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云杉收拾完行李,在方宅轉了一圈,臨近傍晚肚子餓了,按著啞叔先前跟他比劃的,來到內宅想找些吃的。剛邁進內宅大門,瞧見周齊和三寶兩個小奴才扒在書房門口往裡面看,胡云杉一時好奇,走過去拍了拍三寶的肩膀,「你家少爺呢?」
三寶那廂岔著四下漏風的五根指頭趕緊搖頭,示意他別出聲。
胡云杉不明所以,站在三寶後面跟著往裡看。方家的書房分了三個廳,牆壁打通,紗簾隔斷,正對門口的這間是方澤生平時吃飯的地方,牆面上掛著一幅瑞草蓮花的古畫,古畫下面是一張紫檀木的細長供桌,左手邊那間不能開窗,三面環牆,木架通頂,一格一格的儘是古集藏書,胡云杉眼尖,瞧見了一本失傳已久的手抄《茶錄》,饞的兩眼冒綠光,恨不能直接拿過來翻上兩眼。不過那本《茶錄》單獨放在一個小箱子上面,似乎是件珍品,也不知能不能看。右手邊則是有一張寬大的桌案,桌上放著筆墨紙硯,該是方澤生日常讀書寫字的地方。
胡云杉看了一圈,沒看到主人家在哪,正想仔細問問,就見三寶帶著周齊輕手輕腳地邁進了正門口,鬼鬼祟祟地躲在右邊隔斷的紗簾一角。胡云杉實在好奇,跟進來剛一抬眼,就看見木榻上坐著兩個大活人,正隔著一張小桌子對舌相吮?!
方澤生聽到了這邊的動靜,本想睜開眼睛從付二爺的嘴裡退出來,卻沒想付景軒單手摟住了他的脖子,另外一隻手「唰」地一聲展開摺扇,將兩人藏在了「連鴛交頸」的扇面里。
晚飯時。
胡云杉跟著方、付兩人坐在主屋偏廳的餐桌上用餐。
他今日算客,日後若是在方家常住,瑣事上面便會隨意些,方家的僕從還未尋回來,待客的飯菜便比較簡單。胡云杉一臉歉意地坐在方澤生對面,本想道歉,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雖非自小長在高門,但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這樣淺顯的道理還是習得一二,張了張嘴,還未出聲,就聽付景軒說:「來方家拜師這事,是你自己做的決定?」
胡云杉點了點頭。
付景軒問:「胡若松知道嗎?」
「知道,品茗大會之後我跟他一起回了胡家,來之前,也同他打了招呼。」
「他願意讓你過來?」
「沒說願意,也沒攔著。」胡云杉似是對他哥哥有諸多不滿,忘了道歉的話茬,皺著眉說:「他那人最是愛講道理,明明沒比我大幾歲,卻比我爹活著的時候還要嘮叨。」
付景軒笑道:「他那人盡得你爹真傳,無論是茶技還是過謹慎的行事作風,都是青出於藍。」
胡云杉說:「你倒是很了解他,品茗大會我就瞧出你們關係很好。」
「還好,這些年走動的少了。」
「倒不在走動多少,兒時的情誼本就深刻,我在胡宅還看到了很多你曾經送給他的禮物,他全都留著,滿滿一大盒子。」
付景軒笑道:「他向來愛惜旁人送的東西,留存至今不足為奇。」
「這個確實,我爹送他的,那位陶少爺送他的,他都留著。」胡云杉跟付景軒聊了幾句,本想和方澤生說話,卻不知道方大當家從哪句話開始走神了,板著一張俊臉,一下一下地戳著盤子裡的青菜。
飯菜撤席,方澤生回到書房忙了起來,除了先前制茶的茶工要找回來,方家現有的還在營生的鋪面也要一一列出來。
付景軒跟著忙了一會,回屋洗了洗臉,打著哈欠折回來讓方澤生休息。
方澤生面無表情地搖頭,繼續提筆寫字。
他今晚隻字未發,付景軒還當他為茶事發愁,陪他整理半天,發現也沒什麼難事,無非就是馮太守那邊不太好辦。不過如今朝堂對於地方官員監管甚嚴,方家又送了那麼一大批的茶品入庫採買司,待八月十七之後是封是賞不得而知,馮太守為人精明,自然不會做出揮刀滅口的事情,加之與王秀禾多年買賣的一摞帳本還在方家,若不想鬧得太過難看,怕也是要好商好量的過來保官。
付景軒拉過一把椅子坐在桌案對面,忽而道:「胡若松?」
方澤生手上一頓,皺著眉瞥他一眼。
付景軒咧嘴笑道:「還真是因為他?你到底為何對他不喜?」
如今兩人將彼此的心事說開,倒也沒什麼可瞞的,方澤生放下筆桿,嚴肅道:「你送他禮物。」
付景軒一愣:「我送他什麼禮物了?」
「方才在飯桌上,二爺全忘了?」
「你說兒時的禮物?兒時互贈禮物不是很常見?」
「何止兒時,品茗大會結束,二爺不也送了他一把摺扇?」
這事連付景軒自己都快忘了,回想許久才想起來,「那是一把舊扇子,剛好我要換新,他瞧著扇面好看,要拿回去臨摹。」
方澤生道:「那撥浪鼓呢?」
「撥浪鼓?我何時送過他撥浪鼓?那不是小童的玩意?」
「正是二爺九歲半時,送給他的。」
「......」
付景軒在方澤生面前少有說不出話的時候,此時被噎得張不開嘴,不禁問道:「我還送過他什麼東西?」
方澤生說:「銅製木魚、山羊遮面、十字風車、還有聿茗山山腳下那顆銀杏樹上掉落的兩片金葉子。」
付景軒眨了眨眼,聽著他語調平淡的將這些沒什麼用處的小東西一一列出去,不禁大笑,「你怎麼記得如此清楚?你這些年不喜胡若松,是因為我送了他這些小物?」
方澤生不覺好笑,嚴肅地坐在輪椅上。
「大當家眼中都是我送給旁人的禮物,怎麼不看看我都送了你什麼禮物?」付景軒笑夠了,起身來到左手邊的書架,拿來一本泛黃的手抄《茶錄》,這本《茶錄》小有萬字,正是胡云杉眼饞的那本,封皮字跡略顯稚嫩,寫的卻工工整整。
「這本書可是我十二歲那年,一個字一個字地為大當家抄下來送給大當家的禮物,大當家不會忘了罷?」
方澤生自然沒忘,看到那本手抄,眉眼頓時溫柔了許多。這手抄他保存的很好,除了書頁泛黃,沒有一點翻折的痕跡,原本放在一個單獨的書箱裡,這些天啞叔收拾舊物,又幫著擺放了出來,去去潮氣。
付景軒沒想他保存這麼好,輕快道:「我送給胡若松的不過是一些隨手可得的小物件,送給大當家的卻費足了心血,孰輕孰重,大當家不會分辨不出罷?」
方澤生:「自然分辨得出。」
付景軒彎著眼睛,「既然大當家如此明辨是非,為何還要貪心不足?」
方澤生不吭聲,少頃,紅著臉跟他理論:「貪旁人的心叫貪,貪我自己的心,又怎能叫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