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裡,付景軒從城門口回到蕭衡府上。
蕭衡最近閒暇許多,偶爾會出來露露面,看起來是家事已經處理的差不多了,春風得意,正要著手準備茗斗的事情。
胡云杉和蒲凌不敢輕敵,每日習茶很晚才睡,今日也是一樣,付景軒從城外歸來本想回屋休息,看到蒲凌那屋的燈還亮著,便走了進去。
除蒲凌之外,屋內還坐著陶先知和徐大人。這段日子大夥同住同吃,早已經混熟了,尤其是徐大人,沒有任何官家架子,穿著一件圓領常服坐在陶先知旁邊同他一起盯著矮桌上擺著的十幾種茶品。這些茶品都是蕭衡府上找來的,蕭衡此人確實愛茶,除四大家的茶餅之外,還收藏了許多別家的茶餅茶碎,無論有名沒名,品級高低,全都要買回來放著。
付景軒打眼掃一下茶餅的紋路走向就能知道出自哪家哪戶,坐在陶先知對面問道:「做什麼?」
陶先知說:「想看看能有什麼辦法,讓番邦人接受我朝茶品的味道。」
付景軒隨手捏起兩片茶針撬好的「雕蓮」葉片聞了聞,「想到了嗎?」
陶先知愁眉苦臉,「眼下還沒有什麼好法子,今日我探了探那個賣茶的口風,得知異族子民平日根本不喜喝茶,多是喝水或是喝些鮮煮的牛羊奶,那些東西膻的要命,擱在我朝根本無人享用,到了這廂卻成了挨家挨戶每日飲用的湯品。」
說完,胡云杉便端著兩碗鮮白色的乳湯走了進來,放在幾人圍坐的小桌上。
中原子民平日喜飲清水,善用清水煮茶,異族子民喜飲牛羊乳品,是否也可入鄉隨俗,用鮮白的乳品進行茶葉的沖點?
付景軒聽著幾人七嘴八舌討論,抬手將手裡的兩片茶葉放進溫熱的乳湯,半晌,嫩綠色的葉片在乳湯裡面緩緩展開,散出了某種奇異的清香。
接下來幾日,陶先知拉著付景軒一同琢磨如何用乳品煮茶,有些能喝,有些卻十分難喝,新鮮的乳湯本就膻味過重,放入苦澀的茶葉雖說能掩住一些膻味,對中原人來講還是有些難以下咽。付景軒品了品剛剛煮好的一杯乳制茶湯,隨手捏了點糖放進去,才覺味道好些。
「這樣不行。」付景軒說。
陶先知正在往湯裡面放鹽,問道:「怎麼不行?」
「我們在這裡品來品去,品出來的依舊是中原人的口味,還需找些異族子民試茶,是甜是咸或是味道剛好,都需他們定奪。」
陶先知想想也對,待蕭衡今日露臉之時說明緣由,第二天一早,拉付景軒和徐大人一起來到前幾日逛過的集市。
集市依舊熱鬧,陶先知將煮茶器具一一陳列出來,又依次往茶鍑當中倒入鮮白色的乳品以及大量茶碎,用大火煮沸,煮至焦褐色停火,此時,混著濃郁乳香的茶味已四散開來,吸引了一眾聞著香味而來的圍觀群眾。
其中一位穿著野獸皮毛的異族大漢在茶鍑周圍轉了許久,最終敵不過香氣侵襲,伸出一隻寬大鐵掌讓陶先知給他盛一碗茶湯,陶先知盯著那隻大手嚇得一哆嗦,半個字不敢多說,急忙取出一支小巧的兔毫盞幫他盛了一盞。
大漢接過小巧的茶盞品了品,沒嘗出滋味,學著中原官話問道:「可有大碗否?」
陶先知本想說茶需細品,不可如牛飲水一般粗率,付景軒便已經找來一碗古瓷大碗,幫忙盛了滿滿一碗。
大漢滿意地點了點頭,接過大碗暢飲一番,直呼味道鮮美!實屬上品嘉品!
這時,一位身形瘦小的老者走了過來,問徐大人討了碗茶湯品了品,疑惑道:「我也曾經這般煮過茶湯,為何煮出來味道不如你們煮出來的鮮美?」
付景軒瞥了一眼不遠處賣茶的那位「掌柜」,問道:「您在哪裡買的茶?」
老者說:「就在這集上,我先前買了一些,煮出來是茶湯都有一股發霉的味道,毀我一鍋鮮奶不說,湯品也無法下咽,可是我手法問題?」
付景軒與陶先知對視一眼。
陶少爺立刻說:「並非您是手法的問題,主要是您買來的茶品存放不當,受潮發霉才會引發怪味。」
生意場上也講道意,陶少爺並沒有把集市上賣茶的那位「掌柜」至於眾矢之的,而是幫他辯解幾句,講起了如何用好茶煮湯。
付景軒聽了一會兒,等胡云杉、蒲凌過來幫忙,便退出了越來越多的人群,往城門外走去。
城門守衛全都認識他,知道他每日都要過來坐一會,一坐便是一兩個時辰,風雪無阻。
今日也是如此,趕上日落十分,付景軒又一次來到城門外的那塊石頭上,靠著城牆看著遠方。
年少不知離別之苦,即便那時與方澤生分開多年,也沒有讓像如今這般度日如年,不知是不是如今彼此心意相通,他在想他的時候,深知,他也在想他。
如此,一份相思便成了兩份相思,一份擔憂,便成了幾份擔憂。他這麼久不回去,想來方澤生會為他擔心,他唯恐他擔心,便就越發的為他擔心。
付景軒心覺好笑,嘴裡叼著一根枯草,看著遠處緩緩落下的夕陽,夕陽下好像有一輛疾馳馬車的向他奔來,馬車前室坐著三個人,除車夫之外,另外兩人不顧危險地從前室站起來對他張牙舞爪的揮手。
其中一個好像周齊,另外一個恨不能從車上跳下來的身影又好像三寶。
付景軒微微勾起嘴角,自嘲地搖了搖頭,看來,他已經想家想的神志不清了。
那兩個小奴才又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裡?
付景軒闔上眼睛,想要將這個美夢做完,夢裡多好,他不僅可以看到三寶周齊,還能看到方澤生,看到他一本正經的看書或是面無表情的寫字。
「少爺!」
「少爺——!」
「二爺——我們來了——!」
「我們來了——!」
付景軒在黑暗中靜靜聽著,忽而發覺這兩道清脆的聲音距離他越來越近,好似真的就在不遠的地方傳來,他遲疑半晌,猛地睜開眼睛,只見半里之外,果然停下了一輛馬車。
那輛馬車正在接受進入臨潢府城門的例行檢查,三寶拿著一本通關文書交給盤查的將領,正在一板一眼地回答相關問題,周齊也沒閒著,利落地跳下馬車,跑到馬車後面取下一個絳紅色的綢面馬凳放在馬車旁邊,緩緩掀開了車簾。
付景軒嘴裡叼著那根枯草掉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著從馬車上走……下來的那個人。
那人真的是走下馬車的,雖然杵著拐杖,卻是實實在在雙腳落在地上走下來的。
付景軒不知是否身在夢中,怔怔看著那人,眼圈驀地紅了起來,他本想再仔細看看,卻被眼中橫衝直撞的淚水糊住了視線,趕忙抬手混亂擦掉,生怕錯過那人一步一步邁向他的畫面。
他走得不穩,卻一步步堅定有力地向著他。
付景軒確信這不是一場夢,踉踉蹌蹌地跳下腳下的石塊,踏著一路飛濺的草屑快步向他奔了過去。
落日餘暉,霞光萬里,一望無際的枯草地上停著幾匹尋找水源的駿馬,幾隻伺機而動的獵鷹,幾隻機警靈敏的野兔。
付景軒踏過一叢叢枯草,氣喘吁吁地停住了腳步。
那人距離他還有幾步,緩緩丟掉手中的拐杖,儘量挺直身體,付景軒怕他摔到,張開雙手虛扶著他,卻沒想那人也抬起了一隻手,猛地拉住他的手腕將他擁入懷中。
付景軒神情恍惚,怔怔地摟住他的腰身,「方澤生?」
方澤生一路提心弔膽,見他完好無損,終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安心地伏在他的頸窩「嗯」了一聲。
付景軒有許多話要問,一時之間又不知先問哪句,只得問道:「你怎麼來了?」
方澤生抱著他不願鬆手,沉默許久,低聲說:「想你,想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