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怎麼樣?」護士在替她換藥,秦喧敲了兩下門,推門而入。
「還行」將養了一個多月,比剛剛醒來的時候精神多了,一隻手留給護士扎針,另一隻手在床上小桌板上玩著樂高。
秦喧在床邊坐下來,陸青時把救援直升機的機翼安上去壓實:「怎麼,有話跟我說?」
感覺還是這麼敏銳啊,秦喧汗顏,她還未開口,就又被人打斷了:「如果你是替人當說客,那就出去吧」
秦喧看她一臉對自己的病情漠不關心的態度,就有些著急上火了:「我不是來當什麼說客的,我是真的關心你,作為朋友我也希望你能接受這個手術」
「作為朋友,有為我考慮的話,你就不會來」陸青時的動作有些急躁,扯掉了一個零件,到處找不著。
秦喧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我就不明白了,你和傅磊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有什麼過不去的,又不是他給你做手術」
「他能過去,我過不去!」向來淡漠的人在提到與前夫相關的事時總是會格外暴躁易怒。
桌上的零件飛散開來,陸青時披頭散髮,雙目通紅,喘著粗氣盯著她。
秦喧站了起來:「你能不這麼自私嗎?!考慮一下你爺爺的感受,顧衍之的感受,我的感受,于歸的感受,急診科大家的感受,你就這麼去了,你讓我們怎麼辦!!!」
以前吵歸吵,但還從未這麼歇斯底里過,彼此都像瘋了一樣,說著最惡毒的話來刺痛對方的內心。
「反正你向來都是這麼自大慣了」秦喧在病房裡走來走去,指著她鼻子罵:「作為一個醫生腦子裡長了這麼大一個腫瘤你居然一點感覺都沒有?!陸青時,你的書都念到狗肚子裡去了吧!」
「那也總好過你,作為婦產科醫生連自己的不孕不育都治不好」
說話仿佛不過腦子一般,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一室寂靜。
秦喧喘著粗氣,慢慢紅了眼眶。
她還從未見過她這麼委屈的樣子,陸青時轉過臉,捏緊了身下被單,語氣微冷:「你也不要太自以為是了,我從來沒拿你當朋友,我是死是活用不著你管」
秦喧摔門而去的聲音在她的腦海里盤旋了很久,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已被人擁進了懷裡。
「你……都知道了?」陸青時哽咽著攥緊了她的衣服。
「我真的很沒用……就像她說的,作為一個資深外科醫生,能敏銳察覺到別人的病情,卻對自己的身體束手無策……」
有時候會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自己救人無數,卻沒有人能救自己,上天真是不公平,害人的長命百歲,救人的危在旦夕。
顧衍之摟緊了她,輕輕揉著她的腦袋:「不……你很厲害……又堅強又溫柔又可愛……沒有被病魔打倒,只是……」
陸青時鬆開她,眼裡帶著淚花,眼神卻冷了下來:「你是不是也想來勸我?」
她知道這個時候自己不該哭,可還是紅著眼睛把人擁進了懷裡,下巴抵在她瘦削的肩胛骨上來回蹭著,把消毒水味和眼淚一起吞進喉嚨里。
「我……尊重你的意見」
這麼多天了,顧衍之是唯一一個對她說出這句話的,明明自己也難過的不行,通紅著眼睛,顫抖著嘴唇,咬著牙克制住自己不哭出聲來。
陸青時緩緩回抱住了她,貪戀她懷中的溫暖很久了,以至於深吸了一口她頸間混合著薄荷和菸草氣息的味道,喟嘆著叫了她的名字。
「顧衍之」
「嗯?」
「我想回家」
「十一床,戴雨辰,起來化療了」護士推著醫藥車進來,掀開被子,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快來人啊!」
于歸和幾個醫護人員衝進來把人從地上抱到了輪床上,床旁超聲,心電接了起來,X光的結果很快就出來了。
劉青雲拿起片子看了一眼,搖搖頭:「送搶救室吧」
人已經昏迷了,陳意做了氣管插管接上了呼吸機,于歸按了按她有些畸形的小腿:「送手術室吧,我記得這個病人不是擇期手術的嗎?誰主刀快去叫一下」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齊齊看著她。
「怎麼了?快點呀」她催了一下:「腫瘤已經轉移到肺部了,壓迫大血管造成呼吸衰竭,再不手術人就死了,把人往手術室送然後去跟家屬下病危」
郝仁傑猶豫了一下:「這是……陸姐的手術」
于歸替她扎針的手一下子就頓住了。
「現在還不能出院呢,得各科室會診後身體檢查結果良好,並且院長簽字才行」
顧衍之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分診台前的護士說什麼都不放人。
「那這樣,請假,請假總行吧」
護士看了一眼她身後坐在輪椅里的陸青時:「請假時間不能超過四個小時,外出期間一切事故由患者本人及家屬負責」
「行」顧衍之痛快簽了字畫了押。
拿著假條推著她在走廊上漸行漸遠的時候,一群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從她們身邊跑過。
「徐主任呢?」
「剛來了一個腸梗阻,急診手術呢」
「張主任也不在?」
「胸外叫去會診了」
于歸咬了咬牙,步履生風,把片子塞進小護士手裡:「行吧,準備液氮,我們硬著頭皮上吧」
陸青時微微回了下頭,一行人推著輪床已經跑遠了。
「青時?」顧衍之停下了腳步。
陸青時低著頭,咬了咬唇,沒有過多猶豫:「去觀摩室」
「師兄主刀,我來給你當助手」兩個人換好衣服,邁進了手術室。
劉青雲點了點頭,戴好手套,兩手交叉在一起握了握,走到手術台前。
于歸站在了她的對面。
無影燈打開,手術導航開始工作,麻醉醫插管全麻完成。
牆上的液晶屏上顯示出了患者姓名年齡既往病史及最新檢查結果。
「消毒」藍色的手術巾鋪了上去,大家明顯都有些緊張,就連最愛說話的郝仁傑也閉嘴不嗶嗶了。
「手術方案以前都討論過,照著做應該就沒問題了吧,麻醉醫時刻關注生命體徵」
這個年輕的團隊還是第一次脫離上級醫生的指揮,獨立完成手術,大家有些期待也有些忐忑。
于歸劃下了第一刀,在大腿上開了個口子。
「紗布,單極電刀」
陸青時按下了桌上的通訊器:「肺部的轉移病灶不管了嗎?照著以前的手術方案做,可是會死人的喔」
幾個人同時抬頭,于歸被嚇得有些手抖:「陸……陸老師……那該怎麼做?」
「這裡不是急救現場不要問我這種愚蠢的問題,你身邊有值得信賴的夥伴,先進的手術設備,檢驗結果都掛在牆上了,動動你的豬腦子想想辦法」
于歸停下手中的動作,深吸了一口氣,看著牆上戴雨辰的全身CT和檢驗結果,一個想法在腦海中油然而生。
劉青雲和她想到一塊兒去了,兩個人異口同聲道:「開胸和取骨同時做」
陸青時點了一下頭:「你們的時間不多了,還剩下五個小時三十分鐘」
「手術刀,開胸器」于歸立馬動了起來。
「鑷子,止血鉗」郝仁傑飛快把器械遞了過去,陳意站了起來。
「放心,我會盡力延長麻醉時間」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于歸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但只要一想到她就在上面看著,就有一股油然而生的安全感。
很奇怪的,無論是手術台上還是急救現場,也只有陸青時能給她一往無前的勇氣和百折不撓的決心。
因為她知道,她從不失敗,也不會允許別人失敗。
「手術剪」于歸拿起人工血管又剪了一截可是還是不合適,根本放不下去,她深吸了一口氣,抬頭。
「師兄,腿部的血管給我一根,人工血管放不進去」
「好,護士,去準備一下蒸餾水」骨頭馬上就要被取出來了,劉青雲兩個手抱著塞進了液氮盆里,一股白霧升騰了起來,手術室的溫度都下降了幾度。
三助把取下的血管放在生理鹽水裡遞給她,于歸接過來修修剪剪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長度放進去。
手術時間不多了,劉青雲忙著給清理好的股骨恢復室溫,于歸忙著把自體血管與肺動脈連接在一起,器械護士往來傳遞著器材,巡台清點著紗布,陳意又調整了麻醉的用量,一切都緊張而有序,再沒有人抬頭往上看一眼。
「于歸,你那邊好了嗎?」劉青雲把滅活過的股骨頭又放回了患者的身體裡,並打上了鋼板固定好。
「快了,你呢,師兄,麻醉時間還剩下多久?」于歸滿頭大汗,手上動作沒停,超低溫手術室里後背也被濡濕了一大片。
「不到半個小時」
「好」
兩個人同時加快了速度,最後計時器響起來的時候,于歸把持針器放回了托盤裡,用肩膀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整個人都要虛脫了。
徐乾坤也在此時闖了進來:「人呢?!搞定了嗎?沒死吧!」
劉青雲從手術台上下來,摘掉帽子扔進了垃圾桶里,靠在牆上喘氣:「沒……太險了,多虧了陸主任」
于歸抬頭:「人呢?」
樓上的觀摩室,不知道何時起,已經人去樓空了。
顧衍之推著她緩緩走出了醫院大門:「這下你該放心了吧」
陸青時點點頭,任由她把自己抱進車裡:「嗯,他們……都很優秀」
顧衍之替她闔好車門,自己坐上駕駛座:「就是有點可惜,浪費了一個下午的請假時間」
「沒關係」陸青時伸長了手臂從后座去夠她毛茸茸的腦袋:「我們……」
「嗯?」
「還會有很多個下午」
一瞬間籠罩著她的陰霾都散掉了,原本的好天氣變得更好,十一月的錦州碧空如洗,銀杏樹葉緩緩飄落下來,把整條街道鋪成了金黃色。
顧衍之踩下油門:「走咯,回家!」
把車停進車庫,輪椅從後備箱拿出來,可是也只能推到樓下,陸青時看著長長的樓梯望而卻步了。
「要不……」
顧衍之在她面前蹲下:「上來」
見她不動自己又後退了兩步,把人抱了下來,陸青時掙扎著:「誒……」
「別動,一會兒摔倒了」她把人往上送了送,手掌墊在她的臀部固定好才開始爬樓梯。
「重嗎?」陸青時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選擇摟緊了她的脖子。
「不重,你忘了,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還從樓上背了個大叔下樓」
「記得……」那時候的她體力就超好了,如果不是她,那個病人也沒那麼快得救。
「不過……」顧衍之頓了一下。
「嗯?」她的肌肉很結實,趴起來很舒服,步子又穩,陸青時完全不擔心。
「我覺得,我們還是買個電梯房吧」
不是我,是我們。
心臟為這一個簡短的人稱代詞而劇烈跳動了一下,以至於她後知後覺回過味來,揪了一下她的短毛,佯裝生氣。
「什麼意思,說我沉」
「別,別,我錯了,請陸大主任高抬貴手,饒了小的這一頭秀髮,再揪,就禿了」
想像了一下她光頭的模樣,陸青時忍不住笑出聲來:「哈哈,有點期待」
說話的功夫,六樓已經到了,推開家門,兩小隻寵物就撲了上來。
顧衍之把人在沙發上放好,薯條直接在陸青時懷裡打起了滾,叫聲變得又軟又細,毛變長了一些,藍眼睛圓溜溜的,舌頭不停舔著她的手背,漢堡也要撲上來舔她的臉,被主人扯著脖子上的項圈拉開。
「你不行,你太重了,回籠子裡去」
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不在家,家具光潔如新,茶几上還擺了鮮花,地毯上也沒有灰塵,一貓一狗的籠子乾淨整潔,食碗裡放著新鮮的貓糧狗糧以及乾淨的清水。
「謝謝」陸青時撓著薯條的下巴,由衷地道了謝。
「謝什麼,我住院的時候你不是也把我家打擾得乾乾淨淨」顧衍之從廚房裡倒出來熱水放進她手裡。
「你先坐會兒,我去做飯,晚上我們吃皮蛋瘦肉粥好不好?」
「沒關係的」陸青時抿了一口溫水道:「不用太麻煩,隨便吃點就好」
顧衍之系上圍裙,捋起袖子洗手:「不麻煩,你先看看電視吧,或者想玩樂高還是拼圖,我去給你拿」
她話音剛落,門口響起了敲門聲,陸青時的杯子離了唇。
她走出廚房:「誰會這個時間來敲門,不會是快遞吧?」
開玩笑般得話語,打開門卻是她們最不想見到的人。
陸青時的臉色陰了下來:「送客,顧衍之」
陸旭成一個人來的,沒帶保姆,手裡拎了幾樣禮品,有她愛吃的水果。
老人家氣喘吁吁爬上六樓,見開門的是她,也沒跟人發火,只是淡淡道:「你先出去吧,我想跟青時單獨談談」
顧衍之猶豫著,看了她一眼,她是怕老爺子再把人氣出個好歹,這裡畢竟不是醫院。
「你放心,我明天就回北京了,今天來,是來看我這個不成器的孫女最後一眼的,我又不會吃了她,你這麼緊張幹嘛?」
老爺子沒好氣道,把東西往她手上一塞:「行了,滾吧」
陸青時沒說話,她這才默默讓出了門口:「那我去樓下買點菜,一會留爺爺吃飯吧,青時,有事給我打電話」
顧衍之輕輕闔上門,趴在門口聽了一會兒沒什麼動靜,這才轉身離去。
「我和您真的沒什麼好說的」陸青時揉著薯條的腦袋,沒看他一眼,語氣輕飄飄的。
陸旭成拄著拐杖走進來,在離她最遠的一張沙發上坐定了,環視著這個不大不小的房間。
簡潔明快的裝修風格,是她喜歡的格調,只是還添了許多別的東西,茶几下的遊戲手柄,電視柜上放著的用彈殼做的坦克模型,門口挨在一起擺著的兩雙拖鞋,以及蹲在沙發旁邊虎視眈眈的牧羊犬。
陸旭成突然扯著嘴皮笑了一下,他覺得他要是真的和人吵起來,恐怕不用等那個地痞流氓回來,這隻狗就會跳起來撕了他。
但他今天來,還真的不是來吵架的。
他和陸青時這一輩子吵了太多架了,把那些僅有的親情都消磨完了。
「你愛吃的蘋果,爺爺去給你洗一個」陸旭成顫顫巍巍打開拎著的塑膠袋,拿出一個紅彤彤的大蘋果。
一瞬間仿佛光陰回溯,慈眉善目的老人蹲在她面前:「好啦,青時不哭了,你愛吃的蘋果,爺爺去給你洗一個,好不好?」
「好!」小女孩脆生生地答道。
如今的陸青時只是冷冰冰的拒絕了:「不用了,我吃不了,有什麼話說完趕緊走」
陸旭成怔了一下,只好又放了回去,把袋子繫緊。
「好,好,那等你好了吃」
他坐在向陽的那一面,銀色的髮絲在陽光的照耀下十分刺眼,陸青時強迫自己挪開了視線,有些不耐煩。
「你到底想說什麼?」
陸旭成長長嘆了一口氣:「你想再婚,想找個人陪你,我都不反對,但是……」
「您是不是要說,顧衍之不合適,她是個女人,掙的沒我多,工作太危險,還比我小那麼多,我們在一起根本不可能長久,還是趁早兩清,回到正軌上來?」
陸旭成沒說話,表示默認。
陸青時扯著嘴唇笑了一下:「得了,您想說的我都幫你說了,回去吧」
陸旭成抬頭,深深看著她,溝壑縱橫的臉上有一絲痛心:「我知道你因為你爸爸媽媽的事,因為樂樂的事一直對我有怨,我不怪你,因為我除了是父親,我還是醫生,是中國國家科學院院士!我有責任在所有醫生都束手無策的時候帶領我的團隊率先研製出非典疫苗,不然你以為你今天還能坐在這裡?早就跟你爸媽一樣去見了祖先了!」
陸青時也激動了起來,微微喘著粗氣:「是,您偉大您無私,所以您就看著我爸染上非典不救不治,詳細記錄他的病程,在他的身上做試驗!這我都忍了,我說過您什麼了嗎?!可是樂樂啊……」
她用手捂住了臉,嗓音有些哽咽:「樂樂做錯什麼了嗎?他還那么小……整天纏著您叫太爺爺……您為什麼不救他……為什麼……」
陸旭成哆嗦著嘴唇,渾濁的眼睛裡泛起了淚花:「你以為就你失去了兒子嗎?!我也失去了我的兒子!兒媳婦,重孫子,現在連孫女也……」
「不!」陸青時驚聲尖叫起來,打斷了他的話:「當初如果是您做那個手術的話,樂樂一定不會死,一定不會,一定不會的……」
陸旭成站了起來,顫顫巍巍轉身:「你還不明白嗎?是你的自大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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