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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2024-09-05 09:38:23 作者: 匪我思存
  下雨了,雨下得不大,沙沙地敲著窗子。

  一下雨,就覺得秋天的確是來了,涼意一點兒一點兒沁到人的心上去。

  傅聖歆站在窗前,有些思緒飄亂。她賭氣——賭氣把公司賣了,那又怎麼樣?也許他暗地裡還在高興,高興自己知難而退,沒有敲詐他。簡子俊也在高興,雖然她還是給他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媒介對這件事的戲劇性發展津津樂道,簡子俊的名字立刻上了頭條,還不無諷刺地說她傅聖歆有本事,在兩位財經巨子之間左右逢源。

  近幾天來她的一舉一動都成了媒介的目標,她只好關在家裡不出去,可是還是躲不過俗事的紛擾。今天有一家小報的新聞就是「易志維衝冠一怒為紅顏」,其實事情很簡單,只不過是富升和東瞿同時參加一塊工業用地的拍賣,富升價高得,本來這也沒什麼,再正常不過的商業行為,記者偏偏圍著易志維追問:「聽說傅小姐和簡子俊先生要儘快結婚,易先生你有什麼感想?」易志維應付慣了的,就說:「我當然是祝福他們。」這時一個記者就笑:「易先生這樣大方?有傳聞說傅小姐原本是你的女朋友,後來簡子俊先生橫刀奪愛。易先生,今天的地皮又讓簡先生標得,兩次心愛之物被搶,你有什麼看法?」易志維大怒,拒絕作答並拂袖而去。這也怪不得他,是人聽了都會生氣,可是媒介聳人聽聞添油加醋寫出來,標題就成了「衝冠一怒為紅顏」。

  相形之下,另一版上的簡子俊可謂春風得意。他新近收購了華宇,成功地把事業擴展到銀行業,又在幾次投標中表現突出,風頭真的要蓋過易志維去了。報上說他在被追問婚期時一臉的微笑,連連說「快了」,又和記者說俏皮話:「你們也知道——實在不能等了。」於是報紙說他即將奉子成婚,「一臉幸福的准爸爸微笑」。

  她是新聞人物,只能在境外約好了醫院做手術,因為這幾天記者盯得緊,一直沒有成行。簡子俊問過她一次:「你真的不打算把孩子生下來嗎?」她心情惡劣,脫口就問:「生下來做什麼?真的姓簡嗎?」

  他就不說話了,她也知道自己的態度有問題,這次他的確幫了她的大忙,一個女人出了這樣的事總是醜聞,還好他一攬子擔下了責任,媒介把大部分焦點都集中到他身上去了。

  她說:「對不起。」

  他倒是不以為意:「沒什麼,書上說女人在這個時期脾氣暴躁。」說得她有些慚愧起來。本來不關他的事,是她把他扯進來的,到現在他也還脫不了身,天天被記者追著問婚期。

  而且,他的表現真的叫她有點疑惑起來,他甚至問她:「要不要我陪你去做手術?」好像真要為這件事情負什麼責任似的。她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所以就說:「不用——本來就不關你的事。我自己的問題我自己解決得了,一個小手術,沒什麼好怕的。」

  他笑著說:「他教會你太多,你現在輕易不肯受人恩惠,他一定教過你,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有得到必有付出,所以你不肯欠我人情。」

  她默然,他說得對,易志維對她的影響並沒有消失,他在她的生活里形成了一種慣性,老是用他的思維方式在看問題,也許這一輩子都拗不過來了。他是一根刺,深深地扎進了體內,所以一按就會痛——可是連著肉了,拔不出來了。

  她終於一個人悄悄飛到新加坡去做手術,因為要辦理入院手續,所以提前一天就飛了過去,在酒店裡住著,心情自是難堪到了極點,什麼心思也沒有。晚上的時候才走出酒店去散步,這一帶正是新加坡名為「大坡」的區域,新加坡國立大學就在附近。她隨意走著,倒走到了大學附近,她喜歡看到學生,因為他們身上有自己的影子,一種單純而乾淨的氣質,別處絕對見不著了的,還沒有被污染的純潔。


  新加坡的綠化是出了名的,道旁是整齊的棕櫚樹,樹下還有線毯似的草坪,連天橋上都爬滿綠瑩瑩的藤,台北見不到的美麗街景。可是一陣的噁心湧上來,她只好扶著一棵樹站住了,吐又吐不出來,只是乾嘔著,這種滋味難受極了,好在明天一切就結束了。

  她的眼淚冒了出來,有什麼好哭的?她在手袋裡摸著面紙,她早哭夠了。

  大約是她病懨懨的樣子引起了行人的注意,身後有人輕聲發問:「CanIhelpyou?」

  「Thankyou,I……」她說著轉過身來,卻是一怔。對方也怔了一下,中文脫口而出:「傅小姐?」

  易傳東?

  她這一生寫成書,也是可歌可泣的傳奇了,總是在尷尬的時刻,就遇上了尷尬的人。冥冥中的那隻翻雲覆雨手,如此弄人。

  他在這裡讀書,遇上了也不是什麼太奇怪的事。她竟笑得出來,裝作鎮定若無其事地問:「回來上課了?」

  「嗯。」大男孩還是臉紅,「回來有些時候了。傅小姐,你是來辦公事的嗎?」

  「不是。」她將臉一低,聲音也低低的,「來度假,最近……心情不大好。」

  他手足無措起來:「傅小姐……我……我很抱歉……」

  「沒事。」她不願意再談下去了,勉強笑了一下,「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卻叫住她:「傅小姐。」看她看著自己,越發地張口結舌,不過終於還是問出來,「大哥他也在新加坡……他知道嗎?」

  她一下子面如死灰,易志維?!

  他在新加坡?

  她呼吸窘迫起來,有些吃力地說:「哦……傳東,請你不要告訴他見過我。我……我得走了。」

  易傳東有些驚慌地看著她:「傅小姐,你不舒服嗎?」

  她吃力地透著氣,眼前一陣陣發著黑,卻勉強說:「沒事,我……只是頭暈……再見。」她轉過身,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幾步遠,就覺得身體輕飄飄的,腳下的地越來越軟,天越來越黑,越來越模糊……

  醒過來是在醫院裡,天早就黑了,病房裡只亮著一盞床頭的壁燈,光線有些暗淡,她吊著點滴,不知道打的什麼藥水,就算是毒藥也好,她有些厭倦地想。一扭過頭去,倒看見了一個人。

  他們有近兩個月沒見過面了吧?昏暗的光里,他的臉並不清晰,也就看不出是什麼表情。她忽然笑了起來,問:「你現在不怕我趁機騷擾你了嗎?」

  他淡淡地說:「我如果不在這裡,傳東說不定會來。」

  好,還是防著她。她有些虛弱地閉上眼睛,慢慢地說:「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我現在這副樣子,又躺在病床上,勾引不了任何人。」

  「很難說。」

  話又說僵了。她將頭埋入枕頭裡,幾乎是呻吟了:「算我求你,你走吧,我保證不對你弟弟有什麼異心。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他卻問:「剛剛替你辦入院,醫院說你早就辦好了,預定了明天手術,簡子俊怎麼沒有陪你來?」

  「他很忙。」

  「你們不是說結婚嗎,怎麼這個孩子又不要了?簡子俊後悔了?」

  她一下子睜開眼睛來,盯著他:「你到底要說什麼?」


  他說:「這話該我問你,你不是一直想見我嗎?現在我就在這裡了,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我想見你?」

  「不然為什麼那麼辛苦,千里迢迢跑到新加坡來,又專門湊巧在傳東面前暈倒——是不是簡子俊不要你了,你又想回過頭來找我?」

  她深深地、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太聰明,於是以為人家都像他這麼聰明,會耍心機,設圈套。她放柔了聲音:「志維,我是想求你。」

  他一臉的未卜先知,淡淡地譏諷地笑:「那你就說吧。」

  「我求你,我們好歹算是有過一段快樂的日子,不管你心裡把我當成玩物也好,消遣也好,你給我留個餘地行不行?你逼著我恨你,這對你有什麼好處?易志維,哪怕我不愛你,可是我起碼是欣賞你的,你不要連我們之間殘存的那一點點美好都破壞掉好不好?」

  他怔了一下,慢慢地說:「你是這樣想?」

  「是的。」她疲憊地說,「我現在對你沒有任何企圖,如果有的話,我就會把孩子生下來,現代醫學這樣發達,我可以一生下來就抱他去驗DNA。」她的唇邊浮起一個蒼涼的微笑,「也許你永遠不會承認,可是……這個孩子,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她的聲音是乏力的、飄浮的,「你明明知道的確是你的……」

  他在黑暗裡沉默著,她合上了雙眼,該說的她都說了,連不該說的她也說了。他要怎麼樣隨他吧,反正……她累極了,再也沒有力氣與他分辯了。

  臨進手術室時,醫生照例問她:「雖然你已經在手術單上簽了字,可是我還是得問問你,你要做這個手術嗎?」

  「是的,我決定好了。」

  醫生點了一下頭,安慰她說:「那你不要緊張,只是一個小的手術,三十分鐘就好了。」

  她點了一下頭,電視劇拍到了這一步,總會是男主角趕到醫院裡來阻止,然後是完美的大結局,可惜,那是女主角才有的奇蹟,她沒福氣見到了。她扭過頭去,窗子外頭是一株高大的鳳凰樹,一樹火紅的花在藍天下燒著,火一樣的花,幾乎可以灼痛人的視線。

  搭航班回去是簡子俊到機場接的她,她微微詫異,說:「你怎麼來了?」

  他微笑:「我就不能來嗎?」停了一下,又說,「我真有點兒不放心。」

  她不懂了,她是很少不懂他的,所以就有些心虛:「你不放心什麼?」

  他沒說話,兩個人上了車,他才隨手從車座上拾起一張報紙給她看,她接過去,上頭說易志維剛剛和新加坡某電訊公司簽妥一項合作計劃。她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他也在新加坡?」

  「你沒有遇上他?」

  「沒那個運氣。」

  他就不問了,過了一會兒,又說:「他最近有點不對頭。」

  「哦?」

  「我看過他和新加坡的協議書了,他吃虧定了。他那個人……一向很聰明,這一回不知道是怎麼了,水準大大失常,我看他八成是在談判桌上睡著了,居然上了人家的當。」

  她不想提了,正要岔開話題,突然想起來:「合作計劃肯定是絕對的商業秘密,你怎麼能看見?」

  他笑起來:「現在開始關心了?」

  她淡淡地說:「你不願意說也就算了,我只是隨口問一聲,並不是有興趣知道。」


  「是嗎?」他反問,微笑著看著她,「你心知肚明,如此重要的商業機密我會一清二楚,當然是他的身邊有人泄露給我知道的——高級助手的背叛,可以帶來災難性的後果,尤其,最近他這麼心煩意亂,頻頻出現失誤和反常。」

  她在心裡快速地猜度,是誰?會是誰出賣東瞿,黃敏傑,潘學安,還是他的另一位總裁助理付清河?

  「猜到了嗎?你猜不到的,他有兩位高級助理,兩位行政秘書,一個私人秘書,知道這個計劃的也許還有他的董事會秘書,範圍太大了,你猜測不到的。」

  她問:「我們就不能說點兒別的嗎?」

  「你不樂意聽到他倒霉?那我們就說點兒別的吧。」

  她忍住一口氣:「我真是越來越不懂你了,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知道你和他一直在較著勁,那是你們的事,而且是公事,不用把我扯進去。我受夠了他了,不想再提了。你如果想找個聽眾,貴公司多的是下屬員工想要巴結一下您,請送我到最近的酒店,謝謝。」

  他說:「我承認我幸災樂禍,聖歆,你就不肯想一想這中間的原因嗎?」

  他用那樣的古怪表情望著她,倒讓她怔住了,他嘆了口氣:「聖歆,我愛你。你知道的,從小我就愛著你,等著我們兩個一起長大的日子。我愛你,想娶你,從來就沒有改變過。」

  她駭異地看著他,最後她叫司機:「停車!我要下去。」

  「不用理她。」他一邊告訴司機,一邊把她的臉扭過來,「聖歆,我今天一定要問個清楚。你心裡是怎麼想的,你恨我,可是,你還愛我嗎?」

  她用手推開他:「我要下車!」

  「你能不能面對一下事實,你躲開我又怎麼樣?我現在是很鄭重地在向你求婚,答不答應你都給我一個理由。」

  她氣急敗壞:「我當然不會嫁給你——我的父親——哦!我不想說了,你放過我吧,公司你早就到手了,你還想怎麼樣?」

  他突然動了怒:「公司?你寧死也不肯賣給我,結果只是為了和易志維賭氣,就輕而易舉地肯了。聖歆,你愛他對不對?」他逼問著她,手上也加了勁。

  她驚恐地說:「你放手!你弄疼我了!我愛不愛他不用和你討論!」

  他逼上來,強行地扣住她的臉,吻住她。她慌亂地掙扎著,不知怎麼的,就一巴掌揮了上去。

  「啪!」

  這一耳光把兩個人都打怔住了,他忍耐地、無奈地看著她:「聖歆。」

  她微微地皺起了眉,然後,皺起了鼻子,最後,眼淚就成串地掉了下來。他摟著她,哄著她:「嫁給我吧,聖歆,我知道,你累了。我保證再不讓你受委屈,我要讓你平安喜樂。」

  她真的是累了,她曾經那樣努力地掙扎過,那樣努力地爭取過,可是又得到了什麼?算了吧,人這一輩子不就是這麼一點兒意思?反正已經這個樣子了,她還妄想什麼?他說愛她——也許是騙她,可是他向她求婚,結婚是最好的地位保障,就算他不愛她又怎麼樣?結了婚,不說別的,他要求離婚時她就可以得到大筆的贍養費,反正她也沒什麼可以損失的了。

  她這一生終究還是得嫁個人的,生兒育女過一輩子,不嫁他,也會是別人,還不如嫁他,起碼他們是青梅竹馬,也算知根知底,起碼他在別人眼裡,是求之不得的上好婚姻對象,有錢,有地位,有身份……還有什麼好挑的?


  她就這個樣子說服了自己。

  他們鄭重其事地訂了婚,儀式簡直都有些誇張,在當前經濟不景氣的情形下,這樣的招搖沒準會引起公憤。可是,她總算又一次名正言順是簡子俊的未婚妻了。

  訂了婚,她也不覺得有什麼,簡子俊這幾天忙,而她因為沒有了工作,一個人在家裡閒得有些發悶了。正在無所事事地看著電視,家裡突然打了電話來,是哭哭啼啼的繼母:「聖歆!你快點回來呀,聖欹自殺進了醫院……」

  她嚇了一大跳,父親的慘死一下子浮現在眼前,她慌亂地坐了車回家去,家裡這一陣子她不大回去,竟然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她心急火燎地趕回去,繼母卻是在醫院裡打的電話,沒說清楚,害得她跑回家撲了個空,家裡人全到醫院去了,她又匆忙地趕過去。

  一到急診部老遠就看到繼母坐在長椅上擦眼淚,她心裡害怕,幾乎是跑過去的,開口就問:「怎麼樣?聖欹怎麼樣了?」

  繼母拿手絹揉著眼睛,嗚咽說:「還在搶救……這孩子……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她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前些天我打電話回家不是還好好的嗎?」

  繼母說:「這孩子這一陣子是不大高興,也不出門了……今天早上,我看她半天沒起來,去叫她起床吃早點,誰知道就叫不開門了……她是犯了什麼糊塗,竟然傻到吞安眠藥自殺……」說著又哭了起來,「孩子,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媽可怎麼活呀……」

  她著急地問:「是為了什麼事呢?出了什麼事她才想不開?」

  繼母說:「我哪裡知道……她一向就是個悶葫蘆,你又不是不曉得……」突然想起來,「信!她寫了信給你的!」連忙地從手袋裡掏出來,「你看看。」

  其實只是寫在便箋條上的一行字,凌亂的帶著淚痕的字跡:「大姐,你真是傻。可是,我竟然比你還要傻。」

  她看不懂是什麼意思,心裡亂成一團,不祥的感覺湧上來,簡直是心驚肉跳。自己扯在裡頭嗎?還是聖欹只是做個比較?沒理由啊……攥在手裡轉過臉,看見聖欷呆呆地站在一旁,於是問:「聖欷,你知道你二姐是為了什麼嗎?」

  聖欷說:「不知道。」停了一下,說,「這幾天二姐總是一個人躲著哭。」

  她早該回家看看的,她不應該這樣粗心大意的!繼母是個世俗到了極點的婦人,除了貪點小便宜什麼都不懂。都是她不好,她自己雖然出了許多的事,可是也不能一點兒也不顧著家裡,全是她的錯。

  聖賢卻在一邊說:「我知道!」

  她心裡一驚,蹲下來問:「聖賢,你知道什麼?快告訴大姐。」

  聖賢猶豫了一下,說:「那你可不要生二姐的氣。」

  她心驚膽寒:天哪!自己真的扯在裡頭嗎?只得哄著聖賢說:「二姐現在這個樣子,大姐怎麼會生她的氣?快告訴大姐,你知道什麼?」

  聖賢說:「前天我看到她一個人在花園裡燒東西,我以為她和我一樣喜歡玩火,就跑出去也要玩,她把我趕開了,還不讓我告訴別人——大姐,她把你的照片都燒了呢!」

  「燒我的照片?」

  「對呀。」聖賢說,「你是不是惹二姐生氣了?她當時的樣子好怕人。」

  繼母連忙說:「不要胡說!」憂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說,「別聽聖賢的,他小孩子不懂事,只曉得瞎說。」


  她勉強站了起來,剛叫了聲「阿姨」,醫生就從手術室出來了,她們連忙地迎上去,醫生職業地搖了搖頭:「很遺憾,我們盡了全力了,可是太晚了……」

  繼母身子一軟暈過去了,她也呆了,聖欹……十八歲的聖欹……就這樣走了?

  因為要料理聖欹的後事,而繼母又進了醫院,她暫時搬回家住,不過繼母就算不病倒也幫不了什麼。雖然忙,她還不算手忙腳亂,因為經過了父親那番變故,該是什麼程序她都知道了。一年裡親手料理了兩件喪事,她真有些麻木的痛楚,就像是做完了大手術的人,剛剛醒過來,身上並不覺得怎麼,可是心裡是極度的恐懼,因為明知麻藥一過去,就是撕心裂肺的痛苦。

  比起父親的喪事來,聖欹的要熱鬧許多,親朋好友都趕來了,惋惜著,勸慰著……不少是看著簡家的面子上來的。簡子俊最近很出風頭,前不久還榮獲了本年度「最有前途青年企業家」,人情冷暖,就是這個樣子。

  她在心裡一遍一遍地疑惑著聖欹的死,想著她那封簡單的遺書是什麼意思,腦子裡也有過一點兒模糊的念頭,只是抓不住。簡子俊就勸她:「不要想了,反正事情已經發生了,你看看你,都快瘋了一樣,成天心事重重的,我建議你去度個假。」

  她懨懨的:「我懶得動。」

  「我陪你去歐洲走走?」

  「不要了,你那麼忙。」

  他笑了一下,說:「這一陣子忙過了就好了。聖歆,等我忙完了手頭的事,我們結婚好不好?」

  「再說吧,」她心煩意亂,「聖欹才出了事,我不想這麼快辦喜事。」

  「你是根本就不想結婚!我每次問你你就敷衍,你還惦著易志維!」

  她氣得發抖:「簡子俊!」

  他摔門而去了。她氣得發暈,坐在那裡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這是遲早會發生的,她知道,他們在一起得太勉強,每次她表情稍稍不對他都會疑心,只不過今天他終於說了出來而已,想必也是忍無可忍。他原來不是這個樣子,他一向也很大方,沒有小心眼過,可是只要他們之間一牽涉到易志維的名字,準是一場冷戰。他一直沒有放過心。

  過了一會兒,他打電話回來了,低低的:「聖歆,對不起,你沒有生氣吧?」

  他就是這點好,肯認錯,肯哄著她,不像易志維,說出來的話一句比一句傷人,從來不曾想過順著她。她在心裡一驚,怎麼又想到他身上去了?所以連忙說:「我怎麼會生氣,晚上我陪你吃飯吧。」

  他高興起來:「好啊,我叫秘書訂位子。」

  晚餐時他也特別地賠小心,還叫了樂隊替她奏了她喜歡的莫扎特。她笑著說:「夠了,夠羅曼蒂克了——氣氛像是又要求一次婚似的,你求過了,我也答應了,不用再來這一套了。」

  他趁機問她:「那麼我們到底什麼時候結婚?」

  她想了想:「再過幾個月吧,等到冬天裡,正好去瑞士度蜜月,你不是喜歡滑雪嗎?」

  他嘟囔:「瑞士現在已經可以滑雪了。」

  她終於笑起來:「你怎麼這個樣子?我要叫你的秘書們來看看才好,你這個表情,就像我們家聖賢被搶走了玩具一樣。」

  他嗤笑了一聲:「虧你想得出來這樣的比喻。」卻握著她的手,鄭重地說,「聖歆,我真的是沒有安全感,你早早嫁了我讓我安心好不好?」


  她被感動了,含糊地,低聲地,說:「那麼……等你忙過了,你選個日子吧。」

  他欣喜若狂,竟橫過桌子來吻她,嚇得她連連往後閃:「你真是瘋了!人家全看著呢!」

  他說:「怕什麼?我申請提前吻新娘而已!」回過頭去告訴侍者,「給我個面子,我就要結婚了,今天我請全餐廳的客,請大家隨意!」

  一餐廳的人都鼓起掌來,還有人叫:「恭喜!恭喜!」

  他道著謝,趁著她呆住了,正好扶住了她的臉給她一個長吻,大家鬧得更凶了,連侍者也鼓起掌來,笑嘻嘻地說:「恭喜簡先生傅小姐有情人終成眷屬!」

  有情人終成眷屬?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從小她就知道她會嫁了他的,不是嗎?

  婚事陸續地籌備著,訂婚紗、拍照片、印請柬……她也沒想過結婚要買這麼多的東西,新房裡要重新裝修,換家具,弄得亂糟糟的,正好讓他有藉口搬到她那邊去。

  其實也沒什麼,直到那一天,那天早上他在家裡找領帶,找不到了問她,她睡得迷迷糊糊的,聽到他問,躺在床上惺忪地說:「第二扇門裡第四個架子上都掛著呢。」

  他問:「哪有第四個架子?」

  她怔了一下,才想起來,自己的衣櫥是單開門式的,沒有那些複雜的架子隔扇。易志維的公寓裡是占了一堵牆的大衣櫥,一排十六扇櫥門可以全部同時打開折在一邊,他找起東西來總是心急火燎,又非要那個顏色的不可,她就和他的秘書似的,讓他逼出來了,一問就答得井井有條,第幾扇里第幾個架子上,省得他著急。

  她怔了幾秒鐘,怕他疑心,連忙說:「我來給你找吧。」起床了替他找出來,放在他襯衣上比一比,「這條顏色不好。」隨手抽了條雪青色的,「配這條吧。」

  細心地幫他打好領帶,他卻抓住了她的手:「聖歆。」

  「嗯。」

  「我希望我們永遠都能這樣。」

  她笑著推開他:「肉麻死了,誰要聽你說這些,還不上班去,不是說今天有很多事要忙嗎?」

  他走了,她也沒心思睡覺了,悶悶地換了衣服,悶悶地坐下來化妝。突然看到他的公事包放在梳妝檯上,心裡就好笑,丟三落四的,今天好容易出門早了一點兒,准又得跑回來拿。因為包擋住了鏡子,也就隨手拿開,不料裡頭的文件滑了出來,掉在了地上。她彎腰去撿,更加地好笑,份份上頭印著紅色的「ASAP」字樣,而且每頁都有淡灰色的「DON'TCOPY」的水印,一看即知是公司最重要的文件,卻這樣包也不鎖,隨便亂放,要是別人看到了怎麼辦?

  拾起來,一份一份地替他理著,目光多少瞥見了幾個字,中間「東瞿」兩個字一看見,就不由自主地看了下去。不等看完,臉色就變了,翻了包里其他的公文來看,背心裡出了涔涔的冷汗,她全神貫注,連簡子俊上樓來的腳步聲都沒有聽到。直到他站在門口了,她才如夢初醒,抬起頭來望著他。

  她的嘴唇發乾,聲調僵硬地說:「你就不可以用一些正當的手段嗎?」

  他說:「我做事情一向正當。」

  她說:「這樣地不計手段,這樣地卑鄙……還叫正當?」

  「他易志維又算什么正人君子,商界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不過是設了個圈套,他自己貪圖利益,要鑽進去。」


  她說:「原來上次你去日本,是為了遊說賀銀中止對東瞿的信貸,你是蓄謀已久。」

  他忽而一笑:「你有時真是聰明,可有時真是愚不可及。」

  她從來比不上他們這些聰明人,他們才善於劍走偏鋒,利用漏洞遊走於法律邊緣。她重重地搖頭:「你何必去買通精算師和估算師陷害東瞿,萬一被查出實據,這將是重罪,要判很多年的!你今天什麼都有了,何必在這樣的小事上陷自己於不仁不義?」

  「聖歆,你有時候就和你父親一樣天真,怪不得華宇會是今天這種局面。做生意講人情講道理講法律,還賺得了什麼錢?你說我陷害東瞿,你以為東瞿是怎麼才有今天的?他們還不是無所不用,強取豪奪,才積累成今天這麼大規模的財團。易志維是怎麼教你的,怎麼反倒把你教得單純起來了!」

  她重重地搖著頭:「簡子俊,你太讓我失望了。」

  他冷冷地說:「那是因為你眼裡只有易志維。」

  「我不想和你吵架,我們還有一個禮拜就要結婚了。」

  「你知道就好!」他扭過臉去,「或者,你趁機後悔了也不一定!」

  「你……」

  「你現在有最好的機會,我幫你出個主意,你馬上到東瞿去向易志維告密,我擔保他會感激得以身相許!」

  她閉上了眼睛,嘆息著:「我早就知道,我們兩個成不了正果……果然是這樣……俊,我們不要再彼此說著刺傷對方的話了,給你一個機會,也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只要你中止這個計劃,我們之間就不會有問題,我全心全意地做你的新娘子,和你下個禮拜結婚,去瑞士度蜜月……」

  他說:「不可能!」

  她睜開眼,他說:「我愛你,可是你不可以用這個來威脅我,接受你的條件,而改變我的工作計劃,這樣太危險了。如果你可以左右我的公事決定,你還有什麼做不到?那我隨時就可以毀在你手裡了。」

  「這完全是兩碼事。」

  他斷然回絕:「在我看來,就是同一件事。你管我什麼都可以,你甚至可以要求我一下班就回家,守在你身邊哪裡也不去,可是你不可以干涉我的公事。」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我認識你快二十年了,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不了解你,你變得太冷血!」

  「我想,」他慢吞吞地說,「並不是我冷血,而是你自己有問題——如果我是易志維,我設了計來對付簡子俊,你還會幹涉我嗎?」

  「我們沒什麼好談的了,你走吧,你去辦你的公事吧,你的行李和私人用品我會替你整理出來,如果你忙的話,下午叫秘書過來拿好了。」

  他卻抓住了她的手臂:「傅聖歆!你不要欺人太甚!」

  「你放手!」

  他們僵持著,最後,他放手了,他說:「我等著,我等著看你有什麼好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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