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衍之拎著菜上樓的時候,陸旭成正好推門而出,佝僂著身子,扶著樓梯扶手,拾級而下。
她伸手扶了一把:「我送您」
老爺子搖搖頭,甩開她的手,從上衣兜里摸出個U盤遞給她。
「這是?」
「手術她不願意做保守治療總是要做的吧,這是我和國內外專家討論後給出的治療方案,你拿去給她的主治醫生吧」
顧衍之拿著這個輕飄飄的有些磨損的U盤,心情有些複雜:「您為什麼不自己給她?」
老人家冷笑了一聲,拄著拐杖下樓:「我給她也要願意收才行」
顧衍之一直把人送到了樓門口,陸旭成回過身來看著她:「還有一句話幫我帶到,她哪天要是改變主意,願意做手術了,可以隨時到北京來找我」
顧衍之微微鞠了一躬:「謝謝您」
陸旭成轉身,背影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十歲,再沒有拿拐杖揍她的那種精神頭兒。
「行了,別送了,去看看她吧」
顧衍之噔噔噔跑上樓,推開門,屋裡只開了一盞昏黃的檯燈,陸青時穿著寬大的病號服,屈膝窩在沙發里,散著頭髮,看不清表情,身子在微微顫抖。
顧衍之心疼極了,放下手裡的東西,小心翼翼挪過去:「青時……」
她微微張開了雙手,陸青時主動撲進了她懷裡,攥緊了她的衣服,無聲的哽咽。
她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哄著:「好了,沒事了,都過去了,餓不餓,做飯給你吃,嗯?」
簡單吃過晚飯,顧衍之幫她打開了電視,可是那人心思卻不在電視上。
「我不想回醫院了」
作為醫生的時候,每天上下班穿著白大褂聞著消毒水的味道倒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是作為患者的時候,才知道那抹白有多單調無聊,待久了真的會瘋,更何況還有輪番上陣勸說她接受手術的一波波說客。
也只有在她面前才會難得露出嬌縱的一面呢,顧衍之摸了摸她的腦袋:「可是我們已經答應護士姐姐了呀,不回去她應該會很難做吧」
陸青時咬了咬唇:「這樣嗎……那還是回去吧」
看著她黯然神傷的模樣,顧衍之笑起來:「我答應你,明天再帶你出來,好不好?」
「好吧」某人不情不願點了頭,她正欲起身去洗碗的時候,那人卻又輕輕拽住了她的衣角。
陸青時囁嚅著,臉色有點紅:「那個……我想洗個澡……已經一個多月沒有……」
她躺在床上這一個多月,會由護工給擦拭身體照顧翻身等等,但徹底清潔卻是沒有做過的。
顧衍之想了想:「好吧,我先去放水,你看會兒電視,等我洗完碗」
陸青時趕緊拒絕:「不……不用……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話是這麼說著,顧衍之還是幫她放好了水,伸手試了試溫度:「你身上還有傷,自己來我怎麼放心」
不是第一次被人打橫抱起來,但卻是第一次在清醒狀態下被人抱起來,陸青時驚呼了一聲,直覺得自己這個要求提得十分腦殘,要在對方面前寬衣解帶什麼的,怎麼想怎麼羞恥。
「那個……那個……還是別洗了吧……回醫院……回醫院……」陸青時掙扎著,顧衍之頓住腳步,看著她在自己懷裡龜縮成鴕鳥失笑。
「好,那就回醫院吧」
說著轉身往門口走去。
「誒?誒!」情況怎麼和她想像的不一樣,在洗頭的舒爽和自己的臉面之間,陸青時掙扎良久,還是選擇了前者。
水放得剛剛好,溫度適宜,陸青時伸手摸了一下,捏緊領口:「你……轉過去」
顧衍之攤手表示無奈:「好好好,搞不定的話喊我」
大腦和身體做過大型手術的後遺症就是,四肢協調能力大不如前,和自己的扣子做了半天鬥爭也沒能解開,陸青時咬著嘴唇,額頭滲出了一層薄汗,也不肯開口求饒。
「行了,我幫你吧」聽著有紐扣落地的聲音,顧衍之閉著眼睛循過去,輕輕把她的手拿開。
「你放心,不該看的我不會看,不該做的事我也不會做,我說過,我會尊重你的意見」
其實有很多次可以進一步發展親密關係的機會,可是每一次顧衍之都把選擇權交給了她自己,她的做事風格和在追求別人這一點上完全一致。
君子光明磊落,一派坦蕩,絕不乘人之危。
陸青時喜歡她給她的溫柔和自由,可是在喜歡的人面前,那一丁點兒羞澀還是怎麼都藏不住的呀,尤其是她不想讓她看見她肚子上的那道疤,她也說不清楚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大概是那道疤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自己,以前是怎麼全心全意愛一個人,又是怎麼慘澹收場的。
如果沒有傅磊,就不會有樂樂,她也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可是有時候還是會感激呀,感激樂樂來到她的生命里,給予了她短暫的快樂,那是誰也不能替代的專屬親情的時光。
樂樂是她心裡永遠的痛,也是她心裡最長久的溫情。
從見她的第一面,她就知道這個女醫生很漂亮,讓人過目不忘的美。
直到今天她對「漂亮」的理解又上了一個層次,冷淡是美,柔弱是美,哭泣是美,就連歇斯底里都是美。
她身上有太多令她著迷的地方了,掌心鞠起一捧溫水輕輕灑在她的肩頭,水珠順著削肩窄腰一直往下,划過振翅欲飛的蝴蝶骨沒入水平面里。
她近乎虔誠地撫摸過她的每一寸肌膚,即使嘴上說著不動不看,可心裡到底還是有一些旖旎的心思。
顧衍之深吸了一口氣,把這種來勢洶洶的悸動壓制住:「好了,前面你自己來吧,可以嗎?」
陸青時微微回頭,就可以看見她通紅的耳朵,心裡微微起了漣漪:「好」
顧衍之把毛巾塞進她手裡,她想要往回收的時候,她沒有撒手,四目相對,彼此都紅了臉。
陸青時微微咬著唇,眼裡有些茫然有些無辜,又有些緊張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不知道是水汽還是她真的哭了,那雙眼睛變得濕漉漉的。
強大的生物在面對弱小可憐的動物時,除了保護欲還會莫名生出一些征服欲。
顧衍之的呼吸驟然急促了起來,攥著她的胳膊不自覺地收緊。
「疼……顧衍之……放手……」直到她可憐兮兮地看著她,放軟了聲音,眼裡湧起生理淚水。
向來不輕易喊疼的人是真的疼得緊了,咬著唇,哆嗦著看著她。
顧衍之如夢初醒,鬆開手白皙的手腕上立馬冒起五個鮮紅的手指印,她愧疚得不行,語無倫次:「對不起,對不起,我……我去拿洗髮水」
年近三十的人在洶湧的欲望面前落荒而逃。
她靠在浴室的門上微微喘著氣,平復著呼吸。
太可怕了,剛剛差點失控。
她現在有點理解為什麼古代的君王要美人不要江山了。
那個樣子的青時,要她去死都可以。
再一次走進霧氣騰騰的浴室里,顧衍之明顯沉穩了很多,把浴缸里的水放掉一些,好讓她能微微躺下來又不碰到傷口,打開花灑,試好水溫,撩起她的髮絲避開頭皮上還沒有拆線的地方,抹上洗髮露細細揉搓著。
經過剛剛的事,陸青時有點兒怵她,那是她第一次在她眼底看見那麼不加掩飾赤裸裸的欲望,讓她心驚肉跳,也重新對二人的關係進行了一番審視。
她默認她女朋友的說法,可是確實還沒有做好進一步發展的準備,準確來說,她是想都沒往那個方面想。
她貪戀她的溫暖,給予她的包容和體貼,無微不至的關懷,喜歡她孩子氣的笑容,坦蕩的性格,最重要的是二人觀念一致,有著共同的理想和目標。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顧衍之都是完美戀人,但要她身心完全接受,果真還是有些困難。
她有些沮喪地扶額,顧衍之敏感地察覺到了這種變化。
「不用太在意,以後不會了」
「不,這是很正常的……」作為醫生她當然知道食色性也,她才是不正常的那個。
顧衍之拿著花灑把髮絲上的泡沫衝掉,把那些糟糕的心情也一起衝進下水道。
關於這件事她不想解釋太多,她確實是失控嚇到她了,沒有什麼好辯白的,自己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在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她雖然默認了這種關係,但其實自己也還差一個正式的告白,但她不想選在這種時候,有些乘人之危,她也明白因為溫暖和關懷而生的愛並不是她真正想要的愛。
等她好起來,等她正式告白後,到了那個時候,陸青時依舊選擇留在她身邊的話,她退縮她也不會逃避了,這段時間就當是給彼此一個緩衝的階段吧。
「不說這個了,說說你爺爺吧」顧衍之輕輕替她打上了護髮素:「為什麼和你爺爺關係那麼差?」
和她敞開來談這個問題其實沒有她想像的那麼難,陸青時望著天花板,在她既輕又柔的動作里感受到了久違的平靜。
「其實我和爺爺小時候關係很好的……」她微微眯起了眼睛,臉上有一抹懷念的笑容。
「媽媽生下我沒有坐月子就回到研究所上班了,爸爸在協和胸外科工作,很忙很忙,比我以前忙多了……我就被扔給保姆帶,但是帶不好小時候抵抗力太差了,感染了肺炎」
「爺爺就把我接到了醫院裡親自照料,他去開會查房就弄個布兜把我掛在胸前,一手舉著個衣架掛液體瓶,我還在他懷裡吹鼻涕泡泡……」
顧衍之忍不住樂了:「哎,那時候你多大?」
「一兩歲吧」
「那你怎麼知道的」
陸青時翻了個白眼:「當然是我爺爺告訴我的了」
「那後來呢,你們關係為什麼變得那麼差了?」
說到這裡,陸青時的眼神微微黯淡了一下:「03年非典在全球爆發的時候,我爸治療患者的過程中不幸染上了病毒,我知道他是主動要求成為志願者的,可我還是……還是有點恨我爺爺……換做是我,絕對無法看著我的親人從鮮活走向死亡……最後找到了應對方法,我爸……也殉職了……」
「此後不久,我媽也因為車禍意外去世了,送到醫院的時候還有一口氣在,可是他在做另一台手術,不能為她主刀……我是真的恨我自己……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陸青時微微闔了一下眸子,聽見了她的嘆息,再說起這些事的時候,自己變得意外的平靜。
但顧衍之知道,成年人的奔潰往往都是悄無聲息的。
陸青時一定暗地裡哭了很多次,才有現在這麼冷靜的時候。
「所以,你就考上了協和醫學院,繼承父母的遺志……」
陸青時打斷了她的話:「不,我只是想向爺爺證明自己,我是和他不一樣的醫生,他做不到的事我會做到,我不會再眼睜睜看著患者在我眼前去世,絕對,絕對不會」
「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我經歷過就夠了,醫生這種職業的存在,就是為了給更多人帶來幸福感,而不是製造痛苦的吧」
顧衍之俯身,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嗯,你做到了,你是我見過的最厲害,最優秀的醫生」
再往下的事是她的畢生之痛,她知道她不想提起,於是也就不再追問,她能跟她說這麼多,從寥寥幾句里窺見她前半生的縮影,那個她不曾了解也來不及遇見的陸青時,她真的非常開心了。
從從不開口示弱到袒露內心,陸青時在逐漸褪去堅硬的外殼,她也會小心保護這柔軟。
「好了」顧衍之拿乾淨毛巾輕輕裹住她半乾的長發,把人扶了起來。
「去床上躺著吧,我去拿吹風機」
雖然沒喝酒,但她難得有了一絲想要傾訴的欲望呢。
陸青時輕輕拉住了她的手腕,扯開了自己的浴袍。
光裸的肌膚上有兩道蜈蚣一樣盤亘在上面的疤。
一道在胸口,顏色很新鮮,是前不久手術留下的。
另一道在小腹上,淡淡的褐色,皮膚有些皺褶,是剖宮產留下的傷口和妊娠紋。
只是撫摸著撫摸著,就有滾燙的淚水落下來:「很……難看吧?生樂樂的時候難產,傅磊在做手術,我自己順到一半,被趕來的醫生推進了手術室緊急剖腹產……」
顧衍之短暫的前半生里看過太多美景,從廣袤無垠的撒哈拉到羅布泊的落日,從祖國最北的極光到最南的熱帶雨林。
從海拔最高的山峰到馬里亞納海溝,從潮濕悶熱的西貢到貝加爾湖畔無人問津的小村莊。
但沒有哪一刻讓她覺得如此震撼,仿佛這半生的追逐都有了歸宿,她在她身上看見了流星——眼底閃爍的水光。
河流——划過肌膚的水珠。
冰雪——潔白的肌膚。
凸起的山峰。
茂密的森林。
……
半生所得盡收眼底,她難以抑制自己的熱淚盈眶,虔誠地跪了下來,俯身吻上她的小腹,也吻上那道疤。
世界以痛吻我,而我報之以歌。
陸青時微微閉上眼,渾身顫抖,只覺得長久以來尋找的問題終於得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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