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圓過後,便近了霜寒時節。
啞叔帶著周齊、三寶一同上街做了兩件棉衣,又給方家所有回來做工的僕從一人訂了一身。如今方宅各個角落煥然一新,陳舊的門楣上了新漆,蛛網生塵的祠堂也燃上了香火。
算算日子,番外前來朝貢的使臣已經往回走了,柳二娘那廂從京城返回楚州約莫要十幾天的行程,馮太守有同僚在京任職,消息估計要比方家來得早些,若不出意外,三五天之內,這位大人便會親自登門,「商討」關於帳目的事情。
這日天寒,付景軒躲在被窩裡不願起來,早飯沒吃,午飯也沒吃,過了晌午翻來覆去地躺不住了,頂著一頭亂髮裹著被子坐起來,直勾勾地盯著坐在床前的方澤生。
方澤生正在撥算盤,厚厚的一摞帳本放在啞叔幫他搬來的小桌子上,撥得算珠「嘩嘩」亂響,吵得付景軒根本無法入眠,「你到底想幹什麼?」
方澤生瞥他一眼,「吃飯。」
付景軒又裹著被子倒回床上,「不吃,太冷了。」他打小畏寒,到了冬天便抱著火爐連門都不想出,眼下還沒冷到那般程度,方澤生便已經讓啞叔在臥房的廳外生一小盆炭火烘著屋子,就是怕他賴床不起,三餐都沒有次序。
只不過付景軒懶散慣了,生在付家又沒人細緻的管他是溫是飽,到了冬天便想睡多久便睡多久,時而餓得胃疼了才會爬起來找食,一個冬天能瘦好幾斤,每每方澤生瞧見了都分外心疼。
今日也是如此,不過就是涼風降溫,付二爺便搶先進了冬眠的狀態,三寶三番五次地進來喊他都沒能把他叫起來,只得去求助方澤生,卻沒想方澤生平日裡言語不敵付景軒,在這事上面,卻很有些辦法。
付景軒聽著「啪啦啪啦」的算盤聲在床上翻了一會,本想找些東西堵上耳朵,就見方澤生放下手中的帳本,不知從哪變出了一串裹著脆糖的紅果子遞給他。
順帶擺出一副「起不起床?若是起床,就把這東西送給你吃」的嚴肅表情。
付景軒忍不住笑了一聲,不願他威脅落空,忍著一股寒氣撇開被子起身下床,先去洗漱一番,而後拿過他手中的紅果子對著他的嘴角親了一下,去了廚房找食。
廚房的飯菜一直溫著,啞叔見他晃過來,趕忙幫他端上飯桌,又幫他倒了盞清茶。
付景軒隨手拿來一個空盤將那串紅果子壓在桌上,還沒吃上兩口飯菜,就見周齊匆匆忙忙地跑來傳話,說是馮太守來了。
這位馮太守來得時候正好,不偏不倚,正是番邦使臣帶著回禮離京的第五天。
外宅花廳。
馮太守一襲交領常服坐在偏椅上喝茶,看到付景軒推著方澤生進門,急忙放下茶碗,笑容滿面地迎了上來,「大當家許久不見,身體可還安康?」
方澤生見他這般態度微微一怔,而後頷首,「大人請上座,小民一切都好,勞煩大人掛心。」
馮太守點了點頭,又貼心地關懷兩句,回到偏倚上坐下。
此番不合禮數。
付景軒沉思片刻,推著方澤生來到馮太守旁邊,隨他一起坐在偏倚處。
馮太守今年四十有三,身材矮小偏瘦,一雙鷹眼精明有神,兩撇八字鬍須又顯得憨然可掬。
他今日過來確實為了方家租地的事情,迎頭便是對自家親戚劈頭蓋臉的一頓訓斥,痛心疾首道:「這些田地還請大當家早日收回去,本官那些宗家小輩各個不是種田管地的料子,別到時毀了大當家的茶田,再耽誤了大當家的生意。」說完這話,便吩咐隨行的下人拿來一個紫檀雕鏤的上鎖方盒,打開後交給了方澤生。
盒子裡是一沓厚厚的田地租賃單據。
付景軒瞥了一眼,每一張單據上面的租金很低,年限卻很長,十年八年放不在眼裡,有些甚至簽了百、八十年,也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種完。馮太守登門之前他便與方澤生想好了對策。自古民不與官斗,無論方家的生意做到怎樣程度,面對官家都要矮上一頭,本朝商賈還算有些地位,若是放在前朝,萬萬不敢與官家這般平起平坐。原本租給馮太守的這些田地方澤生是想讓給他一半,無論他怎麼處理,該割捨的勢必要割捨一些,畢竟日後種茶走商還有許多要仰仗官家的地方,不能把關係處理的太過僵硬,不然誰的日子都不太好過。
但今次,馮太守不但主動歸還所有租賃田地,還在與兩人交談的時候刻意矮了半頭?即便方家手握他與王秀禾經商的帳本,他也該是端著官威過來「商量」,而非真的這般客氣,像是幫自己擼了官銜一樣。
付景軒與方澤生對視一眼,心中同時想到,天家賞了。
不僅賞了,還很有可能給了其他的恩賜。
送走馮大人,兩人拿著單據回到書房,討論著這件事。
「天家不可能只賞了銀子這麼簡單,若是只有銀錢,馮太守今日的姿態便放得太低了些。他一個為官者怎可能在我等小民面前沒了臉面?不僅坐於花廳側首,還主動將租賃的田地全部歸還分文不取,哪有這種天降的好事?」
付景軒一邊說著,一邊找來一根細竹籤逗弄著擺在桌案上兩條燕子魚,這兩條魚稍稍長大了些,正在平靜的水盂里相攜而游,竹籤忽而落入水中,生生在兩條小魚中間插了一槓子,迫使它們分頭而行,待水波平靜之後,才又緩緩聚在一起。
方澤生靜坐在一旁,「若是沒猜錯,該是與國事有關。」
「國事?」付景軒放下竹籤,椅著桌案面對他,「國事何須我等小民操心?」
方澤生說:「若非如此,馮太守又怎會如此客氣?他可是官家,官家畏天,必定是天家下了什麼旨意,才會讓他這般姿態。」
如此說來,倒是有理。
付景軒想了想,問道:「那會是什麼旨意?」
方澤生沉思許久,忽而眉頭深鎖,緊緊地握住了付景軒的手腕。
隨即,更緊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