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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2024-09-05 09:38:23 作者: 匪我思存
  太遲了!他打開了燈掣,突然的光明令她半晌睜不開眼。閱讀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該說什麼,只好待在那裡不動,任他打量。他吃力而緩慢地問:「是你?」

  他喝過酒了,離這麼遠也聞得到那濃烈的酒氣,她心一橫,說:「易先生,我來拿一樣東西,馬上就走。」

  他沒有多大的反應,她稍稍放下心來,說:「東西原來就放在衣櫥下面的抽屜里,我進去拿,還是你替我拿出來?」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你要什麼?我去拿。」

  他似乎醉得厲害,她想,事到如今實說也無妨,便說:「是個錦盒。」她比畫了一下,「有這麼長,這麼寬。是紫色絲絨面的。」

  他向樓梯走去,她有些提心弔膽地看著他,果然,她的擔心並非多餘,他剛上了幾層樓梯就差一點兒跌倒,她連忙趕上去替他打開臥室的門,又打開了燈,心裡卻又是一驚。屋子裡什麼都沒變,連他們的合影都還放在床頭的燈柜上——她以為他早就扔進了垃圾桶呢。

  他搖搖擺擺地走到衣櫥前,打開櫥門,喃喃自語:「紫色……」卻伸手將她的一件紫色睡衣取了下來,「是不是這一件?」

  真是醉糊塗了。

  她只得笑了一笑:「呃——不是,我自己找吧。」

  「好。」他又一陣的噁心湧上來,難受得皺著眉扯開領帶,往床上倒下,「幫我也拿浴袍——」翻了一個身,口齒不清地說,「放好了水叫我。」

  她見了他醉成這個樣子,真怕他會把他自己淹死在浴缸里,連忙說:「放水太慢了,洗淋浴吧。」

  他很聽話地起來了,踉踉蹌蹌就向浴室去了,水聲響起來,她卻呆在了那裡,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怔了好一陣子才蹲下來,打開了抽屜找那隻紫絨面的盒子。

  她原本放在那裡的盒子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隻熟悉的白色盒子,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她認得這隻盒子。她的手在發顫,她終於還是打開來——果然!

  那個被她打破了的八音盒靜靜地躺在裡頭,一堆碎水晶,早該扔了的,怎麼會在這裡?

  她頭暈目眩,像被施了魔法一樣定定地蹲在那裡,卻聽到:「聖歆!」

  他在浴室里叫她:「把我的浴袍拿過來。」

  她慌亂地應了一聲,放下盒子就幫他找到浴袍,拿到浴室門口去:「給你!」

  他把門開了一條縫,伸出一隻濕淋淋的手來接衣服,她交到他手裡,正要放手,他突然反手抓住了她的手,一下子將她扯了進去。她猝不及防,「啊」的一聲撲在了他懷裡,頭上花灑噴出的水「唰」地打到身上臉上來,頓時澆了個透,他的吻卻比水還要密,還要急。

  「聖歆!」他的聲音濃得發膩,「我要你陪我,不走開。」

  「好,好,我不走開,我到外面等你。」她敷衍著,他喝醉了就這樣,她應該算有經驗了。這一次醉得厲害,連他們鬧翻了都不記得了。

  他卻沒有鬆手:「你騙我!」

  她苦笑:只怕你酒醒了,會趕我出去都來不及呢!她在心裡嘆著氣,口裡哄著他:「我不騙你,我在外頭等你。」

  他關上水,穿好浴袍,醉態可掬:「我洗好了,我們一起出去吧。」

  她只得跟他出來,他眯著眼打量她:「你怎麼不換衣服?」

  她從發梢到衣角都在往下滴著水,她確實是該換件衣服,不然這樣濕淋淋的像什麼話,怎麼回酒店?好在這裡她沒帶走的衣服不少,她過去開衣櫥,他卻從後頭抱住了她,流連地在她頸中吻著,含糊地說:「穿那件黑色的,我喜歡看。」

  她伸手去取黑色的長裙,他不耐煩:「真是笨!你穿禮服睡覺?」

  伸手就替她取了那件黑色的睡衣下來,他的口氣突然溫柔起來,戀戀的:「你記不記得,在紐約……你就是穿的這件睡衣……早上醒過來,背對著我生氣,我越慪你,你就越氣得厲害。你生氣會臉紅,左邊臉上的小酒窩會不見了……」他笑起來,在她臉上又吻了一下,「就是你現在的樣子。」

  她不是在生氣,只是呆呆的,所以臉上表情是僵的,他的話嚇住了她,她都不記得自己在紐約是穿的什麼衣服了,他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他一眼發現了地上的那隻盒子,突然地發起怒來:「你拿出來做什麼?」

  她吃力地吞下一口口水:「我在找東西……」

  「找一個紫絨盒子是不是?」他咬牙切齒地問,「簡子俊買給你的九連環,嗯?」他知道也不意外,拍賣會上那麼多人,都知道是簡子俊買了那隻九連環,他隨便打聽一下就會知道是簡子俊買了送她了。可是他為什麼要這樣生氣?


  他喝醉了一向奇怪,今天醉成這樣,大約什麼奇怪的舉止都會有,她還是早早地走為妙,她吃力地說:「易……志維……我得走了。把九連環給我吧,我真的有用。」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梳妝檯那邊去,從抽屜里拿出那隻盒子打開,他抓起那隻玲瓏剔透的九連環,就使勁往地上一摔,只聽清脆的一聲響,九連環就粉身碎骨了。他這才解了氣似的,冷笑:「我就是不讓你拿走!」

  這算什麼?她怔了一下,掉頭就走。他從後頭趕上來抓住她:「你去哪裡?」

  她冷冷地答:「易先生,你是真的喝醉了,還是得了健忘症?我們早在一個月前就一刀兩斷了,是你趕我走的。今天我不過是回來拿東西,你不肯讓我拿走,我也沒有辦法,可是你有什麼權利問我要去哪裡?」

  他呆了一下,慢慢地問:「我們……一刀兩斷?」

  她揚起臉:「你叫我永遠不要再出現在你面前。我保證,以後我會儘量地避開你,不會有意地再出現在你的視線里!」

  他臉上的表情驚疑不定:「我叫你……永遠不要出現在我的面前……」

  「想起來了嗎?」她一字一句地問,「忘了?忘了更好,像我這樣的玩物,是不值得你記得的!」

  他使勁地搖了一下頭,喃喃自語:「我叫你走?我說你是玩物?」他顯然是想起一點兒模糊的影子來,他忽然地抓緊她,「不!聖歆!你不要走!」

  又來了!

  她知道自己不能掙扎,他會抓得更緊的,所以她只是冷冷地看著他,沒想到她的目光竟然讓他瑟縮了一下,他痛苦地轉開臉去:「聖歆!」

  無可否認,他的表情影響到了她,她的語氣不那麼尖銳了,只是難以言喻的苦澀:「放手吧,我該走了。」

  他順從地放開手,她沒想到這麼容易脫身,他安然地說:「我知道,天天總是這個樣子。」他的表情是欣慰的,「總是這個樣子結束的——明天早上醒過來,我就忘了。」

  她又怔住了,他卻是如釋重負的,安然地搖搖欲墜:「好了,我今天又見過你了,明天晚上,你準是又在這裡等著我。今天還好,我沒有醒——前幾天晚上我總是叫著你的名字驚醒,那種滋味真是不好受,我真是怕,可是我不捨得不夢見你——明天見,晚安。」

  他睡到床上去了,疑惑地看著她:「你還沒有走?真奇怪,平常夢到這裡,你會掉頭就走,我怎麼也尋不回來你,你今天是怎麼了?」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他以為他在做夢,他竟然以為他是在做夢!

  這是她這一輩子聽過的最動聽的甜言蜜語,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成串地落下來,他卻問:「你哭了?」

  她說不出話來,他走過來,細心地用手替她擦著眼淚:「別哭了,都是我不好,我知道,我活該——我把你趕走了。」他拍著她的背,哄著她,說,「我愛你。」

  這三個字直擊入她心底最柔軟處,她的眼淚益發地湧出來,他低低地呢喃著:「都是我不好——可是我總得要面子……你那樣對我……我還能怎麼做?我和傳東吵架,我竟然在心裡妒忌他,我很害怕,聖歆!我真的怕,我不知道我還會做出什麼事來,我居然妒忌傳東!我只能趕你走……我愛你,聖歆,我有多愛你,只有我自己知道……」

  她終於哭出聲來,他本能地箍緊了她,離別是可怕的刀,會一寸一寸割裂人的肝腸,他再也不想放開她了!

  九點鐘了,他還要睡到什麼時候去?

  傅聖歆有些茫然地盯著天花板,他的手臂還橫在她的胸口,重量壓得她有些透不過氣來。她是應該在他醒過來之前走掉的,電視電影裡都這麼演,而且走到天涯海角,永遠都不回來。十年後,二十年後,有機會再見了面,就在舊日初次相遇的地方,那應該是蒼涼而美麗的,盪氣迴腸。

  她終於下了決心,再過一會兒的話他的秘書說不定會打電話來催他上班了,他忙得很,向來沒福氣睡懶覺,遲一點兒不去上班,秘書室就會想辦法找他。

  可是,他竟然不肯放手。

  把他的手拿開了,立即又橫上來,她怕弄醒他,不敢再試了。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養成了這樣的睡態,以前他雖然「睡中無人」,老是霸占她的位置,可是也還絕對不會這樣,醒過來永遠是背對著她。

  他的電話終於響起來,她嚇得連忙抓到手裡,按下接聽鍵,再回過頭來看他,還好他只驚動了一下,並沒有醒。她看了一下手裡的電話,不該替他聽——號碼顯示是秘書室的,可是也許是十萬火急的公事,比如期指,那是一分鐘都不可以耽誤的。她嘆了口氣,低低地接了:「餵?」


  對方大大地遲疑了一下:「傅小姐?」

  他的秘書永遠有這個本事,當時她第二次打電話到秘書室去,他們就可以準確無誤地聽出她的聲音了。不等她自報家門就會說:「傅小姐,我替你把電話轉進去。」真不知道他們一天和幾百個電話打交道,是不是每個人的聲音都會記住。

  今天大約實在出乎他們的意料了,大概怎麼也沒想到會是她接電話。她說:「是的,是我,叫易先生起床是吧?」

  「呃……是的。」秘書相當地識趣,「不過也並不是太要緊的事情,我過半個鐘頭再打來好了。」

  電話掛掉了,正合她意,她將電話放在床頭柜上,小心地托起他的手,立即抽身下床。冰涼的大理石地面凍得她哆嗦了一下,她赤著腳走到衣櫥前,隨手拿了件衣服穿上,再拾起自己的鞋,躡手躡腳走出去。

  好了,她脫身了。上了計程車後,沒有鬆口氣的感覺,反而是沉重的難受。他醒了會不會記得?記得又怎麼樣?反正他們已經是今天這種局面了,還不如不記得,只當他又做了一場夢罷了。

  女主角在這種情形下會立刻買機票飛到異國他鄉去,她卻不能照著做,乖乖地回公司上班去。

  股價在跌,電話在響,會還要開。她早上隨手拿的衣服,也沒有注意一下,一件並不合適辦公的銀灰縐紗長裙,一尺來闊的堆紗袖子,總是磕磕碰碰地掛住東西。她的鼻尖冒著汗,又有一筆利息到期了,得軋進銀行戶頭裡去,把正在升值的房產抵押出去,沒法子,她只有拆東牆補西牆。

  蔡經理打電話來,說給她聽一個好消息。捲款私逃的原華宇銀行總經理郝叔來在馬來西亞被抓住了。她高興了幾分鐘,這是逼死父親的最大幫凶,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父親的在天之靈可以告慰了。

  後頭的事就沒什麼值得高興的了,他侵吞的公司大筆基金去向不明。其實就算追得回來,手續也複雜得很,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到了下午,她不舒服起來,昏昏沉沉的沒精神,有點中暑的樣子,昨天晚上簡直可以說沒睡,公事又樣樣不順心。她奢侈地給自己放了半天假,回酒店補眠去。

  補了一覺果然好多了,看著天黑下來,華燈初上,她在酒店餐廳里吃了晚飯,回房間看電視。正是新聞時間,不經意間,屏幕上出現熟悉的身影:「今天下午,在東瞿企業執行總裁易志維先生的陪同下,司長視察了位於新竹的東瞿高科園區……」

  鏡頭裡,易志維照樣地光彩照人、意氣風發,由大批的隨從人員和下屬簇擁著,和司長談笑風生,依舊是一派商界貴胄的架子,從今往後,她和他就再不相干了。

  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過去是,現在也是,未來仍是,他的世界裡充滿了權力和金錢帶來的耀眼光環,就像一座燈火通明的舞台,水銀燈照著,金碧輝煌,完美無瑕,一舉一動都是萬人景仰,旁人眼睜睜看著的榮華富貴。

  現在她下了台了,遠離那燈火簇擁了,卸了妝了,於是她就得回過頭去,過她自己的生活了。

  第二天早上醒過來,還是頭悶悶的,中暑一樣的感覺,或者是水喝少了?她飲了一大杯水上班去,李太太說:「富升的簡子俊先生打過電話來了,說請您回來了就給他回一個電話。」她偷看了一下她的臉色,連忙又補充,「傅小姐,我聽他的口氣,像是真的有事找你。」

  也許吧,她反正無所謂,進辦公室就回電話去富升,記得爛熟的直撥電話她不願用,轉了一個彎撥總機電話。富升的做派和東瞿簡直相差無幾,秘書室的小姐十分客氣:「你好,這裡是富升副總秘書室,傅小姐請您稍等,我馬上把您的電話接進去。」

  她開門見山:「聽說你有事找我。」

  「我想和你見一面,好好談一談。」

  「有什麼事電話里說不清楚嗎?」

  他說:「見面說比較方便。」

  她不卑不亢地答:「簡先生,我認為我們如果見面的話,那才是不方便呢。」

  他只得嘆了口氣:「你比過去會說話。」

  她說:「我有兩個不錯的教師,其中一個是你,教會我怎麼六親不認,唯利是圖。」

  他問:「那另一個呢,當然是易志維了,他教會你什麼?」

  她的唇際不由得浮上一縷冷笑:「他教得實在是多了,比如剛剛承蒙誇獎的伶牙俐齒。」

  他說:「可是你還是你,他教得再多,你依然是你。」

  她咳嗽一聲:「簡先生如果沒有公事的話,我就不打擾了。」


  他說:「你堅持要在電話里說,我只好在這裡說了。別怪我說得太直接,當時易志維並沒有花一分錢在華宇上頭,你還是如此地感激他,真令我非常想不通。外頭說上個月你們兩個鬧翻了,我想有可能,不然的話他不會中止對華宇的擔保。華宇是個絕大的包袱,沒了他的支持,你背不了多久的,我想說的就是,你有沒有想過出讓華宇的一部分股權?」

  她的聲音發硬:「簡先生,就算要賣,我也不會賣給你的。」

  他說:「聖歆,我從來就是對事不對人,你應該相信我並無惡意。我知道伯父的死令你一直對我有很大的成見,認為我應該負主要的責任,你有沒有想過華宇本身的問題,就算沒有我,別家公司一樣會採取同樣的手段來收購。」

  「簡先生,我很忙,對不起。」

  「聖歆,假如你現在掛上電話,你就失去了最後一次機會了。實話告訴你,富升已經決定全面收購華宇,我並不想和你在股市中兵戎相見,那樣對你對我而言都是一件太殘忍的事情。我想儘可能地善意收購成功。」

  她腦中一片空白,兩耳里也只是嗡嗡作響。他說什麼?惡意收購華宇?冷汗一滴滴地沁出來,她居然還能夠清晰地發出聲音來:「殘忍?」她冷笑,「殺死一個人之前,問他同不同意被殺就使得這件事情不殘忍了嗎?簡先生,謝謝你還來徵詢我的意見,我不會同意你的所謂善意收購的,你如果想踏進華宇的大門來,除非我和我父親一樣,從華宇的寫字樓上跳下去!」

  她「啪」地摔上電話,一波一波的天旋地轉。惡意收購?他是吃定她沒有招架之力!不!她寧可真的從窗子裡跳下去,也不會在他的壓迫之下向他投降,任他攻城略地。

  她要想辦法,一定要想辦法。她抓起電話來,對李太太說:「幫我接麗銀徐董。」

  徐董那樣精明的人,一聽她的意思就直打哈哈:「傅小姐,我們麗銀和華宇是老朋友老交情了,自然沒話說。不過我們最近銀根也相當吃緊,再說了,傅小姐你放著東瞿那座金佛不拜,卻來敲我們這隻木魚,實在是不值得。」

  別的銀行,差不多也是這種語氣,她打了一圈的電話,卻沒有得到一點兒實際上的支持,眾叛親離,舉目無望,她是真正體會到父親當時的那種絕望了。下班時間早就過了,她還在辦公室里呆坐著,一天的努力都是白費力氣,她不知道自己明天是否還這麼有勇氣四處碰壁。她頭破血流,那又怎麼樣呢,還是一點兒希望都沒有!

  收購戰打得艱苦卓絕,她是既無糧草也無援兵地守著一座孤城。股市里價格的每一次波動都成了她的呼吸和心跳的頻率,幾天下來,她疲於奔命,困頓不堪。

  李太太就說:「傅小姐,你最近的臉色可真不好,工作雖然忙,你自己可也得小心身體呀。」

  她說:「我最近好像有點貧血,只是偶爾頭暈,沒什麼大毛病。等忙過了這陣子再說吧。」

  李太太說:「我看你最好還是上醫院先看看去,瘦得都只剩一把骨頭了,每次見你一個便當吃不了一半。」

  她強笑:「我哪有胃口吃飯。」

  李太太就說:「那更得去讓大夫瞧瞧,沒病安心,有病也好早治。」

  她讓她催促不過,過了幾天,只得抽空跑到附近的台大醫院去,醫生簡單問了她幾句,就寫了個單子,說:「先到四樓去做檢查吧。」

  她道了謝,接過檢查單來一看,就是一怔,呆呆地問:「做產科檢查?」話一出口自己才覺得真是明知故問,醫生看了她一眼,似乎也覺得明知故問得可笑。

  她心裡一塊沉甸甸的大石壓上來,心事重重地上樓做了檢查,要等上片刻才能拿到結果,她本來就一腔的心事,再加上這一件,真是亂上添亂。心裡想著,不會那樣巧吧,自己的預防措施一向做得很好,就只有一次——他們鬧翻的那天晚上,他完全是沒了理智的,而她則只顧著拼命反抗,哪還記得這個——可是,不會就這麼湊巧吧?

  首先看到「陽性」兩個字就如同挨了一悶棍,婦產科醫生建議她做了超聲波,微笑著安慰她說:「你不要這樣緊張,孩子很好,大約有七周了,發育得很正常,回去告訴你先生吧,他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

  走出檢查室到電梯前等著電梯,還是失魂落魄的,身邊有人叫了她三四聲,她才聽見。是個笑眯眯的年輕女人,她問:「傅小姐,身體不舒服嗎?」

  她根本沒有心思,又不記得對方是誰,只是約略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裡見過,只得敷衍地笑笑:「是來看病。」

  對方還是笑眯眯的,關切地問:「沒什麼大問題吧,看你的氣色,是有些不太好。」


  「哦,沒事,一點兒小毛病。」她有些心虛地笑著,正好電梯來了,她就趕緊下樓去了。

  悶悶地走出醫院的門,有銀色的光閃了好幾下。她抬起頭,附近是著名的台大醫學院,有一群學生模樣的人在學院門口的校牌下拍照,嘻嘻哈哈談笑風生,令人羨慕的無憂無慮的單純生活,離開她有多遙遠了?

  這個孩子來得真是時候!電視電影裡也沒有這樣巧,正好讓她有理由去找孩子的父親負責。她對自己苦笑,她還沒有被逼到那一步,可是——理論上是不是該通知他一聲呢?算了吧,與其讓他疑心這是不是個她早有預謀的圈套,還不如不告訴他。只是——她要拿這個孩子怎麼辦?

  電視劇情里她該生下來,帶著孩子遠走天涯,二十年後這孩子也許有了很大的出息,也許還會湊巧在東瞿做著事……可那畢竟是八點檔肥皂劇。

  不要?事後他知道了該怎麼交代?他不見得稀罕這個孩子,可是他也有份——他最不喜歡別人碰他所有的東西,就算是他並不喜歡的東西,只因為是他的,他就有一種保護的本能。

  她在這樣的矛盾里輾轉了一天,李太太看她拿了結果像丟了魂一樣,只當是查出了什麼大病來,在旁邊著急,旁敲側擊地問著。她根本沒心思上班了,強笑著說:「我這幾天累著了,真想好好睡一覺,我先回去了,有事再給我打電話吧。」

  李太太憂心忡忡地說:「那也好,路上可要小心些。」

  她也真怕自己一時衝動會做出什麼傻事來,比如給易志維打電話。所以回了酒店就強迫自己上床睡覺,她這一陣子本來就缺少睡眠,一橫下心來,倒還是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眼睛一睜,煩人的事情就統統撲面而來,矛盾還是矛盾,一個也不會消失不見,還是在老地方等著她。

  她下了個決心,對自己說,無論怎麼樣難,我今天一定得有個決定,這件事是越拖越麻煩。可是,這麼矛盾的一件事情,哪有那麼容易決定的?她心浮氣躁的,妝也化得不如意,換了衣服正要下去吃飯,心裡還在想著那件事,只是左右為難。

  她沒有為難太久,酒店將今天的報紙送來了。《名流》的頭版套紅大字,註明獨家特別新聞,題為「易志維好事將近」。

  她站不穩,只得吃力地坐下來,一字一字地看著,就像想把那篇文章的每個字都背下來一樣:「記者在某醫院產科偶遇易志維傅氏女友,傅氏神色慌張,稱只是身體出了小的狀況,故來做檢查云云。記者因目睹其從產科檢查室走出,故心生疑惑,遂跟蹤調查,記者暗訪醫生,確定傅氏已懷孕七周。」

  她喘不上氣來,只得把報紙先放一放,給自己倒了一杯水,重新再看:「該傅氏女友一度與易志維關係親密,傳聞兩人同居的消息不斷,記者風聞最近一個月來該傅氏女友與易志維關係緊張,也有傳聞說兩人已經分手,只是出現如此微妙的事件,必將使兩人關係出現大的轉折。傅氏擁有了一張嫁入易家的王牌,看來易志維會奉子成婚,好事近矣。」

  還刊有她垂頭走出醫院大門的照片為證,她這回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易志維會以為她故意捅給新聞界得知,他恨極了別人威脅他的,她這回是沒有生路了。

  房間電話響起來,是酒店總台打上來的:「傅小姐,有兩位記者說想上來訪問您。」

  「不見!」

  來得這樣快!那當然,易志維是什麼人,大小媒介都會聞風而動的,新聞界對這種事最有興趣,因為當事人是公眾人物,私生活出了這麼大的漏子,不窮追不捨,更待何時?

  她的行動電話也響起來,是彬彬有禮的黃敏傑,他只簡單地說:「傅小姐,易先生想和你通話。」她心亂如麻,易志維的聲音已響起來,似乎還是很平靜:「傅聖歆,你想怎麼樣?」

  她心裡一酸,他動了大氣了,她知道,可是,她也冤枉。

  「你是不是要錢?要錢可以對我直說,我知道你最近在反收購缺錢,可是你也不能這樣卑鄙。」

  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還是那種平平淡淡的口氣:「我知道你打的什麼如意算盤,我絕不會和你結婚的,你死心吧。」

  她終於說出一句話來:「我沒想過要挾你結婚。」

  他冷笑:「隨便。反正我不會承認這個孩子是我的。」

  她心裡冷起來:「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再清楚不過。這個世界上沒那麼巧的事!哼,算你有辦法,我們鬧翻正好在七個禮拜前,你就懷孕七周,你把我當傻瓜?」

  他的話刀子一樣插進她的心裡,她喃喃地問:「你以為我騙你?孩子不是你的?」

  他不耐煩起來:「是不是你心裡清楚。你開個價,我很忙。」

  她被重重地刺傷了,她罵:「你這個混帳!孩子當然不是你的!我會替你懷孕才是瘋了!我一分錢也不要!你見鬼去吧!」

  他笑起來:「很好,我很高興你說這些話——既然你說了實話,希望你就此好自為之。」

  她把電話摔到牆上去,電話摔壞了,可是她也像是粉身碎骨一樣,她還有什麼?連自尊都沒有了!

  酒店又打電話上來問:「傅小姐,又有一個記者想要上來訪問你。」

  她機械地答:「好吧,讓他上來。」那名記者簡直是欣喜若狂,一見面就問:「傅小姐,你可不可以答應我做獨家的專訪。」

  「可以。」她平靜地說,「我只是想澄清一些事實,以免連累了一些無辜的人。」

  記者自顧自地發問:「傅小姐,你會和易先生結婚嗎?」

  結婚?現在他恨她入骨,結婚?她笑起來:「我為什麼要和易先生結婚?我和他又不熟。」

  記者詫異地看著她,說:「可是,有報導說你……」

  她打斷了他的話:「孩子根本不是易志維的,你們弄錯了。我和易先生只是普通朋友,你們再胡亂猜測的話,我的男朋友會生氣的。」

  記者雙眼發亮,立即追問:「那可不可以公開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

  她微微一笑,說:「我現在打個電話問一問——如果他願意的話,我就告訴你,如果他不願意,那我也沒有辦法了。」她只有二分把握,可是到底只剩了這條路。

  記者狂喜:「當然!當然!」

  她深深吸了口氣,拿起電話撥出熟悉的號碼,很快就有人聽了。

  她說:「是我。」

  「聖歆?」

  她淒涼地笑著。她是四處碰壁頭破血流,最後兜了個大圈子,卻回到了原來的地方:「你看過今天的新聞嗎?」

  「看過了。」

  「如果你肯替我擔當,我保證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並且,我不會給你添一點兒麻煩的。」他從來就懂得她,話說得再含蓄,他也聽得懂。

  他問:「每股?」

  「七塊五。」

  「你手裡的全部?」

  「是的。」

  他說:「成交。」

  她唇角弧線上揚,連她自己都詫異自己竟還可以笑出來。她看了一眼一臉期待的記者,對他說:「記者就在這裡,你自己和他說吧。」

  她把電話交給記者,那名記者小心翼翼接聽:「請問——」

  「我是簡子俊,傅聖歆是我的女朋友,你們不用糾纏她了。至於我們什麼時候結婚,我一定會開記者招待會宣布的,你們放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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