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陛下!」士兵們當即狂喊起來,宗廟內一片混亂,汁琮不住掙扎,扼著自己的咽喉。
餘人開始搜尋姜恆下落,姜恆看見這一幕,馬上從短暫的震驚之中回過神來,朝耿曙耳畔說了幾句話,又將他的易容揭了下來,把他朝柱外用力一推。
「快!」
耿曙尚在茫然中,霎時明白了太子靈死前的最後暗示。
「父王!」耿曙吼道。
汁琮倒地,眾兵士登時大亂,及至耿曙衝出,再添變故。
「是我!」耿曙吼道。
親衛們一時全愣住了,耿曙不是已經死了麼?
「我沒有死!」耿曙快步到得汁琮面前,喊道,「讓我看看!趙靈挾持了姜大人,我是來救他的!」
姜恆匆匆片刻間言簡意賅,耿曙竟是記住了,那話在眨眼間尚能自圓其說,士兵們馬上讓開,所有人六神無主,耿曙又是汁琮義子,無人懷疑過他。
汁琮被竹籤釘在了咽喉上,無論如何張口,都發不出任何聲音,竹籤那位置恰恰好刺穿了他的氣管,更因竹性堅韌,封住血脈,並未爆出鮮血來。
此刻的汁琮,猶如一條離開水的魚,氣息難以為繼,見耿曙現身時,他陡然意識到了什麼,兩眼帶著無以倫比的恐懼。他想逃開,卻因氣息中斷而沒有力氣,發著抖抬手,要推開耿曙。
耿曙馬上抓住了他的手,低聲道:「父王!父王!」
汁琮轉頭,帶著驚恐,兩腿不斷掙扎。一名親衛道:「淼殿下!怎麼辦?」
姜恆終於從柱後快步走出,界圭從房頂躍下,跟上。姜恆出現時,士兵們再次開始警惕,畢竟先前姜恆有叛亂之名,乃是汁琮所治之罪。
「姜大人沒有反叛,」界圭擋在姜恆身前,沉聲道,「他是被鄭王劫持了,太后命我來救姜大人。」
眾親衛面面相覷,界圭又道:「你們連我也認不出了?」
「讓開,我看看他。」姜恆朝眾人說。
姜恆向來不尚武,當初刺殺汁琮時,王室刻意保守了秘密,經歷變法,他在雍國的聲望又極高,親衛隊見有界圭擔保,便漸漸打消了疑慮。
唯獨汁琮睜大雙眼,在耿曙懷中不住掙扎,奈何他再也說不出話了。
「不能拔,」姜恆制止了耿曙補一劍的做法,暗示他,「一拔就死。你們快派人去通知武英公主與曾將軍!去啊!」
這個時候姜恆清楚,如果耿曙用黑劍再補一下,他弒父的罪名就會馬上在雍國散播開去,除非把宗廟裡所有的御林軍將士統統滅口,否則紙里包不住火,遲早全會知道。
耿曙轉頭看姜恆,姜恆點了點頭。
「把他放平,」姜恆說,「讓他枕一截木頭,否則他呼吸不了。」
汁琮眼睜睜看著姜恆來到身前,他一手在咽喉處不住亂抓,耿曙卻拉開他的手,不讓他碰到那竹籤,汁琮死死盯著姜恆的兩眼。
不知道為什麼,汁琮想起了他的兄長汁琅,死前的眼神。
那眼神與面前的姜恆如出一轍,是憐憫,還是同情?抑或漠然?汁琮看不明白,他唯一明白的,只有一件事——他徹底完了。
耿曙不讓他多看姜恆,免得節外生枝,吩咐人抬來擔架,將汁琮抱上擔架,護送他被抬下宗廟去,臨走前以眼神朝界圭示意,界圭點頭會意。
「我們走了,」姜恆轉身,跪下,朝太子靈那血肉模糊的屍身拜了三拜,「多謝您的照顧,鄭王。」
是日午後,轉瞬間,尚沉浸在勝利之中的雍軍,近乎全軍得知了雍王遇刺的消息。
鄭宮正殿內,汁綾與曾宇一時俱無法相信眼前所見,耿曙死而復生,姜恆再次露面,界圭保護在姜恆身邊,汁琮遇刺,這一切實在來得太快,究竟有何內情?!
汁綾發著抖,撲到榻前,大哭起來。
「哥?!」汁綾大喊道,「哥——!這是怎麼回事?!你們怎麼保護他的!把御林軍統統處死!」
過往之日,她也曾與他爭得面紅耳赤,可大哥死後,她唯一的兄長,就只有汁琮了!
「姑姑!冷靜點!父王還沒死!」耿曙如今更擔心汁綾會做出什麼不可收拾的事來。
汁綾哭得悲痛欲絕,坐在榻前,抬頭望向耿曙。
姜恆說:「眼下別碰竹籤,先送回安陽,再慢慢地想辦法。」
曾宇簡直雙眼發黑,甚至顧不上查問耿曙怎麼又活了,究竟是人是鬼,姜恆又為什麼會在此處……只反覆道:「怎麼辦?怎麼辦好?」
姜恆朝兩人說:「說不定能治,此地不宜久留,當務之急是尋醫問診。」
汁綾漸漸鎮定下來,大口喘息,姜恆卻心知竹籤入喉,已無法再治,太子靈身為第五位大刺客,完成了百年來至為漂亮與無情的一擊。這一簽貫注了他的所有修為,以甩手劍勢射出,哪怕耿曙有黑劍在手,又曾提防,亦並無把握能徹底擋下。
所取咽喉正是汁琮唯一的破綻,射中要害後封住血脈,只要一拔出來,便會鮮血狂噴,倒湧進氣管,堵塞肺部,令汁琮咳血而死。
如今他咽喉上卡著「上吉」的簽文,總算等來了自己的最後結局,他將痛苦無比,在這難以喘息的、斷斷續續的窒息感中緩慢死去,受盡折磨。
「怎麼辦?」汁綾緩過神,兄長重傷不知是否能治,雍軍剛奪下鄭國王都。
「朝洛文還在潯水,」汁綾朝曾宇說,「咱們的將士都在宮外。」
「退兵,」耿曙說,「集結軍隊,撤出濟州。」
「你在說什麼?」汁綾難以置信道,「付出如此代價,你瘋了麼?」
「我很清醒!」耿曙旁若無人,聲音大了不少,喝道,「我說,退兵!這還不夠?不離開這兒,等著辦國喪?!」
「你們……」姜恆無奈道,「都冷靜一點罷。」
汁琮陷入昏迷中,喘息聲猶如哨響,在這靜夜裡猶如夜梟的怪叫。
「你倆為什麼在這兒?」汁綾終於回過神來了。
耿曙在一旁案几上坐下,說道:「郢人有一名義士,將我換了出來,所以我沒有死。恆兒逃了,半路被趙靈抓走,我是來救他的。」
「我可以作證,」界圭抬起手,看也不看汁琮,朝汁綾說,「太后讓我來的。」
「是嗎?」汁綾疑惑道。
界圭說:「派海東青去送信?」
汁綾只覺尚有不少疑點,耿曙既然還活著,為什麼不回落雁?但如今倉促之間,已來不及多問。
「我去接管軍隊,」耿曙朝汁綾說,「否則軍心不穩,萬一鄭軍反撲,就得全部交待在此地了,你意下如何?」
眾人看著汁綾,汁琮遇刺,動彈不得,更無法開口,汁綾只要點頭,一切便真正就此結束。
汁綾看著耿曙,想從他的眼神里,找到足夠相信他的證據。
姜恆在汁綾身後示意,指指自己胸前,朝耿曙揚眉。
耿曙會意,沿脖中細繩抽出玉玦,朝向汁綾,沉默不語。
汁綾回頭看了姜恆一眼,再看耿曙,最後道:
「去罷。」
翌日清晨,雍軍全軍撤出濟州,鄭人悲慟收殮太子靈屍身,葬於王陵。
海東青飛向潯水,風戎大軍按兵不動。汁綾先是帶兵撤回崤關,留下曾宇駐守關隘,再與耿曙、姜恆護送重傷的汁琮,回往雍國的新都安陽。
一路上,汁琮時而昏迷,時而清醒,俱由耿曙親自守在車中。
「他還可以寫字,」姜恆低聲道,「若留下遺言就麻煩了,你不能總是握著他的手。」
「不要緊,」耿曙答道,「我封住了他手上幾處穴道,眼下他手指也沒法動。」
姜恆與耿曙對視,於落日下小聲商議。
耿曙就像從前,為姜恆煮茶喝,表情依舊滿懷心事,末了,又嘆了口氣。
姜恆知道耿曙內心仍有唏噓之意,汁琮罪有應得不假,但那四年裡,哪怕目的是利用耿曙,依舊給了他一段重獲家庭溫暖的美好時光。
耿曙朝姜恆說:「都過去了。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耿曙能做的事幾乎已做完了,接下來俱由姜恆抉擇,橫亘在他們面前的、全新的道路即將開始,他收攏汁琮的親衛,恢復王子身份,兼任御林軍大統領,如今手下有五萬人。
曾宇率領剩餘的三萬人留守崤關,手握重兵者,眼下只剩耿曙。
他們俱是耿曙曾經最得力的部將,尚在落雁時便已如他的親兵一般,有了這五萬人的軍隊,也許只要姜恆點頭,便能在安陽發動一場政變,徹底改寫雍國,乃至天下的未來局勢。
「哥,我……」姜恆想告訴他,這不是合適的時候,率軍反攻安陽不會成功,汁琮重傷的現在,只有太子瀧能穩住雍國國內局勢,一旦連太子瀧也被殺,雍國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國內局面,將再次崩潰。
「沒關係,」耿曙這些日子裡說得最多的,就是「不要緊」與「沒關係」,他知道姜恆需要時間,「我永遠等著。」
姜恆傷感地笑笑,說:「我去看看姑母。」
除非必要,他絕不想與汁綾為敵,她是個好人,他知道在汁綾眼中,征戰天下、一統中原並不重要,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是家人,汁琮需要她,她便為他浴血奮戰,唯此而已。她不嗜戰,性格剛強,內心卻十分柔軟,就像耿曙一般。
她只在乎自己珍視的東西,她始終愛著耿曙,甚至還曾分過一點愛給姜恆。
汁綾獨自坐在一棵樹下,回國的路上陰雲漫布,其間她幾次去看過汁琮,汁琮大多時候昏迷著,偶爾清醒時,耿曙也在身邊。她憑直覺感覺到,汁琮有許多話想說,卻說不出口。她提議讓汁琮寫下來,耿曙拿著筆塞到他的手裡,他卻不住發抖,寫不出半個字。
汁綾仔細檢查過兄長,心中生出疑惑,卻沒有質疑耿曙。
但她始終對姜恆抱著提防,說不出為什麼,她總是很難接受把他看作自己的家人。
「姑姑。」姜恆拿著一杯茶過來,坐在汁綾身邊。
「稱呼錯了。」汁綾用細沙擦拭一面小小的銀牌,頭也不抬答道。
「跟我哥叫的。」姜恆答道,「您好些了麼?」
「還行吧,」汁綾漫不經心地答道,「有點累。你想說什麼?」
這些日子裡,汁綾頭髮散亂,眼中滿是紅絲,耿曙與姜恆安然無恙,一起回來了,本該是值得高興的時刻。
「我不太喜歡你,」汁綾忽然道,「我說不出為什麼。從你第一天來到我面前時,我就不太喜歡你。」
姜恆小聲道:「我知道。」
她與他的父親,當年感情好嗎?姜恆也曾猜測過,如果告訴她真相,會不會一切有所改變?按中原人的習俗,外甥女親母舅,侄兒則更親姑母,緣因姑母在某個意義上,猶如女性的父親。
「可你為我改了遊歷時帶回來的《雍地風物誌》,」姜恆說,「我都記得。」
那年姜恆花大半年時間遊歷雍地,寫就一本近十萬字的小冊子,帶回落雁後,率先截住它的人是汁綾。汁綾毫不客氣,不問姜恆的意見,用硃筆進行了修改與批註,姜恆當然明白那是暗示與提醒:有些話,你不能在這本冊子上說,否則會得罪不少公卿與士大夫家族。
「一件小事而已,」汁綾抬眼看姜恆,「虧你還記得。」
姜恆勉強笑了笑,他翻盡了往事,只記得汁綾待他的這一樁好,但這就足夠他確認汁綾沒有敵意。大多數時候,她只是有話直說,就像率直地告訴他「我不太喜歡你」。天下人若都像她這般直來直往,想必也沒那麼多事了。
「因為我總覺得,」汁綾收起銀牌,答道,「我們汁家所有人都欠你,你就像是來討債的。這令我很不舒服。」
姜恆答道:「我沒有這麼想過。」
汁綾答道:「我知道,可事實就是這樣,但像淼兒,他就從未給過我這感覺。」
姜恆與汁綾對視,這時間,界圭來到了汁綾身後,極其緩慢地搖頭,暗示姜恆什麼都不要說。
以汁綾武功,自然聽出了界圭的腳步,但她沒有回頭。
「我哥一直想殺你,是不是?」汁綾極低聲說。
姜恆沒有看界圭,而是凝視汁綾雙眼,點了頭。
汁綾又說:「你也想殺他,你們究竟有什麼仇恨?你是淵哥的孩子,你爹為雍國所做之事,不是為了我二哥,甚至不是為了我大哥……發誓,你朝我發誓,姜恆,告訴我,我二哥變成這樣,不是你……」
「殿下。」界圭終於開口道。
姜恆有點煩躁,他想用自己的辦法解決,界圭卻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他的介入只會讓自己與汁綾本來就脆弱的信任再一次瓦解。
「界圭。」姜恆暗示他離開。
汁綾沉默不語,連日來已疲憊到極點,這對她的打擊,甚至大於當年汁琅之死。
「我知道我討嫌,只是我有一句話想說,」界圭說,「沒有濟州這件事,雍王就能逃過一劫麼?只怕未必,你我都清楚,就連太后也明白,這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那不一樣。」汁綾發著抖,望向姜恆的雙眼,竟是隱隱帶著恨意。她終於明白到這不對勁來自何處了,這一切,極有可能全是姜恆布的局!
可她沒有證據,甚至無從查起,她翻來覆去,叫來了當初在宗廟內的兵士詢問過無數次,詳情俱與姜恆所述無異,她無法再為兄長翻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