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實乃大戶,祠堂香火本該長續不衰,日日有人打掃,如今烏門落鎖,滿園愧色,唯有方昌儒生前種下的那幾顆竹子堅韌挺拔,隨著許久不聞的腳步人聲「沙沙」作響。
祠堂院內無人打理,肅穆的廳堂裡面更是塵埃滿積,方家祖輩百年前傳續下來的匾額披掛著滿身灰土,蓋住了四個燙金大字,「德厚流光」。方家雖做茶商,祖祖輩輩卻先茶後商,品格高潔。付尚毅草農出身,屬實沒有太多高尚的德行可言,他少年時跟著程老先生走馬入市,最是心向方昌儒那樣博學沉穩的研茶大家,每每厚著臉皮像昌儒兄請教問題,都能受益匪淺。
「唉。」付尚毅嘆了口氣,抬手擦了擦飛角香案上的玉鼎香爐,這香爐許久沒人關照,三支沒燒完的斷香插在香灰裡面,似是訴說方家的百年流光,就此斷在了這裡。
王秀禾拿出一塊手帕掩面落淚,柳如煙攙扶著她低聲安撫,讓她放開心胸。付景業少見柳如煙對旁人如此用心,還當他娘真的與王秀禾姐妹情深,剛想向前幫著安慰幾句,就見柳二娘輕輕拍著王秀禾的手背,趁她埋首悲傷之際,閃過一臉嫌棄。
果然,什麼秀娘秀娘,不過隨口叫叫罷了。
啞叔越過眾人,把方澤生推到香案前,見香案上擺著的幾把沉香無法點燃,比劃著名前去找香,方澤生點了點頭,看著方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立在眼前,久久沒有言語。
浮土滿堂,無處可坐,幾人只能站在廳里靜靜等著拜祭。
突然,「咣當」一聲悶響!
方澤生的輪椅不知怎地向後滾了幾圈,撞在一根頂梁的立柱上,原本坐在輪椅上的那人也從上面滾了下來,抱著一塊灰沉沉的牌位倒在了地上。
「世侄——!」
「澤生?!」
付尚毅距離方澤生最近,見狀搶步上前看了看狀況,其他人也急忙圍聚上來,問是怎麼了?付尚毅說:「昌儒兄的牌位沾了些灰塵,世侄該是想幫著擦一擦,才從椅子上跌了下來,快快,先把他扶起來。」
付景軒眉頭深鎖,拖著付景業一起把昏死過去的方澤生扶到了輪椅上。
「先去請大夫,這孩子燒得很,怕是病重了。」付尚毅看著王秀禾,王秀禾雖然滿臉急色卻遠不達眼底,剛想喊翠兒去找陳富,就聽付景業驀地大吼了一聲,付尚毅不知他喊些什麼,眼下事發緊急也無暇訓斥,「傻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找大夫!」
付景業一手捂著屁股,一手指著自己的鼻尖:「我,我去哪找啊......」
「我知道。」付景軒扯著大哥的袖子走到王秀禾跟前,問道:「是去請陳大夫過來吧?」
王秀禾能在他的臉上瞧出一絲擔憂,這絲擔憂與付尚毅那一臉下意識表現出來的慌張毫無差別,畢竟人心都是肉長,此情此景若漠不關心,才會顯得過分刻意,讓人心中起疑。王秀禾點了點頭,告訴他兄弟二人陳富醫館的位置。
醫館不遠,出了方宅再拐兩條大街便能找到。
付景業本不該做這些跑腿的事情,方家又不是沒有僕人,憑甚讓他一個遠道而來的上賓前去尋找大夫?若不是付景軒方才踹了他一腳,他又怎會發出聲音引起父親的注意?真是白找事干!本想等著拐出方家大門再揪著付景軒的衣領罵他幾句,卻沒想付景軒搶先一步,讓他站住。
付景業沒聽清,停下腳步對上付景軒的眼睛,還未破口大罵,卻先抖了一抖,打了個寒顫。
他從未見過付景軒這幅模樣,他弟弟一雙桃花俏眼,無論何時何地都是笑臉迎人,即便兩廂起了爭執,也是調笑而過,獨剩他張牙舞爪,而今一改笑顏,滿目陰沉地盯著他,厲聲道:「我讓你站在這裡。」
付景業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被他這幅樣子嚇退了半步,「站就站,我,我還不能怕你不成?」
付景軒沒空嘲他這副慫樣,闔了闔眼,似乎是在穩定心神,而後快步走進陳富的醫館,讓他收拾藥箱一起趕去方家。
陳富聽明付景軒的來意,急忙寫了個方子遞給藥童抓藥,又連連嘆道:「我就說早會如此,只是夫人不聽我勸,即便大當家一雙廢腿,也不可一日施針三次,真是太胡來了!」
付景軒獨自前來就是想問問到底怎麼回事,陳富不是王秀禾的走狗,只是一名普通醫者,多年以來確確實實想要醫治好方澤生的雙腿,只是近日王秀禾頻繁請他上門為方澤生施針,屢屢勸說無果,只能按著她說的去做。再怎麼說王秀禾待他有些恩情,開設醫館時,也幫他招攬了許多生意。
付景軒問:「他今日突然暈倒,是跟前幾日施針有關?」
陳富提著藥箱,拎著藥童抓好的草藥跟著付景軒一同出門,「自然,得虧大當家不知疼,他若是稍稍有一點感覺,都頂不到今天這個時候。」
付景軒驀地想起方澤生那雙無神的眼睛,緩緩鬆開一直緊握的拳頭,露出滿掌血跡,低喃道:「他真的,不知疼嗎?」
陳富趕到方家時,方澤生已經被送到了主屋的床上,床前圍著一群人,除了付尚毅、柳如煙,還有剛剛遊玩回來提著一壺果酒的陶先知,王秀禾坐在床邊扶著方澤生的手為他擦汗,見陳富過來,趕忙讓開,關切道:「澤生到底怎麼了?」
陳富早跟她說過會有這樣的後果,如今也只不過再當著眾人面的重述一遍,「夫人,凡事過猶不及,大當家這雙腿本是心藥為先,經絡雖然略堵卻不在根源上面,若是連續這樣施針怕是一雙好腿都要扎瘸,日後還怎能治癒啊。」
王秀禾當即落淚,萬分委屈,「我也是一番好心,想讓他快點好起來。」
陳富當她心善,便一直對她的話深信不疑,付尚毅也覺得她這副模樣不像作假,耐心地寬慰了幾句。唯獨柳二娘做了一天的假戲,做得筋疲力盡,得空歇了歇,沒擠上前去湊這份熱鬧。
診治些許,沒有其他大礙,陳富把帶來的藥遞給啞叔,交代幾句便回去了。
此時天色已晚,付尚毅小坐一會兒,準備離開,這幾天他們都在雲鶴樓里落腳,王秀禾周道,瞥了一眼躺在主屋床上的方澤生,對著付景軒說:「二少爺許久沒跟家裡人見面了,不如這兩日也去雲鶴樓住下,陪陪付先生罷?」
付景軒問:「陶先知呢?」
王秀禾說:「剛巧陶老先生這幾日忙完了,喊著陶少爺今晚回去,似是要商量品茗大會的事情。」
付景軒沒理由拒絕,點了點頭便同意了,他走的稍晚一些,等著三寶幫他收拾幾件行李。
歷屆品茗大會都要舉行半個月左右,這個半個月的時間,他怕是回不來了。
方澤生還沒醒,安靜的躺在床上,動也不動。
付景軒只在床邊逗留了一會兒,便走到了院子裡,啞叔煎好藥端進屋子,半晌,也走了出來。
他不能與人交談,只是紅著眼睛站在付景軒面前比劃幾下,而後遞給他一個銀質的水瓶。
付景軒拿著水瓶眼眶一酸,輕聲說:「知道了。
「他演的比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