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曙又問:「有界圭的消息嗎?」
「他去西川了,」魁明說,「與一眾江湖人廝混。聽說他去過滄山,又在西川建了一個刺客門派,叫白虎堂。」
這是姜恆唯一聽到的好消息,總算心情好了些。
「但天底下,也沒有什麼殺的人了。」姜恆說。
耿曙說:「千百年後,也許還是有需的。」
魁明又道:「給你們找個地兒住下?」
耿曙放下茶杯,說:「我預備在此地開個學堂,兼作武館,到雍人打過來以後再作別的打算,麻煩你了。」
於是姜恆與耿曙,便在江州城中住了下來,只要避開王族,當年認得他們的人並不多。半月後,耿曙的武館很快開張,招收了不少學生,依舊以「聶先生」為名。
姜恆將武館稍作整並,成一學館,既授文韜,又授武略。此時已人知道,面前這名年輕師父,竟是當年手持黑劍的天下第一,更是耿淵的後人。
而教書的先生,竟是曾短暫當過一日天子的,雍國的太子炆。
江州郢國王族仍在醉生夢死,對這最後時刻的到來絲毫不驚訝。姜恆清楚耿曙的意思,他想帶他前來,親眼見證天下最終歸一的這個歷史時刻。
那是姜恆曾經的信念,而這一天,馬上就要到來。
設若雍軍久戰不下,最終怒而屠城,有他倆在,只要露面,便可保全全城百姓的性命,只希望最終不會走到這一步罷了。
但戰事的慘烈,依舊超乎姜恆的想像,郢國沒有投降,在三天的圍城戰中,城內兵荒馬亂,就連耿曙的武館中的學員亦傾巢而出,前去參戰。
「先生!」一名後生驚慌失措衝來,喊道,「雍軍破城了,您不逃嗎?」
姜恆正端坐武館中看著一本書,說:「先生沒關係,能保護自己。」
「師父呢?」那後生想起來了,又疑惑問。
「他去幫忙守城門了。」姜恆說,「你怕嗎?怕就留在這兒,不會有事的。」
後生猶豫不決,又嘆了口氣。
姜恆說:「不想打仗,是吧?」
「我不知道。」後生很猶豫。
說投降罷,異於賣國求榮之舉;說打下去罷,王族卻不管百姓死活。本可以不開戰,非只想保住自己的利益罷了,天下之戰,俱是諸侯爭端,與尋常人又有多少相干?
外頭傳來廝殺聲,後生往外看了一眼,說:「先生,我……我去保護我爹娘和弟弟了。你當心點兒。」
「去罷。」姜恆說,隨即雙眼望向武館外那深邃的黑夜。
雍軍在失去了耿曙之後,唯獨曾宇、汁綾二名上將軍,這次軍事行動,得到了新朝有官員的一致擁護,理由很簡單:憑什麼我們都當了天子之臣,你郢國能置身事外?
當然,表面上,有人還是說得冠冕堂皇的,這場仗必須打,不打不足以平定天下。於是曾宇率軍,鄭國則撥出年輕將領,參與攻伐江州之戰。
沒有耿曙的雍軍,已不再具備原先的力,雖然打下江州是時間問題,過程亦顯費力。曾宇望著北面巨大的城門,以及城上射出的數帶火箭矢,估測著全面攻城的時間。
但就在這一刻,忽然傳來吶喊。
「城破了——」
一聲巨響,城門絞盤竟是從內被拆斷,架橋驚天動地,轟然墜下。
「入城——!」曾宇抓住了機會。
緊接著,雍軍蜂擁而入,就在此時,曾宇看了絞盤前的一個黑影,那個黑影展開雙臂,飛身上了城牆,沿著側牆奔跑數步,翻身躍下,落到一戶民宅屋頂,回身射出一箭。
箭矢在百步外飛來,曾宇頓時色變,但那箭準頭卻並非取他咽喉,釘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箭上是熟悉的字跡:
若敢屠城,莫怪刀劍說話。
但凡聶某動念,逃到天涯海角,亦躲不過我一劍。
曾宇再抬頭,身影已消失,世間唯獨耿曙有此武藝。
深夜裡,武館內已全是小孩兒,或坐或臥,已困得不行,姜恆輕輕奏琴,琴聲猶如有強大的力量,蓋過了武館外的殺戮之聲。
耿曙回來了,從躺了遍地的孩子們身前小心地邁過去,到一旁去飲水,身上有陣楓木的香氣。
姜恆揚眉詢問,耿曙點了點頭,說:「城破了。」
那語氣稀鬆平常,猶如談論晚飯一般。
姜恆撥了兩下琴弦,說:「把門關起來麼?」
「不必,」耿曙說,「我就坐在這裡,看誰敢來。你在彈什麼?」
「亂彈琴,」姜恆笑道,「隨便彈彈,哄他們睡覺。」
江州城中家家閉戶,生怕被亂軍蹂躪,父母卻都是一樣的念頭,孩子不能有事,於是將他們送到了武館中來,外頭還守著桃源的人,如果武館保護不了孩子們,想必家裡更難。
「我有時覺得,」姜恆又朝沉吟的耿曙說,「可能我知道了為什麼,爹喜歡彈琴了。」
「為什麼?」耿曙心裡滿是溫情。
他自十歲那年與姜恆相戀,如今已足足十七年,每當看著姜恆明亮的雙眸時,仍舊猶如潯東姜宅外,彼此初之日。
「琴聲有安撫人心、化去血戾的力量。」姜恆說,「也許他想說,許多事,他也是不得已罷。」
「以殺了人,」耿曙說,「於心不安,便奏一曲,權當謝罪麼?這買賣當划算。」
姜恆笑了起來,說:「不是這般。」
「你覺得咱們這麼做,是對還是錯?」耿曙又說,他打開了城門,提前結束了這場大戰,挽救了城內外百姓的性命。
「你在乎過?」姜恆反問道。
「也是。」耿曙說,「想教訓我,就來罷。」
是夜,雍軍入城,一夜間占領了全城。
奉天子汁瀧與朝廷之令,曾宇嚴令約束軍隊,絕不得滋擾城中百姓。王宮前御林軍已四散,項余死後,御林軍統領換了人,早無戰念,遑論與國同死。
攻入王宮後,羋清投汨羅江而亡。
唯獨最後的戰事,發生在宗廟,熊丕手持火把,來到宗廟前,一把火點燃了郢國的木「椿」。
樹由鄭郢越隨四國昔年公侯親手種下,六百年來欣欣向榮,終於在這一夜,在北天七星的閃爍之下,熊熊燃燒。
郢國之象徵,被熊丕付諸一炬,城內有百姓都看了山坡上,宗廟前樹在燃燒。
姜恆與耿曙走出武館,望向北面,大火燒盡了椿樹,崩塌。
熊丕最終被埋在樹下,化作歷史的灰燼。
「南方有巨木,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耿曙朝姜恆說,「北冥有魚,其名為鯤。」
姜恆的嘴角帶著笑容,回憶起他們小時候的光陰。
「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耿曙想了想,又煞有介事道:「平陸處易,而右背高,前死後生,此處平陸之軍。」
姜恆笑了起來,說:「勝者先勝而後求戰……」
耿曙認真道:「敗者先戰,而後求勝。」
雍國的騎兵經過武館前,天亮了,樹葉上帶著露水,雍軍過路時,仿佛有人認出了耿曙與姜恆,震驚比,看著兩人。
耿曙背著手,站在武館前,儼然守護這州大地的武神,冷冷道:「看什麼看?」
姜恆回到館內,孩童們已起身,說道:「待會兒你們的家人就來接了,沒事了,都過去了,會好起來的。」
鐘響,遠告洛陽王都,江州陷落。
雍太戊六年秋,七月十五,郢王熊丕薨,公主羋清投江自盡。
自此,州大地再歸一統。
百川相匯,泰山壁立千仞,東海波濤萬頃。
普天之下,盡為王土,率土之濱,皆為王臣。
一百二十七年之大爭之世,諸侯之亂,金戈鐵馬之鏗鏘琴曲。
曲終。
太戊七年,春。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桃花花瓣上,朝露閃爍,清晨,江州學堂。
孩童們誦讀聲朗朗,背誦所學,姜恆背著手,拈著板尺,走過一排排的學生。耿曙督促學員,練完武藝後,端坐先生之位,猶如君臨天下,面朝這盎然王國中的小小臣民們。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
「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
讀書聲聽在耿曙耳中,當是世間最好的樂曲。
「富貴不能淫——」姜恆朗聲道,「下一句是什麼?」
孩子們跟著姜恆,背誦道:「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魚我欲也。」姜恆又笑道,「下一句呢?」
「熊掌,我欲也——」孩童們接下去背誦道。
「生我欲也,義我欲也——」
「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遠方,王宮鐘聲響,放學了,學童們紛紛起身,朝耿曙與姜恆行禮。
耿曙注視姜恆,學館外春風吹起,姜恆轉身,眼中帶著笑意,身邊俱是紛紛離開的小孩兒。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姜恆看了一會兒耿曙,忽然說。
正要離開的學生們沒讀過,紛紛愣住,有越人的孩子聽過,馬上舉手道:「先生,我知道!下一句是『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姜恆聽到這句時,笑著轉頭,望向耿曙。
耿曙心中一動,走下書案,走向姜恆,在春風裡牽起了他的手。
——卷七·陽關三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