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後來每每回想起這一天,都會被噩夢驚醒。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救護車上下來的。
她只記得醫生從她懷裡搶走了陸青時。
兵荒馬亂。
還沒有推進醫院,各種儀器和管子就插進了她的身體裡。
然後是血。
很多血。
她從不暈血,可是那一天看見自己抱過她的手上沾滿了鮮血時,一陣天旋地轉。
「引流,引流,快點!!!」氣管插管剛插進去,從管芯里就開始冒血,她聽見于歸在聲嘶力竭地喊。
皮球每捏一下,都會有血液倒流進氣囊里。
于歸紅著眼睛,全身都在發抖。
「快……快送手術室!」
渾渾噩噩的時候,好像是徐乾坤喊了一句,大家開始推著輪床往醫院裡跑。
顧衍之看著滿掌鮮血愣了很久,慢慢紅了眼眶,咬緊下唇,開始拔足狂奔。
「劉處長,又有傷員送過來了」
已經三天三夜沒合眼的劉長生打著呵欠:「不是都說了咱們醫院現在沒有手術室了嗎?」
一個人影撲了上來緊緊攥住了他的衣領:「給我手術室,給我手術室!」
他花了好一會功夫才看清這個滿臉血污披頭散髮的女孩子是于歸,緊接著就看見徐乾坤拉著輪床沖了過來,待到看清躺在上面滿身都是血的人是誰時,他腳底一軟差點跌坐在地上。
「快,快,去看看三號手術室結束了沒有?通知血庫備血!叫孟院長下來會診,通知各科室準備聯合手術!」
于歸撲到分診台去打電話,一邊說一邊哭:「求求你們了……快點……快點來吧……」
這幾天仁濟醫科大一附院的各臨床科室基本都沒怎麼合過眼,七十多間手術室二十四小時運轉,基本就是消好毒之後下一台立馬接上,能上手術的醫生都睡在了手術室里。
接連打了幾個科室的電話,得到的答覆都是:「在搶救病人,過不來」「正在台上,去不了」
于歸奔潰地拿著電話歇斯底里:「受傷的是我陸老師啊!!!求求你們了……快點來啊……」
劉長生拿著電話大吼:「三號手術室還沒結束,先送搶救室!」
「一二三,轉移」從輪床被抬到了病床上,剛連好心電監護儀,儀器就叫了起來。
于歸拿剪刀飛快剪開了她的衣物,陸青時躺在那裡了無生氣,不時從喉嚨里咳出血沫,雪白的床單被濡濕了一大片。
戴著手套的手輕輕壓了下去,胸腔癟下去,陸青時的唇角又溢出血絲來。
多臟器損傷。
于歸拿肩膀揩掉眼淚:「B超,X光推過來,去看看CT好了沒!」
B超顯示胸腔有大量積液,劉青雲拿電筆照了照她的瞳孔,左右大小不等。
全身CT也顯示蛛網膜下腔血腫。
這種複雜的聯合外傷,于歸一個人做不了,劉青雲也做不了,就連徐乾坤都有些束手無策。
少年人頭埋在床邊,喉嚨里發出了哀嚎。
引流到儲血罐里的血液越來越多。
失血性休克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她從未想過會有一天給陸老師動手術,在她身上插滿各種管子,源源不斷的藥物注射進了她的身體,可是出血性休克還是沒有改善過來。
她的心率從每分鐘110跌到了六十。
血氧跌破了正常值。
血壓低於40。
……
各項生命體徵都在昭示著,他們已經黔驢技窮,束手無策了。
「血到了嗎?!血到了嗎!快去催一下啊!」陳意說著就要衝出去搶救室。
于歸用手抱住了頭,跪在了她床邊,嗚咽著:「沒……沒用的……我看過陸老師的化驗單……她……她是RH陰性血……」
猶如晴天霹靂,所有人都被怔了一下。
不管是搶救用血,還是手術用血,只要有血起碼就保了一半的平安。
郝仁傑不信邪地去給血液科打電話,對方在電話里吼:「別說是RH陰性血,我他媽的現在連O型血都沒有!!!」
劉長生這半輩子從未這麼低聲下氣過:「求求你了老李,我不要多的,你就給我200ml救命也行啊!」
「不是我不給你,你們醫院急需用血,別的醫院也急需,供不應求你懂嗎?」
「我懂個屁!!!我們醫院的醫生現在躺在手術台上生死未卜!你他媽的你跟我說沒血?!我們救了那麼多人現在輪到我們自己了誰來救我們的命!!!!」
他一口氣吼完,摘下眼鏡抹了一把眼淚:「老哥我就求你這麼一件事,給我弄點血,那醫生她還年輕,救了很多人的命,現在輪到自己了,總不能叫她就這麼去了……」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長嘆了一口氣:「那行吧,我再協調一下,不過你別報太大希望,這次的事故太嚴重了,整個東南地區的血庫都不夠用了,況且又是熊貓血……」
徐乾坤背過身子悄無聲息抬了一下眼鏡擦眼淚:「那誰,于歸,聯繫一下她家屬來見最後一面吧」
護士長拿著電話跑過來,有些難以啟齒:「陸主任……好像沒有家屬……」
「怎——」他抬高了聲音,護士把IPad放到了他眼前,關係人那一欄里空空如也。
搶救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于歸的神色有些複雜,看著她因為失血過多而分外蒼白的臉,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陸老師……一直都是這樣踽踽獨行嗎?
她的冷漠尖銳好像都有了合適的藉口。
一個人在塵世里跌跌撞撞長大,沒有父母親人孩子,在遇到秦喧之前,也沒有朋友。
她的內心該是如何孤獨寂寞啊。
可是她從來不說。
既柔軟又堅強。
「讓開!讓我進去!」搶救室的大門被人粗暴地推了開來,顧衍之衝到了她床邊,輕輕拿起她的手貼在了自己臉上。
「青時,青時,你醒醒,不要睡……睜開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她很不想哭的,軍人流血不流淚,這是刻在骨子裡的誓言。
可是淚水還是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落了下來,打在她蒼白的指尖。
陸青時的眉頭毫無徵兆地跳了一下。
心電監護儀上的數據有了短暫的波動。
她也在咬牙堅持著。
「漢堡薯條都好幾天沒有見到主人了……它們也很想你……青時……你並不是沒有人掛念……我和它們都很想你……」
顧衍之的手撫上她的側臉,替她揩掉眼角的生理淚水:「我知道你現在很難受……再忍一忍……忍一忍……堅持住……薯條不能沒有主人……我也……不能沒有你……」
心電圖有了波動。
心率重回每分鐘90次。
于歸捂住臉哭了:「陸老師告訴過我,做了不一定能成功,但是不做一定會失敗」
「只有這一次,無論如何都不能失敗」
沒有血的情況下做手術,大家都知道這是一次有去無回的冒險。
可是所有人還是義無反顧地推著她進入了手術室。
進去之前,顧衍之從自己脖子上摘下了一枚彈殼做的項鍊,本來是想替她戴上,可是護士說手術室無菌操作不可以帶。
於是她改為塞進她的掌心裡,大拳頭包裹住了小拳頭。
「這是我的護身符,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活得好好的,它也會保佑你平安出來的」
還有一句話,她趴在了她耳邊說:「是定情信物,收了我的東西,就……不能反悔了」
陸青時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
接著被推進了手術室,一扇門把她阻隔在外,顧衍之靠著牆根滑坐下來用手撐住了額頭。
青時……一定要好起來。
「誰主刀?」幾個人面面相覷。
手術室有了,器械有了,可是還缺個經驗豐富的主刀醫生,其他科室的專家教授又都在手術台上下不來。
于歸咬了咬牙,唰地一下抽出手套戴上:「我……」
「你讓開」徐乾坤擠開她站上主刀的位置:「就你那三腳貓的功夫,這個手術你做不了」
「放大鏡」護士為他拉下了放大鏡:「消毒,開始吧」
其實大家心裡都沒底,徐乾坤額頭滲出了豆大的汗珠,細看去手腕都在抖,他深吸了一口氣:「還缺個腦外科醫生,我處理胸腹臟器損傷,可是顱內血腫也不能不取,會有生命危險」
「陳姐,掛甘露醇」于歸說著,走到了另一邊:「給我穿刺針,我要放點腦脊液,顱內壓太高了」
劉青雲看她一眼:「你行嗎,于歸」
于歸伸手摸到她的腰椎,來回找著合適的位置,頭也沒抬:「死馬當活馬醫吧」
嘴上這麼說著,穿刺針扎進去的時候就戳到了骨頭。
于歸深吸了一口氣,退出來:「再來一次」
「……」郝仁傑一時無語。
幸好陸姐現在人事不省,阿彌陀佛,不然一定會捶爆于歸的狗頭。
「這是……」開胸探查的結果比想像中的還要嚴重,多處肋骨骨折,肺部挫傷,斷掉的骨頭扎進了心肌里,胸腔大量積液,混合和血液和□□的暗紅色液體一下子湧進了儲血罐。
血壓開始往下掉。
陳意又給了一支多巴胺,維持住不斷往下掉的血壓。
再一次把穿刺針扎進去,于歸終於引流出了帶血的腦脊液:「顱內出血非常嚴重,必須馬上開顱」
劉青雲焦頭爛額了:「可是我們誰都不擅長腦外科」
「去問問他們腦外科手術結束了沒有,再不來人就真的死了」
徐乾坤小心翼翼從心肌里夾出了碎裂的骨頭,滿頭大汗。
他話音剛落,手術室門大開,孟院長和腦外科教授小跑著進來,護士跟在他們身後繫著帶子。
「我來」孟繼華接過了徐乾坤手裡的手術刀:「你和劉青雲修復其他血管損傷,我來處理心臟的問題」
「至於顱內血腫就拜託張教授了」
一群人好似找到了主心骨,劉長生在上方觀摩室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再去催一下血」
「放心,陸主任還這麼年輕,我會全力以赴的」
其他醫生也陸陸續續趕到了手術室,資深麻醉醫取代了陳意的位置,劉青雲退下了一助的位置,于歸這種級別的只能往後站站。
這已經是仁濟醫科大現有的能召集起來的,最優秀的手術團隊了。
孟繼華深吸了一口氣:「那麼,我們開始吧」
已經連續奮戰了三天三夜的醫生們通紅著眼睛,不敢有絲毫鬆懈。
護士往來奔走遞著器械,麻醉醫打開了體外循環。
腦科教授拿開顱鑽打開了她的顱骨,暴露出了腦組織,血一下子涌了出來。
「出血500cc!」
「外傷導致的動脈瘤破裂,陸主任能堅持這麼長時間簡直是個奇蹟啊」
孟院長的眼睛有些濕潤了:「這孩子……」
他微微偏頭,護士長會意,誰也不知道他說了什麼。
只是上方的劉長生拿著手機開始出去打電話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走廊上人來人往,手術室的燈一直亮著。
顧衍之把手機揣進懷裡,始終看著門內的方向,有護士出來就過去問問情況。
有醫生說要處理一下她的傷口,也被她拒絕了,說是要等到陸青時出來。
醫生實在沒辦法了:「那你再病倒了,我們陸主任出來誰照顧?」
她這才起身不情不願地跟著對方往急診處置室走。
「尊敬的市民朋友們好,現在插播一條緊急快訊,9.25常平隧道嚴重山體滑坡事故發生後,各醫院累計收治傷員一千八百七十二人,死亡二百零一人,錦州市血庫緊急告罄,我市臨床用血十分緊張,大量等不到血的傷員無法手術在搶救過程中死去……在此呼籲各位市民朋友們向他們伸出援手踴躍獻血,現在公布各大街頭獻血點……」
有凌晨剛走出寫字樓的白領抬起了頭,看著市中心廣場的LED顯示屏駐足良久,然後走向了旁邊的採血車。
有中年男人關掉了電視,替妻女蓋好被子,悄悄出了門。
有成群結隊的大學生來到了校內的採血車,嘰嘰喳喳的聲音使這個雨夜不再寒冷。
「抽我的,抽我的」有醫生護士率先捋起了袖管。
「下一位」蹲在街頭抽菸的民工扔掉菸頭站了起來。
……
越來越多的人離開家走上了街頭,各獻血點的門口排起了長隊。
「血……血來了!」取血的小護士從血站的人手上奪過恆溫箱就開始狂奔。
于歸站在電梯門口接力,小護士喘著粗氣把恆溫箱塞進她懷裡:「快……快去……RH陰性血!」
于歸拼命按著電梯按鈕,可是一直下不來,她咬牙跑進了消防通道。
十層樓的距離,不亞於一場八百米體測。
郝仁傑在手術室門口等她。
「快!快點啊!」見她體力不支,索性跑了過來一把接了過去,開始另一場狂奔。
眼看著他衝進手術室,于歸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不知不覺有些熱淚盈眶。
真是……太好了。
「於大夫,有你電話」分診台的護士拿著聽筒走出來。
于歸從地上爬起來:「誰?」
「不知道,你自己說吧」
「餵?餵?」她接連問了好幾聲,聽筒里沒有任何聲音傳來,她只好又掛掉了電話。
「打錯了吧」
顧衍之走出處置室,打開手機,網絡上鋪天蓋地關於獻血的報導,她微微鬆了一口氣,一瘸一拐地往手術室走。
已到耄耋之年的老人聽聞了這個消息之後,久久沒有回過神來,手裡的聽筒掉到了地上。
「陸院士,陸院士,您沒事吧?」
聽筒里還在說話,他卻顧不上那麼多了,扶起床邊的拐杖開始往外走,保姆聽見聲音趕緊跑了過來:「老爺子這大晚上的您要去哪兒啊?!」
陸旭成把拐杖在地上戳得咚咚響:「給我訂機票……訂機票……」
「好好好,訂哪兒的機票啊?」
「錦州的,越快越好」
「肺部挫傷修復完畢」孟院長鬆了一口氣,汗水流進了眼睛裡。
「主動脈夾閉完成」胸外科的醫生微微點了一下頭。
「心臟搭橋完成」心外科的醫生放下了手術刀。
「肋骨骨折固定好了」劉青雲的聲音。
「胸腔積液全部引流出來了」其他的小醫生。
「血壓怎麼樣?」孟院長問。
「心率100,血壓60-90,血氧100,總體平穩」
他偏頭看了一眼上方的腦科教授:「老張?」
「動脈瘤的情況有些複雜,靠近神經功能區,你們那邊結束了嗎?」
「快了,只剩縫合」
他把眼睛從顯微鏡上離開:「術中喚醒吧,老孟」
孟繼華猶豫了一下:「有多大把握?」
「不多,百分之五,但是——」他頓了一下:「陸主任這個瘤子離語言、運動、視神經都太近了,有一點偏差的話……」
不光是做不成醫生了,可能下半輩子生活自理都成問題。
于歸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看看插著管子臉色蒼白的陸老師,再看看猶豫不決的孟院長。
他長嘆了一口氣:「麻醉醫,準備術中喚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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