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乍暖,梨花壓白,江陵府昨夜落了一場雨,打透了各家各戶門前的抱鼓墩兒。閱讀
天方微亮,長干巷路當間的罅隙里,儲著一汪汪靈澤甘露,清風一吹,朝暉潑灑,馬頭牆內的玉樹梨花紛紛揚揚,混著淡淡清香,掉進了石板路上的淺水窪中。
「踏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穿著黑靴藍褂的小廝踩著水路,懷裡揣了三五件錦緞長衫,順著巷尾摸進了付家後院。
付家是江陵府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三代經商,做得茶葉買賣,城外有茶田百畝,城內有良鋪百家,付尚毅佃戶出身,十五歲娶了賣茶的程家小姐程惜秋,跟著老丈人走南闖北,生意越做越大。程小姐知書達理,蕙質蘭心,唯有身子不好,成親四五年都沒能生下一兒半女,便親自為付老爺說了兩房妾室。一位姓柳,是付老爺走商路上碰到的紅顏知己,一位姓劉,是山上佃戶的女兒,收帳期間被迫與付老爺春風一度。
先說這位柳氏,生得花容月貌,綽約多姿,哪怕如今四十有三,依舊難擋眼波秋色,進門五年為付老爺生了三個兒子,早已經從妾升了二夫人,掌管家中的大事小情。
同為妾室入門,柳氏風生水起,而劉氏卻悲苦慘澹,她也為付老爺誕下一兒一女,卻因不受寵愛,不會爭搶,前些年鬱鬱而終。
藍褂小廝此時站在劉氏生前的院子裡,這裡距離後門不遠,窗廳朝北,採光極差,沒有亭台樓榭,也沒有水系花魚,幾個曬茶的破竹篩子層層疊疊地摞在牆角,能瞧見裡面嫩綠一片,像是放著剛採回來的嫩春芽。
藍褂小廝邁上台階敲了敲門,「少爺,我回來了。」
話音方落,屋裡走出來一個人。
那人身著玉色長衫,手持檀骨摺扇,扇面繪著曲橋流水,扇骨雕著綠柳折枝,腰上佩掛半塊白玉,玉上刻著月影長廊還有叢叢牡丹。不是旁人,正是付家二少爺,付景軒。
付二少爺身長鶴立,朗眉星目,一雙桃眼微垂微翹,笑也是笑,不笑也是笑。他由劉氏所生,同他母親一樣,不怎麼受付尚毅的待見,卻不像他母親自艾自憐,在這一方小院兒活得逍遙自在。
「東西都拿來了?」
「一件不落,連條褲頭都沒給他剩下!」藍褂小廝名叫三寶,跟在付景軒身邊小有八年,麻利地從懷裡扯出那幾件衣裳,搖搖晃晃。
付景軒點點頭,看向牆角豎著的一摞細竹竿,三寶心領神會,立刻拿起其中一根,將白花花的褲頭掛在上面,立在院子當間兒的石頭縫裡,任其迎風飄搖,「呼呼」做響。
付景軒十分滿意,搖著扇子走出院門,「走,少爺帶你去看看笑話。」
每逢初一十五,付家都要齊聚一堂燒香祭祖,祈求風調雨順,富貴平安。
程惜秋一襲紫灰長襦,頭上簪了支鎏金雀釵,由付尚毅攙扶著邁進祠堂大門。她這幾年身子越發不好,纏綿病榻,受不了風寒,整整一個冬天不曾出門。
「大夫人。」柳氏身著翡翠釉裙貴氣逼人,搶了滿堂風采,卻不得不微微附身,跟旁人一樣行禮。
程惜秋抬了抬手,讓她趕緊起來,隨後目光定在一角,終於露出了笑模樣,「景軒,雙兒。」
付景軒邁步上前,身後還跟著一位二八少女,俏麗可人。這位少女也是劉氏所生,付家的五小姐,付雙兒。
雙兒清瘦,相貌不如二少爺來得明艷張揚,怯怯地說:「大夫人安好。」
程惜秋牽過她的手腕,微嗔道:「又外向了,跟你們兄妹倆說了多少次,叫我大娘。」
柳氏聞聲翻了記白眼,拉住付尚毅小聲道:「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沒把我放在眼裡,光是親近老二老五,我那三個兒子可不見她有多喜歡。」
付尚毅五十有四,看似端正謙和,實際膽小怕事優柔寡斷,付家能有現在這番光景,全靠程老先生活著頂天,老先生沒了程惜秋管帳,如今程惜秋身子越發差勁,柳氏就偏了心眼,她有三個兒子,這偌大家業,可一分一毫都不想落到旁人手裡。
如今雖說是付家的生意,主事的還是程家小姐,付尚毅自知無能,又不想在柳氏跟前沒臉,常年亂和稀泥,低聲安撫兩句,又道:「怎麼不見業兒?」
柳氏瞪他,故意大聲:「業兒前陣子去城東茶樓幫忙,整日送往迎來,忙得腳不沾地,回來還要挑燈夜讀,說是要完成他爹兒時的念想,做個文人,折騰幾日人都瘦了幾斤,估摸昨晚又熬了一宿,睡過了時辰,不然我派人去叫他?」
這話飄進了所有人的耳朵,三寶忍不住捂嘴偷笑,被自家少爺掃了一眼,趕忙收聲。
「算了算了。」付尚毅偏袒道:「業兒為我分憂,讓他睡罷。」
他向來如此,這個反應也不足為奇。
付家祠堂端莊肅穆,紅木八仙的供桌兩側擺著一對透雕太師椅,正中房樑上懸了一塊匾額,上書「萬物不爭」——是程老先生留下來的家訓,老先生種茶賣茶一輩子,臨了把一生所得留給了女兒女婿,只求往後祖祖輩輩和睦安康,不爭不搶。
只是和睦安康人人都想,但不爭不搶?大多數人還沒活到那個份上。
「付景軒——!你給我滾出來!」
三炷香還沒點燃,憑空冒出一聲震天的怒吼,十幾口子齊齊回頭,瞧見門外闖進了一個油頭粉面穿著紅粉肚兜的男人?!
柳氏臉色巨變,只見付景軒從程惜秋身邊走到廳前,接腔道:「大哥找我有事?」
來人正是付家的大少爺付景業,一張糙臉坑坑窪窪,一身脂粉香氣混著隔夜的酒臭令人作嘔,他明顯氣昏了頭,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衝上前揪住付景軒的衣襟破口大罵:「你個狗娘養的雜碎東西!我今天弄死你!」
「欸?」付景軒極為淡定,展開摺扇遮住口鼻,故意問:「大哥何出此言?」
「你還裝傻充愣!」付景業額起青筋:「我那衣服是不是你派人拿的?錦娘可都跟我說了!」
付景軒一頭霧水,衝著三寶問道:「錦娘是誰?」
三寶立刻回答:「聽說花春苑的鴇媽就叫錦娘!」
「鴇媽!?」付景軒驚道:「大哥可不要胡亂冤枉人,我連花春苑大門朝哪開都不清楚,又怎麼認識她們家的鴇媽?」
「放你娘的屁!這幾年不去找你的事,你反而跑來撩撥我了?」付大少不知從哪扯出一條褲頭,咬牙切齒道:「這是從你院裡找到的!還說你不知道!?」
付景軒臉色不變,嫌棄地後退幾步,闔上摺扇用扇柄挑起褲頭,笑吟吟地當眾晃了晃:「這是大哥的?」
付景業怒急攻心,抬手就要揮拳,只聽柳氏尖吼一聲,提裙而來,一巴掌拍在他的臉上,打得他酒氣全消,怔在原地。
「娘,我......」
「你什麼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麼日子!祖宗面前也容你這樣放肆?還不給我跪下!」她早想開口制止,礙於程惜秋目光阻攔,才拖到現在。
付景業心裡不服,急著告狀,無視柳氏阻攔跑到面色鐵青的付尚毅面前,「爹!不是你看到的這樣,是付景軒故意害我!趁著我外出應酬,派人偷我衣裳害我出醜!」
「應酬應到妓/女床上了怎地!」付尚毅氣急,一腳將付大少踹到門口,甩袖而去。
當家的走了,程惜秋冷眼旁觀些許,少頃,也帶著付雙兒一同離開,付景軒跟著邁出門檻,對上柳氏剜他的眼神,那眼神恨入骨髓,像是要將他挖眼掏心。
「三寶。」
「欸!少爺您說。」
付景軒單手挽花,轉著扇子,問道:「你可見過花春苑的姑娘們?」
三寶說:「見過見過。」
付景軒問:「長得真美?」
三寶拽文:「貌美如花!身姿搖曳!」
付景軒笑問:「怎麼個搖法?」
三寶細眼一眯,當即挺直腰身,邁起碎步,屁股一搖一擺地扭了起來,付二少爺朗聲大笑,不再理會臉色煞白的柳氏,悠悠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