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淮南大三這年,交了幾個新的小朋友。是其他學校特教學院裡的盲人學生,都是學音樂的。
他們弄了個小樂隊,陶淮南也參加了。他吉他彈得不那麼好,一首歌得練好多天才能不彈錯音,小樂隊本來也就是組著玩,給他們的生活里添點有意思的事。
他們有時候會出去演出,都是公益性的,去福利院敬老院,去殘聯,有時也去小學初中高中。殘聯和盲人協會整天找他們出去演奏或者唱歌,讓他們做積極形象。陶淮南倒是都可以,不過樂隊裡有個暴脾氣的弟弟,有時就急眼了,在群里說:「老子又不是賣唱的!也不給錢,天天讓這兒演那兒演,演個球子演!」
群里一共十來個人,除了這個弟弟都是好脾氣。每次他發火群里人都耐心又和平地勸他,基本上他那邊暴躁地發個半分鐘的語音連說帶罵,群里紛紛開始蹦一條一條的幾秒鐘的短語音。
「哎呀別生氣了。」
「哎算啦算啦。」
「哈哈極哥又怒了。」
「極哥每日一怒,不聽他發火我還覺得少點什麼。」
「不想去就不去了,別生氣。」
最後一條是陶淮南發的,溫潤潤的。這個群就是江極拉他進來的,他們是在校門口琴行認識的,江極和情侶老闆是朋友。
陶淮南很喜歡聽他唱歌,他們每次出去演出唱的都是適合別人聽的歌,或者只彈不唱,不過私下裡江極喜歡喊著唱英文歌。陶淮南喜歡聽他喊,因為他喊起來嘶啞時帶點小劈叉的聲音,聽起來像有些時候的遲騁。
「演演演!成天一給我發消息就演!盲人協會那幫就能窮折騰,拉二胡那大哥還說要加入咱們,我真特麼窒息了……操的,當初說好給錢,這他媽還得年結!我沒聽說演出還得年結,等他給我結我墳頭草都能夠著樹了!」
「哈哈哈哎呀別生氣啦。」
「算啦。」
「算了算了。」
「你控制一下情緒,別放任自己的暴躁。」
江極:「滾滾滾都給老子滾!」
陶淮南笑了好一會兒,在食堂慢慢吃完飯,拿好東西去齊醫生那兒了。學校的公交不直達那邊,需要倒一趟車。哥不讓他坐公交,也不讓他坐地鐵,不管去哪兒哥只讓他打車。
哥說可用不著他省那點路費,快別浪費時間了。
陶淮南反駁說:「這不是提倡綠色出行麼?」
「咱不綠,誰愛綠誰綠,哥幫你綠。」陶曉東說,「你打車也是綠色出行了,那車你不坐它也是空跑,再說都綠色了不打車,司機師傅全下崗了,人還得養家呢。」
陶淮南說不過他的歪理,只能找湯哥。
湯哥襯衫挽到袖子口,正給魚缸換水。陶淮南靠牆站著聽他換水,湯索言跟他說:「你哥說他幫你綠色出行,明天監督他上班別開車。」
「那不行,我得送你,」陶曉東說,「咱倆開一個車那不也是綠色了?」
陶淮南手背在身後,笑著聽他們聊天。
齊醫生說陶淮南變了不少,陶淮南說:「真的嗎?那很好。」
要說變化確實有的,像是如果在從前,陶淮南不可能還加入什麼樂隊,甚至還出去演出。站在前面所有人看著他們,心裡想的都是:這些盲人彈得真好,活得真努力,看不見了還這麼樂觀。
連給他們的掌聲里都是帶著真誠的鼓勵。
從前陶淮南會覺得這樣很不自在,也沒那麼想要這些同情和鼓勵。現在無所謂了,反正他們確實樂觀又努力。讓別人看到也沒什麼,不丟人。
然而樂觀的小孩這一年裡卻出了點小意外,過小路口的時候被車給碰了。車迅速從他身前飛過,刮上了他的盲杖,陶淮南被那力道帶得跟著摔了出去,在地上滑了好幾米。
肩膀、胳膊和腿都擦傷了,不過好在沒大傷。
那車撞完人跑了,陶淮南自己站起來,也不知道盲杖哪去了,瘸著腿摸到路邊,坐在地上給哥哥打電話。
直到周圍有人注意到了他,幫他把遠處的盲杖撿了回來。
那次陶曉東氣瘋了,路口監控、周圍店家監控,凡是能調的他都給調出來了,到底還是把那車給找著了。
後來怎麼處理的陶淮南不知道,哥也沒跟他說。
這事給陶曉東弄出心理陰影了,不敢再讓陶淮南一個人出門。陶淮南反而一點沒害怕,擺擺那隻壞了的胳膊:「哎呀你淨能大驚小怪,我走了。」
陶曉東撈住他:「你等會兒,我送你。」
「我可不用你送,」陶淮南背著書包,拿好了盲杖,「拜拜。」
陶淮南早已經適應了一個人走路,儘管路上的盲道上總有障礙,也經常是不通的,可陶淮南總能一個人摸索著朝向正確的方向,實在辨別不清了還可以問路人。
跟從前比起來現在固然是不體面的,不像從前那樣看不出是個盲人,可漸漸學會了怎麼像一個盲人那樣活著。
那一年的十月份,陶淮南生日的時候,夏遠哥給陶淮南弄了條拉布拉多。
是一條有證的導盲犬,很乖。前主人要有寶寶了,把它遺棄了,轉手送了人。
它第一次見到陶淮南就貼在他腿邊,咬著自己的牽引繩往陶淮南手裡送。陶淮南驚喜地蹲下來摸它,拉布拉多用鼻子頂他的手心,微張著嘴呼哧呼哧地看著他。
陶淮南和它玩了好一會兒,可最後還是沒有留下。
「留著吧,平時走路也能帶著你。」夏遠哥捋著拉布拉多的腦袋,跟陶淮南說,「這樣方便,省得有時候你摸不清方向。」
陶淮南還是搖頭:「我不用,夏遠哥。」
導盲犬貼著他的腿蹭他,陶淮南再次蹲下來摸它,和它說:「辛苦了,小天使,你會有個好主人。」
陶淮南到最後也沒有留下它。
那年冬天陶曉東經常在外面出差,天天忙忙叨叨的過得很有奔頭。
十二月初遲騁生日,陶曉東一早訂機票飛了趟北京。陶淮南並不知道,他在齊醫生醫院裡幫另外一位盲人諮詢師做著記錄,完成之後給哥打了個電話。
陶曉東接起來的時候他那邊亂鬨鬨的,陶淮南問:「在幹嗎?曉東。」
陶曉東說:「沒事兒,怎麼了你說。」
「別忘了打電話,」陶淮南提醒他,「苦哥生日。」
陶曉東在電話那邊笑著說:「我都到北京了。」
陶淮南聽見他跟旁邊人說:「還提醒我今天你生日呢,慫樣兒吧。」
陶淮南的呼吸立時加快,舔了舔嘴唇。
陶曉東問他:「還帶別的話不?」
陶淮南搓了搓手機,說:「就帶個生日快樂吧,健康平安。」
「聽見了,」陶曉東沒心沒肺地在電話那頭說,「我開免提了。」
曉東滿肚子都是心眼兒,他分明就是故意的。陶淮南掛了電話之後揣起手機,在原地發了半天呆。
遲騁一次都沒回來過。
陶淮南從很多地方都能聽到他的事兒,從哥這兒能,從以前的同學那邊也能。
這年冬天,外出上學的學生們都回家等著過年了。
他們已經大四了,有的已經開始實習了。高一時的小群還在,他們還是時常說話。陶淮南還在群里,只是從高中畢業開始從來沒再出過聲,群里就像沒這個人了。
有季楠張羅著,那放假了肯定要聚。
他開著車親自去接的陶淮南,陶淮南當時正跟潘小卓一塊兒複習呢,倆小孩兒天天泡咖啡館學習準備考研。季楠一車拉走了倆,耽誤倆好學生複習了。
這次人來得很全,小群里只有幾個沒回來的沒到。
季楠在南方上的學,明年估計要出國了。石凱也在北京上的學,他跟遲騁偶爾能見上面。
時間倏忽三年半,這群當年無憂無慮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也都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大人,開始要慢慢地邁進社會了。
潘小卓坐在陶淮南旁邊,一直在吃東西。
當初小伙子們跟餓虎撲食一樣搶東西吃,現在菜擺了滿桌,卻只有潘小卓在吃。他往陶淮南手邊放了碗湯,倆人小聲嘀咕著點評,說不好喝。
「小眼鏡兒,當初欠我四千,什麼時候給。」季楠突然出聲,把正喝湯的潘小卓直接給嗆咳嗽了。
潘小卓咳得臉漲得通紅,陶淮南拍著他的背,聽見潘小卓問:「……你不是不要了嗎?」
「我又想要了,拿來吧。」季楠笑著說。
不著調的富二代,總是沒個正經樣兒。潘小卓現在當然知道季楠是說著玩兒的,看了眼石凱,蔫不聲兒地說:「那也不都是你的。」
「凱哥的也給我就行。」季楠還在說。
「我可不要,我跟你丟透人了。」石凱嫌棄地說。
潘小卓也說:「我不給,沒有錢。」
陶淮南說:「你吃你的,別理他。」
「喲,小淮南現在都這麼橫了嗎?」季楠跟陶淮南隔了個人,他探身過去往陶淮南腦袋上彈了一下,「現在沒人收拾了是吧?」
陶淮南笑笑,說:「啊。」
小群里一共就缺那麼幾個人,都很明顯。
大男生們喝了酒,免不得會提起那幾位。季楠問陶淮南:「你小哥怎麼的?今年還不回來?」
問題直接砸在頭上,陶淮南有點接不住,提前沒心理準備。
石凱「嗯」了聲:「遲哥上班了。」
「靠,他是真不回啊,這些年我再就沒見著。」季楠跟個二傻子似的,話題一勁兒往遲騁身上溜。
陶淮南一句都接不住。
後來季楠又問:「你倆是不是鬧啥矛盾了?」
陶淮南只笑,什麼都不答。石凱本來去洗手間了,回來聽見季楠問這個,往他凳子上踢了一腳說:「你要想他你給他打電話,人不在這兒你老念叨什麼。」
那天陶淮南喝了不少酒,這一桌人都喝多了。
當年第一次集體喝酒,還是在山上的賓館裡面,那會兒除了個別幾個壯漢,剩下都是清瘦的少年模樣。現在都不清瘦了,也一看就不是少年了。
陶淮南喝完酒話少,他靠在椅背上聽別人聊天。
話題不知道什麼時候兜兜繞繞,又繞到了遲騁頭上。
陶淮南恍惚間聽見不遠處季楠說:「我看遲哥就是只顧著對象兒了,家也不回了,兄弟們也不想著見見。」
石凱讓他別瞎說話。
季楠說:「本來就是麼。」
陶淮南覺得很熱,房間裡空調和暖氣都開得太足了,頭腦發脹。他沉默著脫了第二層襯衫,只留了裡面的t恤。
季楠看見他,「哎」了聲說:「這不是遲哥衣服麼,我記得這件,我倆有一樣的。」
陶淮南覺得這一晚上,怎麼好像一直在聽這兩個字。他倒真的不知道穿的都是什麼,他看不見,早上從柜子里隨便摸著穿。
陶淮南眼睛都喝紅了,這會兒晃了晃頭,笑著輕聲道:「遲哥遲哥,你也太能念叨遲哥了……孩子心都讓你念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