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于歸身邊的第二個人去世的,第一個是方知有的媽媽,那個時候的她無能為力,卻感同身受。
如今呢?是自責。
如果能早一點發現徐主任的不對勁,是否能多一線生機?
醫學上的每一分鐘都拉開了生死距離,她從沒這麼痛恨過自己的無能。
直到現在她才想起了從前很多不曾留意過的細節,徐乾坤雖然好大喜功,貪財好色,可是相比其他科室的捉襟見肘,急診科的器械藥品都是最好的。
有幾次她去陸青時辦公室交病歷,作為行政主任的他也會忙碌到深夜。
常平隧道塌方的時候,作為陸青時死對頭的他也去而復返了,還有他冒著大雨說出的那番話,一度曾震撼了她的心靈,那一瞬間從心底她是認可這個領導的。
可是她不認可他的為人,曾對她實施過的職權騷擾也是切實存在過的。
于歸用手抱住了頭,坐在鐵軌上,默默淚流滿面,她不明白人怎麼能這麼複雜多變呢?
她一時不知道是該恨他還是敬他。
就是這種矛盾的心情,讓少年人的心裡翻江倒海的難受。
手頭護理的一個傷員又因為呼吸衰竭去世了,年過花甲的老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白髮人送黑髮人。
郝仁傑看著也紅了眼眶,發了瘋一般衝過來,揪起她的衣領怒吼:「徐主任死了你以為我們不難過嗎?!誰他媽不難過啊!你是醫生你不是普通人!就在你難過的這段時間又死了好幾個傷員,你知道嗎?!知道嗎?!」
看著她通紅的眼睛,意志消沉的模樣,郝仁傑頹然地鬆開了手:「于歸,你太讓我失望了」
「去他媽的醫生!我就是個普通人!普通人!我沒有陸老師那麼好的醫術……也做不到像徐主任那樣強忍著傷痛救了那麼多人……我什麼都做不到……誰都救不了……」于歸哽咽著,用袖子胡亂揩了一把眼淚,轉過身去不想讓人看見她這麼狼狽。
郝仁傑捏緊了拳頭:「我真的很想替陸姐打你」
他上前一步,于歸下意識閉上眼,拳頭卻沒有落到臉上。
郝仁傑拎起掉在地上的急救包甩上了肩頭:「可是我現在還有別的事要做,陸姐說的對,你就是個沒斷奶的孩子」
「從現在起,我們不要在一起搭檔了,回醫院後我會向上級申請調入別的組,你不配!」
醫護從來不分家,尤其是在急救現場,兩人一組的高效率能最大確保傷員的生命安全,一個好的護士對醫生來說是如虎添翼。
于歸愣愣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好人姐……」
作為科室里的優秀護士,郝仁傑的選擇其實有很多,為什麼會一直跟著她呢,除了陸青時的安排之外肯定還有別的原因,但肯定不是看上她的技術,她不僅技術差還特別會添麻煩。
那是為什麼呢?
于歸咬緊下唇,吸了吸鼻子,抬腳追了上去,一把扯下他背後的兩個急救包甩上自己的肩頭。
「走吧,我們去救人」
是因為對她心懷期待,無論是陸青時還是郝仁傑都希望她能儘快成長起來,還有嘛,當然就是日常在一起插科打諢的情分。
于歸想明白了這一點之後,豁然開朗,背著急救包跑在了前面。
沒有人會對一個毫無潛力的人抱有期待,她也不想辜負任何人的期待。
徐主任死了,死在自己的崗位上,是死得其所,沒有白活,她也會帶著這期待好好活下去,去救更多人。
郝仁傑看著她的背影融入漫天雪色里,微微苦笑起來,眼神有點兒悵然。
徐主任犧牲,陸姐時日無多,那天晚上撞破陸青時脆弱的不僅只有于歸,他也站在門外,一牆之隔的地方就是男更衣室。
如今的急診科已大不如從前,早就到了青黃不接的地步,呆子,你還是要儘快成長起來啊。
儘管,成長的過程是那麼痛苦。
手術室的燈亮起來,躺在輪床上的小女孩被推了進來,陸青時緊隨其後。
「準備過床,一二三,起!」
隨行的急救醫生說話語速很快,連珠炮似地:「女孩,六歲,姓名未知,找不到父母,鋼化玻璃扎進胸口,因為先天性右位心躲過一劫,於大夫已做了簡單處理,拜託您了」
「好」
女孩身上連著的儀器被撤下,麻醉醫連上了新的。
「手術衣」護士替她穿上了防護服,陸青時自己抓起手套戴上。
「X光推過來」
如果是玻璃碎裂扎進體內的話,就不排除還有其他碎碴子順著血管流到了全身各處,以及這孩子右位心也不排除血管畸形病變的可能,這是一台複雜的多科室聯合大手術。
「陸主任,李大夫說他來不了」護士掛掉牆上的電話。
「趙大夫呢?」
陸青時頭也沒抬,拿手術剪剪斷了于歸縫好的線,拿鑷子挑出來。
「和心外那邊聯合手術呢」
「開胸器」陸青時放下鑷子,拿開胸器撐開了肋骨。
她神色不變,只是微不可察皺了一下眉頭,除了心臟移位之外,其他臟器一切如常,心血管有很嚴重的畸形,手術導航顯示房間隔也有缺損,需要手術修補。
「陸主任……」同台的小醫生弱弱地喊了一句,還是頭一次看見這種病例,腿腳有些發軟。
陸青時額頭滲出一絲薄汗:「愣著幹嘛,做啊」
話音剛落,孟院長穿著洗手服也跑了進來,自己繫著手術衣的帶子。
「聽說你這邊沒人,我來幫忙」
「好」陸青時點了一下頭,準備讓出主刀的位置時,孟繼華卻站在了她的對面。
「你主刀,我來當一助」
原則上他的職稱最高,資歷最厚,但二人對視一眼,孟繼華微微點了一下頭。
陸青時不再猶豫,抓起了組織剪:「麻醉醫嚴密監控生命體徵,一定要把血壓維持住」
「放心吧,陸大夫」
手術過半,出血還是不可避免地出現了,暗紅色的血液湧進了儲血罐,眨眼間的功夫一千血沒了。
「止血鉗」陸青時的一雙手好似從血水裡撈出來一樣,額頭滲出一絲薄汗,護士踮起腳替她擦掉,
「麻醉醫,準備體外循環吧」孟繼華似乎有些體力不支,微微閉了一下眼睛。
陸青時看他一眼:「您……」
孟繼華搖頭:「繼續,這個節骨眼上不能出岔子」
麻醉醫按下計時器:「體外循環,開始」
血泵開始高速運轉,麻醉醫把氧流量表開到了最大。
「給我蚊式」
「血管鑷」
「再往左邊拉一點,看不見出血的地方」
二助用肌肉拉鉤幾乎快扯開了大半個胸腔。
「該死」陸青時戴著放大鏡,微微搖了搖頭,放下血管鉗,直接把手塞了進去。
「加快引流速度」
「血壓還能拉住嗎?」孟繼華回頭問麻醉醫的時候,儀器尖銳地叫了起來。
陸青時把手伸了出來:「準備心臟停搏吧,停止血液灌輸」
「什麼?!現在停下來她就死了!」有人大聲反駁道。
孟繼華看著她逐漸抿緊了唇角:「你是要在心臟停跳的低體溫情況下做房間隔修補嗎?」
陸青時點了一下頭:「對,心包片拿來」
器械護士趕緊跑了出去。
麻醉醫攥著計時器的手心裡都是汗:「三分鐘,不能再多了」
陸青時已經開始操作了:「沒問題」
麻醉醫按下儀器,一室歸於靜寂,心臟停跳了,小女孩的臉色迅速蒼白了起來。
裝在恆溫箱裡的超低溫生理鹽水被推了進來,護士掛上液體。
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這是非常罕見的,甚至有點極端的手術方案,若是擱在以前孟繼華是絕對不會同意這麼離譜的方案,但看著對面的女醫生神色不變,即使戴著放大鏡,也難擋眉眼間呼之欲出的銳利與認真。
站在手術台上,陸青時是當之無愧的王。
一個優秀的醫生比如他,比如他的老師陸旭成,知識儲備豐富,技能嫻熟,但沒有陸青時這樣的膽色。
有膽色的醫生,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比如于歸,但沒有她這樣的技術。
孟繼華的手腕微微顫抖起來,他在心底長嘆了一聲:老師啊,您究竟培養出了一個什麼樣的怪物啊。
持續高強度的工作讓腦袋裡那根弦又開始隱隱作痛,站在她後面遞器械的護士發現她的後背全濕透了。
「陸……」
「4.0可吸收線」陸青時顧不上讓人擦汗,飛快把持針器接了過來,指尖開闔著,穿針引線,讓人目不暇接。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過去,低溫手術室里也蔓延開了一股無名的焦躁不安,以至於每個人額上都掛了汗珠。
麻醉醫更是站了起來:「陸主任,時間不多了,還剩下一分鐘」
他說完這句話後,時間已經過去了五秒。
陸青時眨了一下眼睛,換線,時間又過去了五秒。
孟繼華一開始還能跟得上她的速度,到最後遠遠地被人甩在了後面,穿針引線打結一氣呵成,行雲流水,有一種殘酷的美感。
如果不是腦袋裡越來越劇烈的疼痛的話,她應該還能再快一點的,陸青時皺眉,口罩下面的牙齒咬住了嘴唇,直到那一絲血腥味讓神智逐漸清醒起來。
「十」
她聽見了麻醉醫的聲音。
「九」
她發誓她從沒這麼討厭過麻醉醫。
「八」
孟繼華也加快了速度。
「七」
「艹……」又是一針沒從肌肉里拉出來,陸青時暗罵了一聲。
「六」
是極限了。
胸口越來越疼,孟繼華的身子微微晃了晃。
牆上的電子數字又走過一秒。
「五」
兩個人都在緊咬牙關堅持著。
「四」
豆大的汗珠從她的臉頰滑落。
陸青時放下持針器,喘著粗氣:「線剪」
「三」
孟繼華稍稍往後退了一步,閉了閉眼睛緩了緩穩住身子。
「二」
陸青時一剪刀把多餘的線頭剪斷。
「一!」
計時器響起來。
陸青時放下剪刀,大聲喊:「準備血液再灌注!」
生理鹽水先倒進了胸腔里,血泵恢復了運轉,蒼白的心臟開始有了血色。
陸青時回頭看著生命監護儀,孟繼華還拿著剪刀站著。
所有人都有些緊張地盯住了屏幕,直到那條代表生命的綠線亮起來,心臟放出了微弱的聲音。
「砰砰——」
所有人歡呼起來,陸青時鬆了一口氣,大汗淋漓,扶在了手術台上喘息著。
站在她對面的人往後退了一步,似乎是想笑,然而卻有血隔著口罩滲了出來。
「院長?」
她站直了身子。
「院長?!」已過花甲的老人猶如一座厚重的大山瞬間傾塌一般,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陸青時撲了過去,微微紅了眼眶:「快拿擔架來!送隔壁手術室!」
口罩從他臉上脫落,老人顫顫巍巍扒住了她的手腕,手套還沒來得及摘,鮮血染紅了陸青時的衣袖。
「不……不准……陸青時……我命令你……繼續……繼續搶救病人……」
「不!」陸青時嘶吼出聲,額頭上青色的血管冒了出來:「您得聽我的,聽我的,讓我開胸……開胸手術探查……我給您做手術……我給您做手術!」
「沒……沒用的……」孟繼華笑了一下,唇角又咳出了血沫,陸青時伸手摸了一下,是混合著內臟碎片的肉塊,青年醫生頓時如鯁在喉,刺激地她眼眶發酸,握著他的手腕緊了又緊。
「為什麼……為什麼?!!!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不管是多複雜的手術我一定會成功的……擔架!擔架!」
「咳咳……這是你爺爺也做不了的手術……」
「我不信!您別說話……別說話……」
孟繼華握住了她的手,一個老醫生和一個年輕醫生的手交握在了一起。
「聽話……青時……去搶救其他人……不……不能在我身上浪費……浪費醫療資源……你還年輕……我已經老了……去救更多人……去吧……」
眼睜睜看著他只做了最基礎的生命支持系統之後就被送進了ICU,陸青時背靠著牆緩緩滑坐了下來,用手撐住了額頭,從剛剛開始頭就在疼了,臨床上把疼痛分為十級,分娩陣痛和癌性痛並列最高級。
陸青時的眼前開始模糊,毫無意識地流眼淚,然而殘存的一絲清明告訴她,在這個時候她絕不能倒下。
絕不能。
她又扶著牆緩緩站了起來,一步一挪地走向了手術室。
「還有手術安排嗎?」陸青時把自己全部的重量壓在了分診台上,額頭冒汗,臉色蒼白。
護士拿起病歷看了一眼:「暫時沒了,下一批傷員還沒回來」
見她臉色不好的樣子,她想伸手扶一把,被人拂開了:「沒事,我去睡會兒,有事打電話」
「好」
護士看著她扶著牆,弓著腰,慢吞吞地挪進了更衣室。
長期服藥不是個好習慣,尤其是阿片類的鎮痛藥,容易產生耐藥性也就算了,還會成癮,因此陸青時一直嚴格控制著用量,但此時她顧不得那麼多了,打開儲物櫃拿出裡面的藥瓶,顫顫巍巍倒了一大把在掌心裡,合著冷水吞下,冰渣一樣滑過喉嚨,外面天光大亮,雪終是停了,醫生靠在柜子上微微喘息著,等待藥效發揮作用。
她想就這麼閉著眼睛睡過去,可還是從褲兜里摸出了手機,音量開到最大,她怕錯過醫院的電話。
陸青時把手機放在了座椅上,做完這一切後,她又縮了回去,把頭埋入自己膝蓋里,緊緊蜷縮在一起。
下一台手術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她得抓緊時間休息,已經倒下了一個孟院長,她絕不能,絕不能再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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