱起來,喝下藥湯,全身滾燙,又躺了下去。
是夜,界圭低頭看著耿淵當年留下的信,說:「耿淵這個混帳啊,當年我還不知道有這麼一封信。」
「謝謝你,」耿曙說,「謝謝。」
界圭說:「關你什麼事?不用你來道謝,別侮辱我。」
耿曙沒有說話,界圭卻仿佛高興起來,吹了聲口哨,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這麼看來,你爹對汁琅沒什麼意思,」界圭說,「當年我就有這感覺了。那麼他為誰殉情呢?別說是梁王畢頡?」
「閉嘴。」耿曙冷冷道。
界圭想了想,起身道:「既然知道了,我的事,從今天起,就了了,我走了。」
耿曙看著界圭,知道這夥人都不是好東西,知道內情的人里,郎煌也好,界圭也罷,他現在懷疑姜太后也發現了。但沒有人願意開口告訴姜恆真相,所有人都在等,等耿曙決定,將這個責任扔到他的肩上。
現在姜恆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滾。」耿曙說。
界圭走過去,看著姜恆,抬起包著繃帶的左手。
「我的右手上沾了血,」界圭朝姜恆小聲說,「但是,當年下潯東時,我是用左手抱你的,炆兒。從今往後,沒有人會勉強你,你也不要勉強你自己,我只想你高高興興地活著。」
說完後,界圭出外,回身關上姜家大門。
「我走了。」界圭回頭說,哪怕無人應答,就像他當年帶著姜恆來到此處,將他放在姜家的門口,為這首迴蕩了十九年的琴曲,撥出了最後的餘音。
天放晴了,雨季進入尾聲,不知何處的蟬此起彼伏地叫了起來。
姜恆滿身汗,臉色蒼白,醒轉,喝著耿曙為他熬的米湯。
「有人來過嗎?」姜恆說。
耿曙手裡削著一截木頭,等待姜恆醒來時,他既不敢離開,又不知如何排遣,更睡不著,每次閉眼只能睡一兩個時辰,必須找點事分散注意力。
「界圭來看過你,」耿曙答道,「又走了。」
姜恆點了點頭,耿曙知道血月的人已經找到這裡了,潯東也不安全,但他們還剩兩個,界圭認為耿曙足夠解決掉他們,便回往落雁去。
他的責任交付了,耿曙明白他最後那番話,一半是說給自己聽的。
姜恆活動身體,仍有點頭暈,來到院中,自己煮茶,也給耿曙煮了一杯,兩人在廊下靜靜坐著。
姜恆出了一整天的神,耿曙沒有打擾他,該做什麼便做什麼,安排做飯,燒水讓姜恆洗澡,就像從前一般,不時到院中看看,姜恆還在發呆。
姜恆面朝院落,許多事終於在他的腦海中串了起來,前因後果,所有不尋常的地方——界圭的話、姜太后的眼神、汁琮每次機鋒之中難掩的敵意、郎煌意味深長的態度。
汁琅與姜晴,親生父母的名字,對他而言無比地陌生。他沒有見過父母,雍宮內近乎無人談論他們,就連偶爾的隻言片語,亦很快被風吹散。
但姜恆半點也不恨他們,設若有選擇,誰願意骨肉分離、家破人亡?
一開始,姜恆想得最多的是:我是誰?
我是汁炆嗎?還是姜恆?抑或我誰也不是,他早就失去了汁炆的身份,如今也不再是姜恆。
從茫然到釋然,這個過程很短,耿曙熟悉的眼神,與許多未曾宣之於口,卻早已一目了然之語,讓姜恆很快就清醒過來。
對汁琮、界圭、昭夫人、耿淵他們而言,他是汁炆;在太子靈等人面前,他是姜恆。
「哥,你覺得我是誰?」
第一天裡,姜恆問出了唯一的一句話。
耿曙無法回答,他想告訴姜恆,他永遠是他的弟弟,卻因為另一個念頭,他說不出口。
「我認為你是誰不重要,恆兒,」耿曙說,「關鍵你自己覺得自己是誰。」
姜恆輕輕地笑了起來,傷感反而一掃而空。
「我只想知道,」姜恆說,「在你眼裡我是誰。」
他很明白耿曙看待他,已與從前不同了,否則也不會對此事如此糾結。
「在我眼裡你是汁炆,你是炆兒。」耿曙說,「但在我心裡,你始終是姜恆。咱們不是兄弟了,卻還是兄弟,這與什麼玉玦、與你的身份,都沒有關係。」
姜恆明白了,點了點頭,耿曙之言對其他人來說也許很費解,但他們自小一同長大,姜恆自然明白。哪怕他們不再有這層血緣的羈絆,他在耿曙的心裡,依然是彼此的唯一,從離開落雁那天,耿曙的所作所為便證實了這點。
「恆兒,你好點了麼?」耿曙問。
姜恆點了點頭,耿曙又說:「恆兒,你別和自己較勁,哪怕你不願意接受,也……」
姜恆朝耿曙笑了笑,耿曙明白到他已想開了,便不再多說,起身去繼續收拾家中,讓姜恆安安靜靜地獨處。
擺在姜恆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條是當作這件事不曾發生過,依舊像從前一般。第二條,則是去奪回他該得的一切。無論哪一條路,都充滿了危險。
如今我既然知道了,又怎麼能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姜恆想起在海閣修行時所學到的,不由得輕輕地嘆了口氣,鬼先生將他收入門下的第一天時,便問過他:姜恆,你想當一個什麼樣的人?
現在,我叫「汁炆」,那麼,我想成為什麼樣的汁炆?
從小到大,無論是昭夫人還是姬珣,抑或鬼先生、羅宣,乃至耿曙……每一個人都在告訴他,這一生如何度過,不在於「我應該怎麼樣」,而是「我想怎麼樣」。
到得此處,姜恆終於認清了自己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