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淮南追著趕著說了聲「晚安」,遲騁站在門口看了他半天,像打量,像琢磨。陶淮南看不到他的視線,也看不到他皺著的眉。
這種安靜不回應的時間,讓接下去的半分鐘都有點難熬。
陶淮南試探著開口問:「……怎麼了?」
遲騁還是盯著他,眼神壓得沉沉的,這時候他的眼神仿佛變成了有形的線,從陶淮南身上穿了過去。
「晚安。」遲騁終究還是回了他一聲。
陶淮南手指動了動,握著盲杖的手攥了松鬆了又攥,清了清嗓子,說:「那我回去了……你早點休息。」
遲騁「嗯」了聲。
陶淮南於是邁了步子,從遲騁的視線下,「篤篤」地離開了。他沿著牆走,盲杖經常會碰在牆角的理石腳線上,一磕就是清脆的一聲「梆」。
這次行程還剩下三天,三天之後從哪兒來的就要各自回哪兒去。
遲騁他們的設備之前就已經發沒了,前天公司又加急給他們發了一車過來。當然公司不會白支持,這次全程遲騁他們都有跟拍,回去會剪成公益短片做宣傳。這種正向的公益支持最能拔高企業形象,借著三院的援助,這比什麼GG投放都管用,企業家最精了。
當然這跟遲騁他們幾個沒關係,他們也不是公司的人,就是單純出來發設備的學生。這也是遲騁當時合同里談好的,如果產品開發出來了,他每年會要五千個產品額度做公益派發,因為這個附加條件,當初賣價壓得低了不少。學院後來提過這部分費用由院裡出,想把公益項目冠學院名,遲騁沒接受。
冠學院名沒問題,費用遲騁沒拿,沒想把這變成學院的項目。他做的所有東西,跟科技公司談的所有合作都提了這樣的附加條件,都是給哥要的。
最開始凡果還問過他為啥要做這個,盲人產品比起他們能做的其他方向比實在是掙得少,不值錢。而且遲騁不光做這個,還做公益,凡果問他為啥,哪來的這麼高的覺悟。
遲騁當時不太在意地回了句:「不為什麼,我哥做了十多年了。」
跟拍的人拍了陶淮南好多次特寫,還問過他些問題,都是關於他和遲騁的,陶淮南都笑著擺手躲開了,不讓他們在遲騁身上做文章。瞎子弟弟和學霸哥哥這種感人至深的設定實在太令人尷尬了。
遲騁就更是了,他不讓問問題,他幹活的時候什麼話都不回。
後來拍攝的大哥認輸了,跟陶淮南說:「你這哥太有性格了。」
陶淮南點點頭:「那你就別問他了,你去問那個小帥哥,問凡果,他愛說話。」
凡果在不遠處喊著:「問啥?來吧問我!我啥都知道!」
陶淮南笑著說:「你看這多熱情,問他吧。」
陶淮南這次來也不是什麼用都沒有,人家畢竟正經心理學碩士,何況又是個盲人。那些剛得了病失去了視力或是即將失去視力的年輕人,看見陶淮南這麼平和樂觀又從容,不免也覺得或許沒有那麼絕望了。
如果他們想說話的話,陶淮南會陪他們聊聊。
對正常人來說,失去視力就像世界末日即將來臨一樣。現在的一切生活都會變個樣。他們問陶淮南:「你怎麼考的大學啊?你還能讀研?你以後會做醫生嗎?」
陶淮南會很客觀地告訴他們生活里的不便,但大部分時間都沒有什麼,沒那麼可怕。
有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因為外傷,右眼完全失去了視力,左眼殘存強光感。自從眼睛手術過之後就沒再出過家門,已經快要一年了。
家裡人天天以淚洗面,不知道怎麼照顧她,也怕她撐不下去。這次強勸著把她帶出來給專家們看看眼睛,像祈盼奇蹟一樣希望還能出現轉機。
轉機一定是沒有了的,以後眼球如果萎縮了可能還要做眼球摘除。女孩兒木然地被她爸爸牽著,臉上除了麻木什麼都沒有。
女孩兒都是爸爸的小公主,年輕的父親在這一年裡面心都被磨碎了。
陶曉東說:「可以讓她跟我弟聊聊。」
陶淮南那天跟小姑娘聊了很久,後天失明人群里,比陶淮南瞎得還早的很少了。
小姑娘和他一起坐在車裡,坐在後排,車裡只有他們倆。陶淮南說:「很孤獨,對不對?」
女孩兒剛開始還是不說話的,陶淮南跟她說:「我四歲開始看不見,小時候真的很害怕,小孩子都怕黑。」
同類人之間總是更好溝通,只有他們才知道彼此真正的感受,人的心理很奇怪,遇到同類會比任何語言都更覺得安慰。
兩個人都睜著無神的眼睛,卻又都看著彼此。陶淮南說:「五感里我們失去了一個,從此美醜都看不到了,很遺憾。」
女孩兒抿了抿唇,繃著下巴,卻沒有抗拒聽他說話。
「但是我們還剩下四個,還能聽,還能靠別的感受,這很幸福。」陶淮南和她說,「我見過幾次盲聾人,他們看不到,也聽不見,信息的接收和表達要靠手勢和觸摸。」
陶淮南給她講了些盲聾人的事,女孩兒聽得很震驚,嘴巴微微張著。
她長長的頭髮披在背上,穿著條從前的裙子,皮膚很白,很漂亮。陶淮南也很漂亮,兩個漂亮的小孩坐在一起聊天,卻又互相看不見。
「所以我們看不到,也並沒有那麼可怕,是吧?」陶淮南笑了笑,「看不見並不能把咱們的快樂都帶走,我們還有很多很多。」
女孩兒開口道:「我不覺得快樂,我覺得天都塌了。」
「是會這樣的,一切都很可怕。」陶淮南沒有反駁她的話,認可之後繼續說,「會有一段很難熬的時間,覺得熬不下去。」
「我真的熬不下去了,我每一天都不想醒過來,我不想活著。」女孩紅著眼圈說。
「會過去的,」陶淮南摸了摸她的頭髮,輕聲說,「你不知道我們究竟有多強大,咱們都很厲害,雖然會比別人辛苦一些。」
「我真的不想活著,我害怕出門,害怕別人看到我。我很怕聽見別人說我瞎,怕別人說我可憐。活著太累了,哥哥。」女孩抹了抹眼睛,她的雙眼中間鼻樑位置還有一片疤沒有修復,當時的外傷一起留下的。
陶淮南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很累。但是離開又捨不得爸爸媽媽,是嗎?」
他一說到「爸爸媽媽」,小姑娘有點崩潰了,她俯下身,把臉埋了起來,哭著說:「我不想傷害他們。我自己也不夠勇敢,我沒有勇氣去死,我還是害怕。」
「離開不是勇敢,現在才是。」陶淮南和她說,「捨不得他們就好好愛他們,你爸爸很愛你。」
女孩兒儘管哭成那樣了,也仍然說了一句:「我也很愛他,也愛我媽媽。」
「我也愛我哥哥們,」陶淮南笑著,朝車窗外側過頭去,「所以咱們是真的幸運,都是受偏愛的小朋友,對吧?」
女孩兒這天趴在自己腿上哭了很久,她的爸爸在車外面隔著車窗擔心地看著。
後來她摸了陶淮南的臉,陶淮南讓她摸了,還問她:「能想像到什麼樣麼?」
女孩兒說:「模模糊糊,大概眼睛很大。」
陶淮南笑了聲,說:「眼睛是很大。」
女孩兒又問他:「你要『看看』我長什麼樣麼?但是我的臉應該很髒。」
陶淮南說:「不用,我知道你很漂亮。」
「瞎了還有什麼漂亮的。」女孩兒說。
「咱們瞎了別人不還看得到麼?」陶淮南說,「到時候他們一想,瞎子都比他們長得好,哇頓時心都涼了。」
女孩兒「噗嗤」一聲笑出來,把臉上的眼淚抹掉,問他:「你結婚了嗎?」
陶淮南想了想,說:「我告訴你個秘密吧,幫我保護它。」
兩個人湊著頭,陶淮南說了句話,女孩兒的表情漸漸變得吃驚,最後驚訝地捂了嘴巴。
她爸爸站在車外,看著很久沒在她臉上見到過的生動表情,沉默著轉過了身。
「那你……那你會告訴別人嗎?你要告訴他嗎?」女孩兒屏著呼吸問。
「他知道。」陶淮南說,「你幫我保守秘密一年,誰也別講,明年這個時候我就寄禮物給你。」
「你是怕我堅持不下去吧?」女孩兒說。
「你當然可以,」陶淮南笑笑,「最難的時候都過去了,後面要做的就是戰勝黑暗。你越怕黑,它就越強大,你不在意了就誰也吞噬不掉你。」
那天女孩兒下了車,抱了抱她爸爸。
然後被她爸爸帶著,主動去遲騁他們那邊要了個導航。凡果給她戴耳機教她用的時候,她問:「哪個是小哥?」
凡果問:「什么小哥?」
「就是小哥……」女孩兒不太知道怎麼說,指了指外面,她後面的話還沒說完,遲騁從凡果手裡拿了耳機,俯身給她戴上。
「你是小哥嗎?」女孩兒抬頭問著。
遲騁說「嗯」,跟她說著用法。
女孩兒認真聽完,說了「謝謝」。她走前用爸爸的手機和陶淮南互相加了微信,悄悄和他說:「你小哥聲音真好聽。」
陶淮南說:「那當然了。」
這個女孩兒的事用掉了陶淮南一下午的時間,等年輕的爸爸帶著小姑娘走了天也快黑了。陶曉東摟著陶淮南的肩膀,說:「咱們治癒系小陶醫生。」
「嚴謹一點,我還不是醫生。」陶淮南把腦袋往他肩膀上靠。
原本還是晴天,下午漸漸陰了,到了天黑之後竟然突然下起了雨。毫無防備的暴雨砸下來,把陶淮南砸了個蒙。
他當時吃過了晚飯,正自己在外面慢慢溜達著。耳朵里還戴著耳機,裡面是江極剛才發群里的歌。
陶淮南發了個贊的表情過去。
雨猛地砸下來,一點反應時間都沒給,陶淮南甚至還沒能把手機好好揣起來。
「哎我天,正常人走路玩手機也就算了,」凡果的聲音在背後鬧吵吵地響起來,「你一盲人你還玩手機?」
沒情商的凡果終於也委婉了一回,沒直說。其實他想問的是:拿著盲杖就剩一隻手閒著,也擋不住玩手機?多大癮哪?
陶淮南聽出後面是兩個人的腳步聲,但另外一個不是遲騁。他把手機揣了起來,耳機也摘了,主動打了招呼。
「快跑啊,你能跑麼?」凡果問。
「我沒事兒,你倆快走吧。」陶淮南說。
郭一鳴把外面襯衫脫了讓陶淮南自己遮著,陶淮南也沒推,接過來道了謝,問:「我小哥怎麼沒跟你們一起?」
郭一鳴說:「遲哥手壞了,在醫院弄弄,等會兒回來。」
「他怎麼了?」陶淮南馬上問,「手怎麼了?」
「搬東西砸了一下,釘子又給豁了。」凡果說,「出了好多血呢。」
「沒那麼嚴重,」郭一鳴說,「他說話懸。」
陶淮南已經轉頭朝著醫院的方向去了,走前跟他們擺了擺手。
然而沒等他走到一半,被哥給喊住了,哥車上帶著遲騁,在半路正好看見他。
陶淮南帶著滿身水,已經濕透了。他一上車就問遲騁:「小哥你手怎麼了?」
遲騁說「沒事兒」。
陶淮南像是想摸摸,又沒敢。
「搬東西被別人撞了下,有點腫了。」陶曉東說。
「嚴重麼?」陶淮南緊鎖著眉,最後還是沒忍住,手在車座上蹭了蹭,蹭干手上的水,試探著伸手過去,在遲騁手腕上碰了碰。
他手指很涼,遲騁沒躲他,手放在腿上沒動。
陶淮南手指又往上碰碰,不敢用力,不知道傷著哪兒了。
碰到一截紗布的時候陶淮南停下了,把手收了回來,問:「拍片了麼?傷骨頭了嗎?」
「沒傷骨頭,抻著筋了有點兒。」陶曉東答他。
陶淮南點點頭,**地坐在一邊,沒再多問。
外面雨點砸在車頂,噼噼啪啪地響。
陶淮南時不時側過頭朝向遲騁的手,想看看他的手,但不可能看得見。
陶曉東遞紙過來讓他擦擦,陶淮南澆透了,卻也顧不上。
遲騁把後排冷氣關了,陶淮南聽見他動,說:「怎麼了?我幫你。」
遲騁看著他,陶淮南又問:「你手能動嗎,小哥?」
「能。」遲騁答,「沒事兒。」
「你要是幹什麼不方便我可以幫你,」陶淮南和他說,「你都可以叫我。」
陶曉東回頭看了他倆一眼,沒說話,又轉了回去。
陶淮南自己說完覺得或許有點不合適了,現在遲騁咋也用不上他,可能叫凡果都比叫他順嘴。
「嗯。」遲騁倒也沒拒絕,甚至還補了句,「不影響。」
陶淮南有點意外,卻也沒表現出來,握了握放在自己腿邊的盲杖。
回了賓館後陶淮南先回自己房間洗了個澡,洗完換了身衣服,去敲了遲騁的門。
哥也在呢,門是哥給開的。
哥正給遲騁的手綁塑膠袋,洗澡不讓沾水。陶曉東都不讓他洗澡,但大夏天的,不洗澡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陶曉東系完總覺得沒系嚴實,怕從縫透水。
「要我說你就別洗,再不我給你洗得了。」陶曉東把剛才綁的塑膠袋又解了,說,「我上外頭買個保鮮膜,塑膠袋不太行。」
「你可快算了哥,可不至於。」遲騁都讓他折騰笑了,「你隨便一系就行。」
「你再整感染了,湯哥現說的別沾水,回頭感染了糟了。」陶曉東坐在旁邊,「你把你這手舉著,等會兒我拿著花灑給你沖,還是這麼省事兒。你還害臊啊?」
遲騁哭笑不得:「我二十五了,哥,你給我洗澡?」
「你小時候我也沒輕洗啊,你頭一次來家洗掉多少層泥我看你是忘了。」陶曉東說。
「我……」陶淮南本來一直在身後站著,這會兒弱弱地開了口,插話問,「我幫你洗……行麼?我看不見。」
陶曉東和遲騁都看他。
手機在兜里響了起來,陶曉東把手上塑膠袋一扔,站起來說:「我回屋接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