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青時將鑰匙插進鎖孔里,「啪嗒」門應聲而開,迎接她的不再是冷冰冰的空氣,而是迎面撲來的大白狗。
顧衍之住院的這十多天裡,她每天都會來給漢堡餵食,一天三頓從不落下,連帶著自己的作息都規律了很多,看著它趴在食碗上吃的起勁,陸青時也高興了一點,揉揉它的腦袋,漢堡過來舔它的手,又用前爪搭上了她的膝蓋,伸長脖子去舔她的臉,陸青時怕癢,不住躲著,一人一狗鬧在了一起。
顧衍之家裡有一面牆專門用來放她的榮譽證書及勳章,照片上的她從少年起剛參軍時的青澀,到後來青年時期的鋒芒畢露,再到現在穿火焰藍的制服,眉眼添了風霜,氣質卻含而不露,不笑的時候很冷酷,笑起來卻又有一些痞痞的感覺。
陸青時拿抹布拭去照片上的塵埃,心裡想的卻是:你要趕快好起來啊。
于歸值夜班,正趴在分診台上昏昏欲睡的時候,有人輕輕問:「請問,于歸,於大夫在嗎?」
她下意識抱頭:「我不是,不在,別打我」
女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把手裡拎著的水果放在了分診台上:「這是給於大夫的,麻煩您幫我轉交給她,謝謝她救了我的孩子」
于歸一下子抬起頭來:「您……您是……」
是那個燒傷孩子的媽媽。
她趕緊站了起來推辭著:「不不不,醫院有規定這我們不能收,不能收」
女人笑著,因為善良那張其貌不揚的臉上也溢出了溫柔大方來:「收下吧,這是我和孩子他爸的一點心意,如果沒有您的堅持,囡囡堅持不到今天」
第一次被患者感激,于歸開心地說不出話來,好像這幾天籠罩著自己的陰霾一下子就散了,她很想哭,然後女人又說了一句話讓她徹底繃不住了。
「於大夫,電視上的新聞我看了,不要太往心裡去,要是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您儘管開口」
于歸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只好彎腰鞠躬:「謝謝您」
第二天,是錦州市衛計委與仁濟醫科大聯合舉辦的關於這次火災救援事故的新聞發布會。
陸青時特意起了個大早,洗臉刷牙,依舊素顏,只是淺淺描了眉毛,紮好頭髮,換好外套,走之前去顧衍之家給漢堡餵食,到了醫院就被告知了一個好消息。
顧衍之醒了,不再是那種潛意識的昏迷狀態,而是醫學上的徹底甦醒過來,各項生命體徵都趨於穩定。
陸青時拿過她的診療記錄細細看著,沒什麼問題,躺在病床上的人臉上帶著大病未愈的蒼白,只是眼神卻有了幾分活氣,見她望過來甚至還輕輕扯了下唇角。
她想說話,可是嘴裡依舊插著管子,陸青時讀懂了她的意思,親自替她拔了管,怕她看見自己這樣心裡難受,又拿左手輕輕蓋在了她的眼帘上。
真是溫柔的不像話,秦喧撇了撇嘴,莫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陸青時的手掌很乾燥很溫暖,顧衍之甚至還沒來得及感受太多,對方就挪開了手,喉嚨里的管子也被拔除了,她頗有些意猶未盡,當然,是對她的溫暖意猶未盡。
她昏迷的這些天其實腦袋是清醒的,只是眼皮很沉很沉,根本睜不開,渾身軟的沒有一絲力氣,像陷在了淤泥里,每每絕望的時候,是陸青時的聲音帶著她重見光明。
她很感激,也很感動,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對她的聲音她的體溫產生了一絲依賴感,也許是出於患者對醫生本能的信任?
顧衍之不知道,她只知道看著眼前的這雙手,不夠寬夠卻足夠溫暖,就像她這個人一樣,看著冷冷清清,實際上也有一顆赤子之心。
她遵從內心,把自己的頭埋了進去。
陸青時愣住了,她的唇冰冰涼涼的,帶著濕意,很像大型犬的鼻頭,呼吸拂過她的手心帶來一陣酥癢。
漂亮的女醫生抿緊了唇,很想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可是掌心裡忽然感覺到了一股溫熱,越來越多,從指縫裡溢了出來。
這是她頭一回離死亡這麼近,也從陸青時身上感受到了一絲久違的溫暖,向來堅強的人,不知道怎麼就熱淚盈眶了。
她想,活著真好。
陸青時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空著的一隻手緩緩放上了她顫抖的肩頭,以一個並不是很舒服的,半跪半蹲的方式環住了她。
于歸進來叫她去參加發布會,頓時瞪大了眸子:「陸——」
秦喧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拉著人往後退:「走走走,趕緊走,限制級畫面,少兒不宜」
一直到把人拖出了門外,于歸從牆邊探出去一個腦袋:「可是我還是想看」
秦喧也伸長了脖子:「我也是」
郝仁傑踮起腳尖,把于歸的頭按了下去:「加我一個」
三個人對視一眼:「有姦情」
媒體都各就各位了,陸青時胳膊下夾著筆記本姍姍來遲,徑直走到擱有自己銘牌的桌前坐下。
主席台上坐著的都是醫院領導,最中間的是衛計委吳書記,她的位置靠邊,正巧挨著徐乾坤坐了,對對方投來的對她遲到表示不滿的目光視而不見,然後是全體起立向患者家屬以及公眾道歉,陸青時微微低了下頭,鎂光燈衝著她咔嚓咔嚓地。
她面色如常坐了下來,對面是患者家屬以及陪同她前來的閒散人員,其他一干「涉事」醫務工作者比如于歸之類的,都挨著牆邊坐了。
看著這陣勢,于歸就開始發抖,郝仁傑也心有戚戚,他不是初出校園的菜鳥,知道這件事可能會影響到自己的職業生涯,當初跟著于歸做的時候是一腔熱血,直到現在才覺得後怕。
他把目光投向了陸青時,對方微微點了一下頭,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然有了一絲安心。
陸青時走後,她又小睡了一會兒,再次醒來她不在身邊,心裡有小小的失落,於是按鈴呼喚了護士幫她打開病房裡的電視,與世隔絕了這麼久,她迫切想要知道一些外界的消息。
「近日,在樓台公寓大火中去世家屬的安撫工作已進入了尾聲,錦州市政府與消防部門已聯合對全市範圍內的群租房進行安全隱患排查,該拆除的拆除該取締的取締,對通過消防驗收有證照的合法公寓市政府將免費統一上門為住戶安裝防火防盜門窗,同時要求嚴禁在室內為電動車充電,每家每戶必須配備乾粉滅火器,據悉,下一步交管局將逐一展開全市內的電動車實名登記並掛牌活動,未上牌照的電動車將禁止上路並統一沒收銷毀」
一場大刀闊斧的改革悄無聲息席捲了整個錦州市,雖然來的有些遲但也算告慰了那些在火災中無辜喪生人們的在天之靈。
顧衍之欣慰地扯了一下唇角,讓護士把音量調大了一點。
「現在插播一條快訊,今天上午針對在樓台公寓火災中被鋸掉雙腿幼童的新聞發布會在仁濟醫科大舉行,衛計委相關領導及醫院工作人員均有出席,錦州衛視為您發回現場報導」
畫面在陸青時的臉上一閃而過,顧衍之猛地攥緊了身下被單。
「尊敬的患者家屬,各位遠道而來的媒體朋友們大家好,我是仁濟醫科大一附院醫務處長劉長生,這位是衛計委組織部吳書記,接下來請吳書記做一下相關情況說明」
劉處長彎腰鞠躬跟他握手:「吳書記辛苦了」
對方不置一詞,走到講話席上站好,拿起話筒餵了兩聲,會場一時都安靜了下來。
孟院長挨在他的左手邊坐著,中間沒了阻礙,能看見那邊的陸青時緩緩打開了電腦,雙手放在了鍵盤上,完全沒在聽,微微搖了搖頭。
「事故發生後,錦州市衛計委高度重視,連夜下派了工作組徹查核實此事,經過三天三夜的嚴密工作,對參與救援的醫護人員進行了逐一盤問,事實清楚,證據確鑿,仁濟醫科大急診科副主任醫師陸青時犯有不可推卸的重大責任,其餘涉事醫護人員也有不同程度的責任問題,經院內討論,現將處理結果公布如下,請媒體朋友們共同監督,促進我市醫療行業健康蓬勃發展!」
他接著往下說,卻發現話筒突然啞了火,他拍了兩下,紋絲不動,媒體起了一陣騷動,台上坐著的醫院領導卻都無動於衷。
劉青雲戴著口罩圍巾鴨舌帽從供電室溜了出來,把剪刀悄悄扔進了門口的醫療廢物箱裡銷贓,值班的保安轉了個身,故意當做沒看見。
「不就是水軍嗎?媽的誰沒有幾個臭錢請不起水軍似的」秦喧從包里摸出了一部,兩部,三部……足足五部型號各異的手機擺在了桌上,眾人下巴都快掉了出來,紛紛也掏出了自己的作案工具。
那邊,方知有在昏暗的房間裡點燃了一支煙,指尖飛快敲打著鍵盤:「幫個忙,幫我把這個帖子刷上熱門」
她發過去了一個連結,對方很快接受了:「你女朋友在這家醫院工作啊?」
她回了一個「嗯」。
對方發來「OK」的手勢,不一會兒,自己的手機就頻繁亮了起來,社交帳號上的小紅點越聚越多。
醫務處長緩緩站了起來,示意大家稍安勿躁:「我們的急診科主任陸大夫,有幾句話想跟大家說」
陸青時站了起來,接過話筒,微微鞠躬:「我是陸青時,4.13火災救援現場醫療隊的總指揮,截肢的決定,是我下的,但是我為什麼要下這個決定呢,請看PPT」
她把電腦轉了過去,幻燈片啪地一下打開了,吳書記看著自己手上的話筒毫無聲響,她的卻可以自由發言,就算不動腦子也知道怎麼回事了,頓時恨的牙痒痒。
她說話的聲音不算清脆,有一種人到中年的低沉,普通話很標準,四平八方,把複雜的醫療常識用圖片的方式娓娓道來,引人入勝。
「我們的急救醫生受患者家屬所託衝進了火場,此時雖然明火已經被撲滅,但依然聚集了大量濃煙,就是在這種極端惡劣情況下,他們艱難地到達了患者所在樓層,五樓503」
她點開一張圖片,放大在幻燈片上:「這是消防隊後來拍的照片,大家可以看到壓住小女孩的是這個鐵柜子,足足有二百斤重,在沒有破拆工具的幫助下徒手抬起來根本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且也不能抬,至於原因我剛才已經解釋過了」
底下的媒體紛紛將攝像機對準了她,一邊瘋狂在紙上記錄著。
「最讓人氣憤的是,小女孩是被鎖在了柜子上,這也就是火災發生時她被困在屋裡的原因」
聽到這裡安安媽媽蹭地一下站了起來嘶吼著:「你胡說!你血口噴人!你……」
保安過來把人按了下去,人聲怎麼喊得過喇叭聲音,只是徒勞無功罷了。
陸青時唇角浮起一絲輕蔑的笑意:「也就是說,導致小女孩被壓在柜子下面的是這根鐵鏈」
她放大了圖片,足足有拇指粗的鐵鏈出現在了屏幕上。
一室譁然,安安媽媽癱在了座位上。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醫療機構管理條例》及《執業醫師法》第三十一條第三十三條規定,醫療機構對危重病人應當立即搶救,無法取得患者意見及家屬關係人同意時,經治醫師提出處置方案,得到上級批准後可以實施手術」
底下有媒體舉手:「陸大夫,您只是醫療隊指揮,恐怕沒有這個權力吧?」
孟院長緩緩拿起了話筒:「我是醫院負責人,在急救現場陸大夫擁有最高授權,有權決定任何醫療方案並實施,這一點早在仁濟醫院建院時就寫進了工作細則里,諸位可以查閱」
于歸驚地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這突如其來的反轉讓眾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事情進展到這裡,我們把小女孩救出來也就沒事了,可是患者家屬沒有告訴我們一件極其嚴重會危害到全體救援人員生命安全的事,那就是——她家煤氣罐泄露,已經持續燃燒了不知道多久」
說到這裡,陸青時的聲音有些沉痛:「如果要救小女孩必須要開電鋸,這個時候有一丁點兒火花整層樓都會灰飛煙滅,如果不救,可能也就沒有今天的這場發布會了」
「為了全體救援人員的生命安全考慮,以及挽救一條年輕的生命,錦州市消防中隊指揮員顧衍之身先士卒,從五樓徒手把煤氣罐拎到了樓下,自己卻被爆炸產生的衝擊波震傷了內臟引起大出血,至今還住在我們醫院的ICU里」
刺兒頭穿著嶄新的制服,站起來紅著眼睛向公眾敬了個禮:「顧隊長是我們錦州市消防中隊全體官兵的驕傲!」
也不知道是誰先發出了第一聲掌聲,繼而七零八落的掌聲響了起來,最後匯聚成海。
陸青時放在桌上的手緊握成了拳,把U盤插進了電腦里:「接下來我給大家看一段監控錄像」
劉處長一口茶葉水噴了出來,劇本里沒這個啊,他去看孟院長,對方巍然不動,於是只得作罷。
是那天醫鬧打砸門診大廳的監控視頻,包括暴打于歸的那一段,剛好卡在了警察來之前戛然而止。
「有組織有目的地來向醫院索要錢財,大家都知道這是什麼性質」
陸青時舉起了一張紙:「這是我們受傷的醫護人員做的傷情鑑定,以及損壞的物品明細,後續會向法院提起民事賠償」
「在治療安安的過程中,我們也發現了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比如,小女孩的身上有許多淤青,系人為毆打所致,小女孩有一定程度上的顱骨損傷,過分削瘦及營養不良,於是我們請了檢察機關介入,經鑑定存在虐待行為,監護人與安安並無血緣關係,系她過世的丈夫與前妻所生,後續檢察機關會持續關注是否剝奪她的撫養權問題」
陸青時一口氣說完了,郝仁傑簡直恨不得拼命為她鼓掌:「牛啊陸姐!太牛了!」
于歸目瞪口呆中。
劉處長則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這連人家家底都翻出來了,陸青時也忒狠了,不過也好,這樣一來醫院完全不用承擔什麼責任,甚至還一躍從加害者變成了受害者。
一時間#仁濟醫科大醫鬧事件最新反轉#與#最美逆行抱火姐#齊齊登上了熱搜,迅速占領了各大媒體首頁。
「我說完了,孰是孰非,自有公論」她闔上電腦坐下,大有寶劍入鞘的瀟灑。
醫務處長趕緊站了起來接話:「關於醫鬧仁濟醫科大向來報以零容忍態度!堅決不會賠付一分錢!更不會助長歪風邪氣,該是我們的責任一定承擔,不是我們的責任絕不妥協!」
于歸一邊拍著手一邊淚流滿面:「他終於說了句人話」
郝仁傑連連點頭:「是啊,是啊」
「不過嘛」老邁的院長顫顫巍巍站了起來:「本著人道主義救助精神,我們決定對安安的一切治療費用全免,包括後續的假肢安裝矯形與康復訓練,待她完全康復出院後我們已為她聯繫好了福利院接收,並會持續追蹤她的健康狀況到成年,也歡迎社會各界愛心人士向她伸出援手,謝謝!」
會場頓時爆發出了一陣雷鳴般得掌聲,人人都熱淚盈眶,包括剛才還在一旁氣得牙痒痒的吳書記。
陸青時搖了搖頭,原來怪不得會同意她的計劃,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罷了,自己真是被利用的徹徹底底,不過好在,結果還算皆大歡喜。
「請仁濟醫科大一附院急診科的各位同事迅速到崗,迅速到崗,彩虹文化節馬拉松大賽上發生了嚴重的踩踏事故……」
院內廣播響了起來,陸青時看一眼孟院長,對方迅速點頭,她推開面前的桌子,站了起來:「郝仁傑」
「到!」他迅速站了起來。
「劉青雲」
「到」骨科醫生很快就位。
「陳意」
「到!」麻醉醫也站了起來。
她看一眼于歸,對方蹭地一下彈了起來:「到!!!」
陸青時眼裡盈出笑意來:「清點器械藥品,帶上急救包準備出發!」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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