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喧冷笑了一聲:「我是做不了嗎?我是……」
「你是不忍心」陸青時把孕婦的頭輕輕扶了起來,讓她看著自己。
「能聽見我說話嗎?你叫什麼名字?」
孕婦看著她虛弱地點了一下頭:「蔣麗娟……」
「現在需要你做個抉擇,你腹中的胎兒臍帶脫垂,自然分娩很困難,再耽擱下去會窒息而死」
「但是剖腹產的話,一旦發生不可控的出血,你也會因失血性休克而死」
她頓了一下緩緩道:「我的建議是,放棄孩子」
秦喧也激動了起來:「對啊,先保住命要緊,孩子以後還會有的」
那男的聽見她們在裡面這麼說,在外面哭天搶地要死要活:「娟娟你不能這麼狠心啊!這孩子可是我們老李家的獨苗!沒了孩子我可怎麼活!我爸媽也都盼著早點抱上孫子……」
言下之意,媳婦可以再娶,孩子只有一個。
秦喧握住了產婦的手:「聽見了嗎?你老公不值得你為他生兒育女……」
陸青時緊握的指骨發了白,女人把臉轉向了她,早已淚流滿面:「我……我知道……他丟下我跑掉的時候……我……我就知道……這輩子嫁錯了人……可是……」
女人掙扎了一下,緩緩拿起陸青時的手放到了自己肚子上:「孩子……孩子是無辜的……他還沒來得及好好看一眼這個世界……我……我沒力氣了……求你了大夫……剖……剖吧……」
「把他平安地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是我作為媽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我知道了」陸青時緩緩回握住了她的手:「閉上眼不要看,局麻會有點痛」
「青時……」秦喧捏著手術刀,通紅著眼睛看著她。
「尊重患者意願也是醫生的基本職責,出了事我負責,剖吧」
手術刀劃下去露出了花白的脂肪層,血立馬涌了出來,沒有電刀止血,很快兩大包紗布就被完全濡濕了。
下面在進行著血肉橫飛最殘忍的事,孕婦的笑容卻很溫柔,陸青時舉起了她的手機,打開攝像頭,替她擦乾淨臉上的血污,借著手電筒微弱的光,孕婦在跟即將出生的寶寶做最後的留言。
手機屏幕里的小紅點一閃一閃地。
「寧誠……這是媽媽給你起的名字……希望你身體康寧,做個誠實守信的人……」
「如果你是女孩……就叫明心……」孕婦的眼神透過虛空似乎望向了很遠的地方:「澄明豁達……忠於本心……也……忠於愛情……不……不要嫁給……你不喜歡的人……」
秦喧的動作很快,已經切開了子宮內膜,手伸進去摸到了胎兒的肩膀,果真是胎位不正根本自然分娩不出來。
她看一眼陸青時:「我準備拿了」
對方點了一下頭。
「寶寶……」局麻帶來的陣痛讓孕婦緊皺起了眉頭,卻顧忌著讓自己的笑容在鏡頭裡儘量顯得溫和。
「最重要的是……要記得……」
「無論發生什麼事……媽媽……愛你……」
血從秦喧那邊流到了自己的鞋面上,陸青時不動聲色按下了暫停鍵,輕輕把手放上了孕婦的眼瞼。
「好了,休息下吧」
「醫……醫生……」孕婦溫熱的手指扶上了她的手腕,陸青時俯身過去。
「謝……謝謝你們……」
「該死!」孩子取出來之後秦喧一刀剪斷了已經纏成中國結的臍帶,接連拍了幾下寶寶的屁股,依舊毫無動靜。
陸青時放下手機接了過來:「給我,我來做氣管插管」
「好」秦喧把孩子小心翼翼送進她懷裡。
陸青時拿無紡布包著胎兒,緊緊貼在自己胸口爬出了車底下。
「快點,拿個棉墊過來!探照燈,探照燈打開一下!」
陸青時跪在地上把喉鏡和氣管套一起送進了巴掌大的嬰兒嘴裡,飛快抽出內芯固定好,開始做胸外按壓。
「一二三……」
拇指不停在胸骨中間按壓著,數到一百她回頭看了一眼生命監護儀,依舊是兩條水平線。
陸青時咬咬牙:「繼續」
「腎上腺素0.2mg經過導管向氣管內投藥」早在守在外面的護士手腳麻利,飛快用了藥。
眼看著她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體力有些不支:「陸主任,我來吧」
「好」陸青時不再多推辭,胸外按壓以有效按壓為主,沒力氣的話起不到什麼效果。
「艹!」秦喧紅著眼,又是一針從破損的子宮裡挑了出來,可是還沒打結血又從剛剛縫好的地方涌了出來,不光是孕婦,她的整個上半身也泡在了血泊里,監護儀一直在叫就沒停過。
三分鐘後,陸青時又跪在了地上:「換人」
護士喘著粗氣起身,又往氣管里投了半支腎上腺素。
「滴滴……滴滴……」機器聲音猶如催命符一樣響個不停,再加上精神高度緊繃,秦喧逐漸有些力不從心了,又是一針沒穿過皮膚,她懊惱地捶了一下自己的頭,嘴裡振振有詞。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堅持住!堅持住!別睡!蔣麗娟你聽見了嗎?別睡!」
外面傳來一聲響亮的啼哭聲,努力了十五分鐘之後,胎兒恢復了自主呼吸心跳,護士一屁股癱在了地上滿頭大汗,陸青時則又抓起了急救包爬進了車底。
「秦喧!」她把一次性醫用組織剪扔到了她的手邊:「端子宮吧!我來協助你!」
「可是……在這端子宮的話出血同樣控制不住……」
「沒關係」陸青時拔出了止血鉗:「我在論文上看過,只要用止血鉗夾閉住大動脈出血,十五分鐘內送到醫院做進一步處理,應該能活」
但也只是應該而已,不過此時此刻只要有一線生機她都願意去搏一搏。
秦喧用手捂著子宮出血的地方不敢松:「你瘋了吧?!從這兒到醫院起碼一個小時車程!」
「那你覺得,外面那個人渣擔得起父親的責任嗎?我就算拼盡一切賭上我的職業生涯也要救她!不為別的,就算是為了孩子也要搏一把!」
秦喧抿緊了下唇,看著面前冷靜自信又強大的醫生,眼角滑下兩行清淚,唇角卻微微翹了起來。
「青時」
「嗯?」
「抱歉,我為我之前的偏見跟你道歉」
「廢什麼話,救人」
陸青時按下了自己的通訊器:「顧衍之?」
一陣嘈雜的電流之後,消防教官的聲音響了起來:「怎麼了?」
「我需要直升機來運送傷員」
她簡明扼要地點出了情況緊急,顧衍之聽後沒有多遲疑。
「你們大概多久能結束?」
「十分鐘左右」
「好,十分鐘之後直升機會停在隧道口」
她知道這個要求對於她來說可能有些強人所難了,國內的航空管制非常嚴重,並不是隨隨便便一架直升機就可以升空。
「抱歉,但……沒有別的辦法了」
電流里傳來她沙啞的聲音,微微有些笑意:「說什麼呢,這是我作為消防員該做的而已」
「不可能!你現在已經不是獵鷹突擊隊的一員了,沒有權利調配軍用直升機!」
這裡屬於航空管制區,民用飛行器一律禁止升空。
顧衍之激動起來,直接攥緊了身前救災總指揮的衣領把人微微提了起來怒吼:「那就這麼看著傷員死在這裡嗎?!軍用民用有什麼區別,還不都是為了人民服務!!!」
「顧隊長,冷靜,冷靜……」要不是其他人攔著,顧衍之的拳頭就砸到了他臉上。
「我告訴你,要是傷員真的因為運送不及時死在這裡,我他媽的跟你沒完!」
不光是因為她答應過她,還因為她曾真的見過生離死別,她和這些整天坐辦公室的,出了事才來晃蕩一頭的人不一樣。
她有多珍惜生命,就有多恨這些人的冷眼旁觀。
一味為了大局為重,為了wei穩,刀割不到自己身上就不知道有多痛。
這也是她最終選擇離開軍隊的原因。
她沒有別的念頭,她和陸青時一樣,只是單純地,想救人罷了。
「顧隊長,軍用直升機不可以用,警用的,應該可以吧?」向南柯罕見地沒穿常服,一身深黑的作訓服,同色作戰靴,外罩了一件淺綠色的警用戰術背心,愈發顯得身姿挺拔,手裡拿著對講機。
「0101,我是錦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一隊長,幫我接省公安廳」
向南柯一個電話直接打到了省廳,李局氣得大罵,拍桌子摔板凳的,半晌還是癱在了椅子上,舒著胸口給自己平心靜氣,又從抽屜里取出了速效救心丸咽下去,顫顫巍巍的手指指向了外面。
「去,去給那小子調派直升機,再叫幾個特警一塊兒跟著去,務必要把人安全送到醫院」
「一二三!使勁!」整齊的號令之下,穿著深火焰藍色作訓服的消防官兵們同時發力,顧衍之和那邊溝通好就立馬折返了回來,一起跑進隧道的還有穿著警服的向南柯。
短短一公里兩個人都拿出了百米衝刺的速度,向南柯率先鑽進了車底,顧衍之和另一個消防員拿著擔架緊隨其後。
「你怎麼來了?」秦喧猛地一回頭,差點撞到她的鼻尖,頓時鬼叫起來。
「聽顧隊長說你們需要幫忙就帶著手下的人過來了,直升機已經在外面等著了」
「好了,血管夾閉完成」陸青時輕輕按下止血鉗,齒輪嚴絲合縫咬住了血管。
「一定要攥緊了,千萬不能松」
秦喧小心翼翼接過來攥在手心裡,鄭重地點了點頭。
「外面的,再把車抬起來一點」幾個人都是半跪在地上根本直不起身子,顧衍之把手伸進了孕婦的腰間,陸青時又往孕婦肚子裡塞了幾塊紗布。
向南柯微微挪了個方向,抱住了孕婦的上半身,陸青時扶著腿,一點一點把人往擔架上挪著。
外面等待已久的男人懷裡抱著剛出生的嬰兒徘徊著:「到底行不行啊!不行就算了吧……趕緊把我和我兒子送去醫院啊!」
旁邊抬著車的消防官兵俱是滿頭大汗,個個咬牙切齒憋紅了臉:「堅持……堅持住……」
「一……」
「二……」
「三……」
倔強的消防官兵們又換了一隻手用背抵住了車身,一個人進來容易出去也容易,若再帶上一個身受重傷的孕婦呢,說是步履維艱也毫不為過。
這短短的十幾米可能是秦喧前半生走過最長的路。
不時從上方掉落的汽車零件,滴落的機油,難聞的不知名味道,以及越來越壓迫呼吸的車身。
顧衍之騰出一隻手墊在了孕婦肚子上,她的掌心下是陸青時戴著手套有些溫熱的手,微微抓得緊了些。
陸青時看她一眼,戴著安全帽的消防教官面不改色,目不斜視,於是她也就隨她去了,但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嚴苛的環境裡,看見她出現,總會變得安心一點呢。
顧衍之騰出一隻手撐住了不斷下墜的車身:「青時,你先出去」
「不……」陸青時下意識拒絕,她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
「去吧,你從外面拉,你在裡面我還得分神護著你」
秦喧肉麻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得了得了,再不快點咱們都成了西安特產——肉夾饃」
話音剛落,向南柯輕飄飄瞥她一眼,這種時候了還有心情開玩笑:「那你也是最好看的那個」
「你給老娘閉嘴,誰叫你進來的」要不是手裡拿著止血鉗,秦喧恨不得敲爆她的腦袋,讓她嘴賤。
「不請自來」向南柯咬著牙,又把擔架往前送了一點,車身上鋒利的鐵鉤刮破了衣服,血腥味瀰漫開來。
「你……」秦喧微怔,也騰出一隻手捂住了她受傷的肩膀。
「那個……秦喧……」
「幹嘛?!」秦喧一隻手護著孕婦的肚子,頓時沒好氣地。
「幫我按一下我的對講機,胸口這個」她整個人完全趴在了地上,臉被擠壓得變形,只有眼神依舊在黑暗中散發著光彩。
「我……夠不著……」秦喧伸長了手臂,陸青時不是會多猶豫的人,迅速從徹底爬了出來,也加入幫忙抬車的隊伍,咬著牙額角青色的血管都冒了出來。
「我說……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有心思打情罵俏……」顧衍之氣喘如牛,翻著白眼再也看不下去了,直接一腳踹了下去,力道把握得十分巧妙,剛好按開了對講機的開關。
「快點,你們他媽的來了沒有?!」向南柯怒吼。
遠遠地,手電筒光束紛亂,一行穿著警服的人在急速奔跑:「向隊再堅持一下,我們馬上到!」
手裡沉重的重量被分去了一大半,陸青時鬆了一口氣,真是太好了。
越來越多的民警、消防員、救援人員開始往這個方向聚攏,甚至也有醫生加入了抬車的隊伍。
一個人的力量如蜉蝣撼樹,那十個人呢?
二十個人,三十個人……五十個人……
大家都在朝著一個目標努力的感覺讓人熱淚盈眶,晃動的車身被徹底抬了起來,顧衍之拖著擔架魚貫而出,幾個人都是灰頭土臉的,但相視一笑的時候,眼裡分明都有劫後餘生的喜悅。
大家不僅是在為孕婦開心,為那個剛剛出生的小嬰兒開心,也是在為重獲新生的生命而激動。
這裡的每個人今天都見證了太多死別。
「走吧」陸青時的手扶上了輪床:「直升機在等我們」
外面早已天色大暗,整個隧道伸手不見五指,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光芒不僅來自太陽,也來自身邊的人。
她和秦喧換了一下位置攥著止血鉗,跪在輪床上一邊捏著皮球。
其他人都在奪命飛奔,秦喧護著孕婦的肚子,不穿高跟鞋的時候一樣可以健步如飛。
向南柯的肩膀在流血,她顧不上止血包紮,跟在輪床後面墊後。
作為第一批到達災區的消防官兵來說,顧衍之已經持續高強度工作了十二個小時了,可是她依舊率領著自己的隊伍奮戰在救死扶傷的第一線。
雨漸漸下小了一些,徐乾坤站在帳篷外面打電話,山區信號不好,他也只能扯著嗓子吼:「你別跟我說這些有的沒的!趕緊給我安排手術室!孕婦已經上直升機了,大概十分鐘就到!」
今天的仁濟醫科大患者流量爆滿,走廊上塞滿了加床,往來的醫護人員俱是神色匆匆,他們的頭上有汗,衣服上有血,和前線奮鬥的醫護人員一樣也在努力著想要從死神手裡救回來更多人。
「十五床不行了!」監護儀叫起來。
「讓開,充電200J充電完成,閃開!」
「這個剛送來的病人肋骨骨折,合併胸腹內傷,腹水很嚴重,要不行了!」
「馬上送手術室,請李大夫先過去,我馬上到!」
不光是年輕人在忙碌,其中也不乏兩鬢斑白背影佝僂的老專家老教授,他們也是這個醫院的中流砥柱。
孟繼華親自在急診科搶救危重病人,從早到晚一口水沒喝過。
劉長生冒著大雨站在醫院門口維持秩序,救護車源源不斷地開進了醫院裡。
「劉處長,現在災區送來的重傷員太多了!咱們的手術室已經滿負荷運行了,萬一院內發生感染的話後果不堪設想!不如暫時關閉綠色通道,分流一些病人去別的醫院」
有下屬建議道。
他氣得大罵:「現在哪家醫院都是這個吊樣!你還要把病人往哪送!我們一附院就是錦州市最好的醫院!做好環境消殺,輕症患者可以分流去別的醫院,絕不能放棄任何一位重傷員!」
與前線不同的是,這裡開展的,都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但是死亡從來不會缺席,即使已經拼盡了全力,還是有一些人蓋著白布推出了手術室。
年輕的醫生擦乾眼淚轉身又投入了下一場搶救里,年老技術高超的醫生們堅守在手術台上,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生命的奇蹟。
灰黑的天幕被直升機的強光照亮,按道理日落之後是不允許起飛的,但飛行員還是沖他們比出了大拇指。
螺旋翼掀起的巨浪吹亂了醫生的發梢,掀起了她的胸牌,顧衍之穿著髒兮兮的制服站在她身邊把手舉到了太陽穴跟直升機告別,秦喧負責將病人運送回去並坐下一趟救護車過來。
樹欲靜,風漸止,直升機龐大的軀殼逐漸在天空中化成了一個小點。
醫生和消防教官對視一眼,各自拎起了自己的急救包與工具包甩上肩頭。
「走吧」
她們的任務還遠遠沒有結束。
陸青時跟著她深一腳淺一腳重新邁進了隧道里,剛鑽過那個一人寬的洞口,一陣陰冷的風吹得她打了個寒顫。
遠處有轟隆隆的巨響傳來,顧衍之瞳孔微縮,猛地把人壓在了身下。
「臥倒!小心!」
一陣地動山搖,帳篷里放著的醫療器械從桌上滑落到了地下。
徐乾坤掀開帘子跑了出來,土黃色的泥石流從山間滾了下來。
他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拿起通訊器。
「呼叫仁濟醫科大一附院醫療救援隊,呼叫仁濟醫科大一附院醫療救援隊」
一連重複了三遍。
陸青時從亂石堆里爬了出來,手裡捏著通訊器咳掉嗓子眼裡的灰:「咳咳……陸青時沒事」
耳返里逐漸傳來其他同事的回聲:「劉青雲沒事」
「陳意沒事」
「郝仁傑沒事」
「張成沒事」
「李麗沒事」
陸青時微皺著的眉頭稍稍鬆開了些許:「我是陸青時,呼叫于歸」
「于歸?」耳返里除了電流沒有其他聲音。
她忽然想起來,好像自從剛剛兩個人分開,她就聯繫不上于歸了,于歸也沒有呼叫過她。
這很反常。
她又加重了一遍語氣:「于歸?!」
「滋滋滋——」耳返里傳來電流聲,她的回音在隧道里飄出去了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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