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後。
集市上的人群漸漸散去。
陶先知趴在空蕩蕩的茶鍑邊緣看著異族子民分食乾淨的乳制茶湯笑的合不攏嘴。
蒲凌和胡云杉正在忙著收拾點茶器具,這些器具在點茶局缺一不可,今日卻沒怎麼派上用場,異族人粗野豪放,用不慣中原人的精緻物件,碰到個別身形熊壯的彪猛大漢恨不能將小巧的茶盞一併吞入口中,嚇得陶先知當街買來幾個大碗,供前來品茶詢問的人使用。
他們今次收穫頗豐,此番收穫並非單指賺了多少銀子,相反,派發茶湯期間,不少異族子民想要高價購買陶先知手上的茶葉,陶先知非但不賣,還特意說出中原許多茶品並非昂貴之物,屬尋常百姓家裡最常見的東西。
徐大人對他如此說法有些不解,他們本來就是過來做生意的,怎麼生意登門自己壓價不說,還要推拒別人的訂單?
陶先知正拿著方才買來的紙筆記錄大部分異族人的口味還有喜好。
茶生百態,眾口難調。有人喜甜,有人喜鹽,有人喜歡用粗糙老葉煮出的深褐茶湯,有人則喜歡色淡一點,不願讓茶味遮住鮮奶原有的甘美。
徐大人等他寫完,過來問道,為何不當街賣茶?
陶少爺撩下筆桿,一臉精明地說:「番邦路途遙遠,散戶生意怎能做得?如此一戶戶賣茶,不如直接做單大的。」
徐大人說:「何為大單?」
陶先知謹慎地看看四周,瞧見沒有閒雜人等,趴在徐大人耳邊說:「自然是要去找那位蕭三王子,我早就打聽清楚了,三王子剛剛平息家中內亂,正在鞏固地位必要拉攏民心,待茗斗結束咱們邀他出來一趟,讓他瞧瞧自家子民如何熱衷乳制茶品,而後給他一個拉攏民心的機會,讓他親自去採買司訂茶,如此一來,眾多散戶不就變成了一個關係長久的大戶?咱們也可少些事端,待他訂茶以後如何買賣全憑他自己處置,咱們只需供茶便好。」
徐大人一介武夫哪懂這些化零為整的生意經?只知道若是蕭衡那邊從採買司訂茶,訂來的茶品就不一定是陶家的茶了,於是問道:「若是這般,你該如此?」
陶先知說:「訂誰家的茶都是一樣,只要此番能讓咱們中原茶品在外族遍地開花,又何須在乎是誰家買賣?反正到了外族嘴裡都是一個名字,他們可分不清哪個是陶家的哪個是方家的,介時買了「浮雲出山」「瑞草雕蓮」都敢掰碎了往乳湯里扔,想一想我的心都在滴血!」
徐大人沒想他一介商人竟有如此格局,不禁拱了拱手,「是徐某眼界窄了,沒想到陶先生有如此胸懷。」
陶先知趕忙拱手還理,「嘿嘿」笑道:「並非是我胸懷寬廣,其實在來之前,我也沒有想到這一點,主要是方澤生找我談了談,讓我多往這方面想一想,畢竟天家的買賣做大做好,我等供茶小民,哪有跟著吃虧的道理?」
徐大人與陶先知等人混熟之後,總能在他們嘴裡聽到方澤生這個名字,知道他身患腿疾,點茶的技藝高超,原本就想要見見,如今更有些迫不及待,只是回鄉路途遙遠,最快也要三個月以後才能見到,若是像來時那樣碰到極惡劣的嚴寒天氣恐怕還要更久一些。
徐大人將此事記在心裡,心想回到楚州怎麼也要跟方大當家聊上幾句,卻沒想剛和陶先知等人回到蕭衡府上,就看到幾人居住的院子裡多一個面生的臉孔。
「師父!?」
胡云杉剛邁進院子門口,就看到付景軒攙扶著方澤生往屋裡走,急忙跑過去問道:「你怎麼來了?!」
方澤生喚了聲胡少爺,說道:「你們許久未歸,便過來看看。」
陶先知也趕忙跑了過來,見他立著雙腿,驚訝地問:「你能站了?!」
方澤生淡淡點頭,並未多說,又在幾人當中看到了徐大人,拱手問禮。
徐大人趕忙還禮,抬手邀請他邁進花廳,閒聊起來。
方澤生此次前來確實為了迎接付景軒,他先前接到張大人遞來的書信,獲知付景軒等人反鄉的具體時辰,便提前出發想要在路上接應他們,卻沒想這一路來得異常順利,竟在他們反鄉之前進了臨潢府都城,不僅迎上了他們,還能在這裡留上幾天,觀看茗斗事宜。
花廳內。
幾人盤坐在矮桌前說著此事。
蒲凌開口:「蕭衡那邊給了消息,說是三天後列具茗斗,我原本還有些緊張,如今看到大當家過來,好似一瞬就找到了主心骨,不那麼怕了。」
胡云杉點頭,「剛巧我和蒲凌遇到了一個難題,左右不得其解,待會還請師父幫忙看看是哪一步出了問題。」
陶先知見兩人如此謹慎,也跟著緊張起來,「聽說蕭衡曾經在我朝習茶多年,點茶技藝了得,若是此番咱們敗了可如何是好?」
蒲凌本就害怕,聽他這麼一說,原本放鬆下來的心情又緊繃起來,「除了蕭衡之外好像還有兩位異族茗士,那日我偶然見了一次,甚有些狂妄,還,還說我中原茶事不過爾爾,不值一提。」
陶先知皺眉:「真有此事?」
蒲凌弱弱點頭,小聲說:「那兩個異族茗士身形高壯,比我高出兩個頭,眼神又凶又惡,真怕茗斗時對上他們,出什麼差錯。」
蒲凌的擔憂不是白來,點茶最需靜心,需算時算點,計算提壺精度,若期間稍有差池便要重頭再來,放在中原茗斗還有一次重來的機會,此刻身處番邦也不知他們會不會改些規則。
胡云杉雖然比蒲凌強一些,卻也有些擔憂,悶聲說:「蕭衡的技藝確實不錯,那日我獨自點茶,他過來瞧了瞧,不僅指出了我一處錯誤,還告訴了我正確的技法……」
陶先知大驚,「你兩人遇到這種事情為什麼不拿到桌面上商量?!」
胡云杉本就覺得丟臉,聽到陶先知有意責怪,心中更覺不服,不禁大聲道:「我兩人找誰去說!師娘整日魂不附體,徐大人又是武夫,你一天到晚哼哼唧唧除了想家就是想家,即便問你你也不懂,何必多費口舌!」
「你!」
陶先知也是個少爺脾氣,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本想回他幾句,還未開口,就見門外走進三個人,為首便是蕭衡,還有兩位高壯大漢,應該是蒲凌口中異族茗士。
這兩人明顯聽到他們方才爭吵,眼中儘是輕蔑。
蕭衡得知方澤生登門,特意過來看看,他年少時在中原學茶期間便久聞方澤生其名,一直想要找機會與他切磋切磋,如今一見甚有些失望,瞥了一眼矮桌旁的拐杖,坐他對面笑著說:「方少爺遠道而來,有失遠迎。」
方澤生抬了抬眼,拱手道:「見過蕭三王子。」
蕭衡免他禮數,又看了看他身邊的付景軒以及怒氣沖沖的陶先知和胡云杉,不禁嘆了口氣。
陶先知見他這幅樣子更覺氣憤,那眼神好似他們都是一群無用草包,白白讓他期待了這麼久,還不如一早就讓他們回去,也省的再浪費時間準備這場毫無意義的茶局!
陶少爺本想不管不顧地嘲他幾句,垂眼一看身邊的這幾個人,不禁撫了撫鼻子,訕訕坐回了蒲團。倒也不怪蕭衡看不起人,這滿屋茗士卻有些不太像樣,方澤生舟車勞頓一臉風霜,付景軒滿臉胡茬子盡顯頹態,胡云杉與他對持掙的臉紅脖子粗,蒲凌那邊緊緊握著雙手不小心露出幾塊紅痕,不是凍傷便是燙傷,竟一直忍著沒說根本不像還能上場比試的料。
陶先知心道完了,正想等蕭衡離開以後跟付景軒等人商量對策。
蕭衡便也瞧見了蒲凌的手傷,貼心說道:「我瞧著這位蒲先生該是提不了壺了,剛巧方少爺今日過來,不如在比試的時候替他上場如何?」
方澤生微微一怔,扭頭看了一眼付景軒。
付景軒也在看他,眉頭深鎖,似乎有些擔憂。
蕭衡本就對中原茶事很是上心,自然也知道方家前些年出了些事走向衰敗,今日一見方澤生風塵僕僕、清瘦腿殘、精神不佳,更是覺得此人已廢,不足為懼,再加上付景軒一直對他搖頭,示意他趕快拒絕,更讓蕭衡覺得他只剩一具無用空殼,忙說:「若方少爺沒有異議,此事就這樣定了,三日之後咱們便約在昭容台一決高下。」
說完帶著兩位身形高壯的異族茗士匆匆出了房門,生怕方澤生反應過來開口拒絕。
陶先知待他走後眨了眨眼,從厚厚的披風裡面抽出一把聚骨摺扇忽閃兩下,不可思議地嘀咕:「竟還有這等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