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024-09-05 10:05:36 作者: 一個米餅
  方澤生手指微蜷,不待付景軒在新頁看上兩行,便平靜地合上話本,面上沒有任何異樣。

  付景軒在他耳畔趴了一會兒,起身走到桌案前,拽了一把椅子坐下。

  兩人相對而坐,一時誰都沒有開口。方澤生依舊沒有束髮,黑袍大氅,坐在輪椅上面,淡聲道:「你來做什麼。」

  付景軒道:「你怎麼在這裡?你來做什麼?你見我就沒別的話說?怎麼也算相識一場,不敘敘舊嗎?」

  「敘舊?」方澤生道:「我和二公子不過有幾面之緣,敘舊還談不上。」

  他語氣生疏,硬是把一場相識說成幾面淺緣,扯遠了關係。此時若對面換做旁人,估摸早就拍案而起,畢竟熱臉貼了冷屁股,不是誰都能受的,但付景軒不同,依舊笑吟吟地遞給他一雙筷子。

  不接。

  便放在他面前。

  花炊雞清淡,配上白粥一點不顯油膩,幾條雞絲拌在粥里,說不上絕頂美味,卻也相當可口。付景軒早就習慣了什麼了東西都放點糖,吃著吃著也就順了這一口,一碗見底,方澤生依舊冷淡,明顯不願與旁人同桌。

  付景軒自顧自道:「前年陶家辦了場品茗大會,邀請各家去了趟益州,我又被大娘拉去作陪,跟著陶家的孫少爺去逛了逛那裡有名的榮昌巷。榮昌巷你該去過,十里紅燈,夜裡去最是漂亮,文人縱酒鬥茶,還有美人坐在花船上倚欄彈唱,咿咿呀呀地撩人心弦。

  「對了。」付景軒道:「還碰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方澤生沒興趣,只是沉著目光看他,想看看他什麼時候出去。

  付二爺臉皮極厚,權當看不懂他的臉色,「那天榮昌巷的茶坊列具茗戰,哪家得了第一就能和花船上的花魁姑娘共度良宵,據說那花魁天香國色,逗引的幾十里外擺攤的茶棚老闆都跑來鬥茶。茶餅我都看了,全是些粗老的竹籜子。比無可比,只能說自個兒家的水好,個個都是千里靈山上取來的甘泉,卻沒想茶水煮開後都是一個味兒,到底是山水還是井水也無人分得清了。僵持了有好一會兒,不知誰多了句嘴,說眼前那條淺江的源頭便是某座靈山,取江水便能代山水,必定奪魁!結果你猜怎麼著?百十口子一起跳江取水,嚇得花魁姑娘抱著琵琶倉皇而逃,幾天沒敢露面哈哈哈哈!」

  煮茶用水山水為上,江水為中,井水為下。尋常人家大多都是井水沏茶,茶葉固然重要,但茗斗除了探看烹煮之後茶沫停留在茶盞內壁的時間長久,最終決定勝負的還在茶湯色澤,鮮白為勝,清黃色調為中下,這點便和水的好壞有很大關係。

  「不過現在已經少有人能烹煮出鮮白色的茶湯了,就連陶家和胡家......」

  「說完了嗎。」方澤生開口,打斷了付景軒的笑聲,「如果說完了,就回去吧。」

  逐客令下得明顯,付景軒立即收聲,放下筷子轉身出門。

  啞叔進來時,桌上的粥已經涼了,想要收拾,卻被方澤生攔了下來:「你聽到了。」

  啞叔伺候他多年,懂得他沒由來的問話,點了點頭。

  「他帶我去了趟益州,我卻把他趕了出去。」說著垂下眼,看著掩藏在長袍下的兩條廢腿,「走了也好,本就跟他斷了關係......」

  「誒少爺!少爺你這是去哪?」窗外傳來三寶驚喜的喊聲,像是一隻要歸家的雀鳥兒。


  沒聽到付景軒回應,但屋外腳步匆匆,不像以往那般氣定神閒,估摸是氣到了。

  方澤生面色沉靜,躲著窗外照進來的陽光,抬手打開了桌上那個上了鎖的盒子,盒子裡面是他前不久才放進去的玉佩,還未取出,就聽「咣當」一聲,書房的門被人用腳踹開,想也知道是誰。方澤生手上一急,忙把玉佩扔了回去,「吧嗒」玉佩磕了一下,疼得方大當家的心仿佛滴血,又不能再拿出來瞧瞧玉佩碰壞了沒,只能雙手死死地按著盒子蓋兒,瞧見付二爺肩膀上挎著件包袱,懷裡抱了一床被子,哼著小調走了進來。

  方澤生道:「你怎麼沒走?」

  付景軒問:「你藏什麼東西?」

  「沒什麼。」方澤生挪開雙手,再次面無表情地說:「你若是想回江陵,讓周叔送你,路途遙遠多帶些銀......」

  「你關心我啊?」付景軒壓著被子趴在桌案上,沒臉沒皮地問。

  方澤生冷若寒霜,藏在寬袖下的手狠狠掐了一把沒有什麼知覺的大腿,把頭扭到一邊。

  付景軒一樂,瞥了眼方澤生手邊的涼粥。同走的時候不同,這粥明顯被人喝了幾口,他心中高興,溜溜達達地走到屏風後,把被子扔到木塌上,順勢躺下了,方澤生皺皺眉,「我不是讓你回去?」

  付景軒枕著雙手,翹著腿說:「我這不是回了?我們倆現在可是夫妻,夫唱婦隨,夫義婦從,丈夫尚且睡在書房,我又怎好意思高床軟枕獨自享受?」

  「你......」方澤生一時不知如何開口,他想說重話,可讓付景軒從這個門出去已經是重中之重了,正想怎麼轟他走,就見他腿腳麻利地又溜達過來,挑著眉道:「你什麼你,你現在便是我歸處,我自然要回到你的身邊。」

  付二爺耍起無賴得心應手,整整一個上午賴在書房。

  給他冷眼他不看,對他冷聲他不聽,半覷著眼趴在窗口看著落在枝頭的雀鳥,還評頭論足,硬是把一對黃尾鶯湊成了夫妻,瞧著就是個不務正業的紈絝公子。

  三寶空歡喜一場,站在窗外唉聲嘆氣,方澤生住的院子雖大,但除了啞叔和他們新來的主僕二人,沒有一個多餘的。昨兒個大當家才成了親,在府里怎麼也算件大事,沒人道賀也就罷了,連個問話的奴才都沒見,三寶不滿地直撇嘴,環顧偌大的院子也不知該做些什麼,只得湊到啞叔身邊跟他聊天,啞叔不會說話,比划起來三寶又看不懂,只能找根樹杈蹲在牆根寫字,三寶肚子裡那點墨水全都就著雞蛋吃了,認字不多,急得直揪頭髮。

  枝頭上立著的小鳥停留些許,撲騰著翅膀飛走了,付景軒錯了錯眼,目光落在啞叔寫的字上。

  雋安三年,火燒煙嗆。

  三寶磕磕絆絆地念下來,驚訝道:「您這嗓子,是被煙燻啞的?」

  啞叔點點頭,算是應了一聲。

  付景軒有所耳聞,八年前方昌儒同妻子謝君蘭死於一場火燒的意外,據說是在方家存放新茶的倉庫里,碰巧那日帶著方澤生過去清點,趕上天乾物燥,庫里的存貨就自燃了。天災難擋,即便是可惜,也只能認命,只是可憐了方澤生,在那場大火里被樑上落下來的重物壓斷了腿。方澤生出身茶香世家,一歲便能識茶,兩歲就可辨味,五歲在品茗大會上盲猜茶葉百種,還能一一叫出名字,說出製法。雖那時性子傲些,卻也是少年人最該有的張揚模樣,按理來講他的人生不該如此,他該堂堂正正地接管方家,名正言順地成為四家之首,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坐在輪椅上,冠個空名字。


  付景軒回過頭,抽出後腰的扇子靠在窗欞前,他始終覺得那場火燒得蹊蹺,方昌儒經商多年只出新茶,剛採下來的新芽鮮綠潮濕,通過殺青、揉葉、晾曬、壓餅最終落模雕刻幾十道工序才能製成一塊茶餅,在成餅之前,佃戶送來的新芽應該全都存在庫里,再是天乾物燥也絕對不會猛地燒起來,讓人沒有逃生的機會,什麼天災意外估摸都是隨意撇給世人的解釋,各中原由,想必只有放火的人知道。

  付景軒猜想,這放火的人十有八/九就是……

  這時,書房的門開了。付景軒和方澤生同時抬眼,瞧見一位衣著華貴的婦人走了進來,正是昨兒個坐在主位上證婚的王夫人。方澤生半晌沒搭理付景軒,此時卻放下手中的書,不涼不熱地說:「你過來,推我到廳里。」

  花廳內啞叔早就備好了茶,王夫人坐在方澤生對面關心道:「前些日子下雨,腿上可疼了?」

  「多謝姑母關心。」方澤生恭敬道:「不疼,早就沒有知覺了。」

  王夫人面帶疼惜:「我知道,可心裡總是盼著你好,想讓你有一天還能站起來,不如再讓陳大夫來看看罷。」

  方澤生沒拒絕:「聽姑母安排。」

  王夫人說:「那我讓他明天過來。」又看向站在輪椅後的付景軒,安排婢女搬來一把圓凳讓他坐下,看來柳氏果真跟她商量好的,見著一個大男人嫁過來,竟沒有半點驚訝,還客客氣氣。

  付景軒本想坐,卻被方澤生抬手擋住了路,只好繼續站著。

  王夫人沒有強求,端起茶碗話起了家常:「你父親和大娘身體可還好?」

  付景軒說:「都好,多謝王掌柜關心。」

  「王掌柜?」王夫人捏著茶蓋兒,上翹的小指動了動,嘴裡嚼著這三個字面上似笑非笑,又將茶碗放下了。

  付景軒問:「怎麼?」

  「哈哈,沒事。」王夫人和善道:「許多年沒聽人這樣稱呼我了,有點新鮮。」

  付景軒恍然大悟,連連道歉:「對不住王夫人,方才是我疏忽,都怪大娘,讓我一時忘了改口。」

  王夫人道:「怎麼怪起程夫人了?」

  付景軒說:「兒時總是從大娘嘴裡聽到您的名號,說王掌柜經商有道,稱得上女中豪傑,這次過來還再三叮囑大哥,讓他好好跟您請教,畢竟日後是要接管生意的人。」

  王夫人掩面笑道:「程夫人過獎了,她才是真真的操持有道。」

  付景軒代替大娘一通客套,又說:「我初來乍到不懂規矩,以後還請夫人多多關照。」

  王夫人瞥了眼方澤生:「傻孩子,規矩是方家的,可不是我的,我不過是個外姓,這方家的里里外外,還是得聽澤生的,如今你跟了他,往後可要幫著他管管家事。」

  方澤生並不想兩人多聊,接過話茬:「姑母哪裡的話,這麼多年多虧姑母照看,憑我一個瘸子估摸早就敗光家業了。」

  「哎呀,什麼瘸子不瘸子的,說得多難聽。」王夫人忙扯開話茬:「先不說這些,翠兒把帳本給澤生看看。」

  翠兒遲疑片刻,不情不願地從懷裡掏出一本帳。

  「這是?」

  「這是太守馮大人定下的五千塊方磚茶,說是過陣子上京,帶給同僚的禮物,除了方磚茶還有幾百塊新制的雕蓮,打算送給京里的權貴,走動關係。」


  方澤生隨意翻了翻,把帳本還了回去,不在意道:「這點小事,姑母處理就好了。」

  王夫人說:「我處理歸我處理,但是你是當家,出貨走貨,都要讓你知道呀。」

  方澤生道:「無妨,我信得過姑母。」

  王夫人撫著茶蓋兒,假意戲謔道:「真信得過?」

  「自然。」

  「那姑母就放心了,今兒個你便好好歇著,我改日再來看你。」說完起身出門,付景軒打算送她兩步,再次被方澤生抬手攔住了去路,付景軒順勢扣住了他的手腕,低聲說了句:「沒事。」

  將近午時,暖陽高照,付景軒將王夫人送到院門口,聽她說:「付二少爺聰慧,我記得你識茶的功夫跟澤生不相上下。」

  付景軒雙手背在身後,扇子夾在兩指間一上一下:「哪裡,比方澤生還差得遠。」

  王夫人道:「可憐了你一身本事,你爹養你多年,都沒發現?」

  付景軒到沒裝傻,敞亮道:「我爹村夫一個,比不上王夫人慧眼。」

  「哈哈,你爹可不是一般的村夫。」王夫人目光灼灼,像是能將人看透,笑道:「經商的能有幾個蠢貨?栓得住柳二娘,哄得住程惜秋,攀附著程老爺子生生在四大家站穩了腳,能是個廢物嗎?」

  言下之意,付尚毅是個聰明人,付二少爺能在自己親爹面前裝瘋賣傻這麼些年,更是個聰明絕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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