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喉嚨里的管子被慢慢拔掉,麻醉醫把麻醉範圍縮小到了局部,生命體徵平穩的時候,術中喚醒開始了。
腦科醫生們嚴陣以待,于歸拿著紙筆站在顧衍之身後,看著她握住了陸青時的手,躺在手術台上的人慢慢睜開了眼睛。
世界從一片混沌不清到有些模糊的藍,儀器周密運轉的滴滴聲傳入耳朵里。
「青時?」一聲溫柔的呼喚徹底拉回了她的神智。
因為麻醉的原因她感覺不到疼痛,也感覺不到自己的任何肢體存在,視線虛無縹緲移了過去,看見穿著隔離衣的她時瞳孔才慢慢有了聚焦。
于歸拿筆記了下來,看一眼腦外科教授,對方點頭,拿起鑷子在打開的腦組織上做了標記。
「青時,我是誰?」顧衍之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唇角,眼裡滿是期待地看著她。
陸青時皺了一下眉頭,那雙瞳仁變得無比乾淨純粹:「顧……顧衍之……」
于歸在她身後小聲提醒道:「顧隊長,問她姓名及出生年月日」
「好」
陸青時把視線轉向她:「不……不用問了……」
嗓子眼裡火燒火燎地,她不得已咽了一下口水:「陸……陸青時……三……三十五歲……生日是……12月15日……」
腦科教授笑了一下:「行,看來語言功能沒什麼問題,來,給我探針」
他把鑷子遞了回去,器械護士替他換上新的:「陸主任知道我們現在在做什麼嗎?」
「知道……麻煩您了……」
術中喚醒是神經外科罕見的手術,能最大限度切除腦腫瘤並保留患者的功能區,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用上它。
「陸老師,握一下顧隊長的手」
陸青時在握的時候,探針也伸了進去,兩隻手緊緊交握在一起的時候,顧衍之用肩膀揩掉眼淚。
「對不起……你受苦了……我沒有……保護好你……」
陸青時唇角浮起一個虛弱的笑意,她很累,實在是說不出什麼話了。
「握一下右手」于歸拿筆做著記錄,腦科教授也在腦組織里做了標記。
隱約感覺到右手裡擱著東西,陸青時輕輕捏了一下,用眼神問:是什麼?
剛剛口口聲聲說是定情信物的人,臉上浮起一絲赫然:「等你好了再告訴你」
「好」腦科教授放下探針:「屈一下右膝」
于歸拿反射錘輕輕敲了一下,變故就在此時發生,陸青時整個人突然痙攣了起來,握著顧衍之的手一下子鬆開了,目光變得呆滯。
「青時!青時!」顧衍之大聲呼喚著她的名字也依舊沒有反應,幾個醫生撲了過來拉住她。
「顧隊長你先出去一下」
「快,麻醉醫,恢復到全麻,掛降壓藥,加肌松劑」
顧衍之被推出了手術室外,一拳砸在了牆上,眼眶通紅。
「都怪我……」
「顧隊長,你別這樣」于歸跟著她出來,也默默紅了眼睛:「我能感覺到陸老師心裡是有你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顧衍之把頭埋在自己膝蓋里,半天沒說話,于歸又要進去了,手術室門要闔上的時候,聽見了從走廊里傳來的嗚咽聲。
最後的結果還是沒能完全切除,陸青時渾身插滿了管子被送進了ICU,禁止任何人探視,顧衍之只能站在玻璃門外遠遠地看上那麼一眼。
放在兜里的手機震了起來,她失魂落魄接起來:「餵?」
「顧衍之同志,請儘快歸隊,接指揮部命令,前往平谷村抗洪搶險!」
「我去……」她剛想罵一句髒話,但想起了于歸剛跟她說過的話。
「這是陸老師的家門鑰匙,從她兜里摸出來的,想來想去也只能交給你了」
一串沾了泥土帶著血跡的鑰匙遞到了自己掌心裡。
顧衍之收好。
她本來都要走了,卻又突然說了一句:「你還記不記得你受傷陸老師給你做手術的那一次?」
「手術室那麼多人,她當著我們的面說,『你是當之無愧的英雄』,本來這些話也不該由我來說,但是如果她有意識,應該也不希望你對她存有愧疚,畢竟,顧隊長也是她心目中救了很多人的英雄呢」
顧衍之把眼淚咽進肚子裡,拿著手機轉了個身,戴好帽子大步流星離去。
青時,等我回來。
今天是災後第四天了,加上陸青時的這台手術,有的醫生已經連續四十八個小時沒合過眼了,麻醉醫一下手術台就靠在了走廊上睡著了,腦外科教授是被人攙扶下去的,至於孟院長,一出手術室就因為勞累過度而暈倒在了地上。
「院長,院長……」一行人又推著他往搶救室跑。
分診台里的護士們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吃泡麵,還不時跑去病房換個藥什麼的,回來的時候面涼了就加點熱水三兩口吃完接著忙。
小醫生們承擔了大部分瑣碎的事,跑前跑後,寫病歷,安撫病人,給主任醫師匯報病情,一直忙到下午才有機會坐下來吃掉早上的早餐。
劉青雲渾渾噩噩走回宿舍,衣服都沒換一頭栽在了床上人事不省。
陳意趴在了電腦面前,手邊還放著溫熱的泡麵。
郝仁傑仰面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鼾聲如雷。
其他同事或坐或躺,都蓬頭垢面地擠在值班室的架子床上休息一會。
于歸小心翼翼繞過他們,放好自己的白大褂,她的東西還在儲物櫃裡,有藍色的聽診器,幾本病歷,陸青時經常用來砸她的《外科學》,以及——胸牌。
綠與白的底色。
照片上的人笑得天真燦爛。
現在見了這麼多生離死別,她想,她再也笑不出這種笑容了。
于歸伸手把它拿了出來,輕輕撫摸著上面的字。
仁濟醫科大一附院急診科。
住院醫師。
于歸。
啪嗒——
淚水打濕了指尖,于歸把它又放了回去,輕輕闔上櫃門,跟過去的自己告別。
快走出門診大廳的時候,身後有人叫住了她。
佛說,因果循環,人生是一個又一個的輪迴,她沒有想到帶她進來的人,如今也會挽留她。
劉長生從抽屜里抽出一份文件放在她面前:「你的退職申請書你陸老師一直沒有簽字,現在還給你」
她錯愕地打開,不光主任醫師簽字蓋章那一欄里空空如也,醫務處的領導簽字也沒有。
劉長生長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回來吧,于歸,不光是陸青時需要你,急診科需要你,我們一附院需要你,更重要的是,患者也需要非常優秀的醫生來給他們新的希望」
老人下飛機的時候手術已經結束了,醫院安排了專人在機場等候,一路暢通無阻開回了醫院,臨到要走到門診大廳的時候,陸旭成突然頓住了腳步:「快,快給我弄弄頭髮,亂了沒,還有這領帶……」
保姆失笑但拗不過他,只好替他攏了攏頭上僅有的幾叢白髮,又替他正了正領結。
「放心吧老爺子,爺孫哪有隔夜仇,小姐見著您保管就能好起來!」
這話他愛聽,才又柱著拐杖,在保姆的攙扶下往裡走。
一直到走過潔白的走廊,普通病房,單間病房,vip病房……
拐過拐角,是神外的NIICU特護病房,一股濃重的消毒水味撲鼻而來,聞了一輩子的人突然生理性不適起來,猛地頓住了腳步。
劉長生在引路:「怎麼了陸院士,陸主任手術後還沒甦醒過來,不過您也可以去看看……」
陸旭成把拐棍在地上戳得咣咣響:「沒醒我看個錘子!沒出息的東西救個人也能把自己弄成這樣還進了ICU我陸旭成的臉都被她丟盡了!」
保姆趕緊拍著背替他順氣:「老爺子您別生氣……別生氣……」
人年紀大了,說話快了就開始喘,陸旭成扶著保姆的胳膊轉身:「走,先去看看小孟去」
他口中的小孟,就是孟院長。
劉長生無法,只好擦了擦腦門上的汗,趕緊跟上,暗想:這老頭脾氣也太大了。
啪嗒——
病房裡的閱片燈被打開了,老頭子顫顫巍巍舉起了片子,戴上老花鏡仔細端詳著。
躺在病床上的孟院長鼻子裡插著氧氣管,看他一眼:「別看了師傅,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陸旭成重重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我勸你啊,早點卸下這一大攤子事退休吧,興許還能多活兩年」
孟繼華笑了笑:「那不成,後繼無人,說什麼我也得拼著這一把老骨頭多培養幾個人才再說」
「怎麼,我家就這麼一個獨苗還不夠你使喚的?」說到這裡老人就是個氣,把片子重重往劉長生懷裡一甩:「拿走拿走,讓我給個錘子意見,自己想死玉皇大帝也拉不回來」
劉長生趕緊接住了,還得小心翼翼臉上端出笑意扶著他坐下。
「您別生氣,別生氣,陸主任那事呢,我們也確實沒想到會……」
「得得得,打住打住,你們這些領導我還不知道,下面的人衝鋒陷陣,自己坐享其成,老頭子這一輩子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都多,拿紙筆來」
只有這最後一句話是重點,劉長生趕緊扯了備忘錄給他。
陸旭成奮筆疾書,雖然已過耄耋之年,但除了腿腳有些毛病外,寫字還算穩當,一筆一畫有如行書之飄逸瀟灑,很快就給了一套新的治療方案。
「拿去試試吧,骨溶解症進展到這個份上,也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骨溶解症又叫鬼怪病,病因及發病機制尚不清楚,表現為全身的骨骼會慢慢溶解,大量纖維化取代了正常骨組織,目前臨床上尚無法通過外科手術治癒,放療的效果也微乎其微。
擺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條路。
孟繼華微微闔上了眼睛:「謝謝您,您來看我學生真的非常高興」
陸旭成才沒他那麼多煽情的心思,坐在椅子上拿拐杖戳了一下他肚子:「醒醒醒醒,別睡,跟我說說,說說我家青時……」
劉長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剛才在走廊上那麼大聲地罵陸主任,全樓道都聽見了,現在這又是搞哪一出?
「誒,就你,沏壺茶來,滾一點,對對,把門給我帶上」
劉長生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啊?」
「對,就你,怎麼聽不來人話呢?」
他只好認命地替他們闔上了門。
難得師傅興致好,孟繼華也來了精神:「陸主任啊,是個非常優秀的大夫……」
「那是,也不看看是誰培養出來的,她小時候可沒少挨打……」
聽著屋內傳來的歡聲笑語,劉長生深深覺得:陸家沒一個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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