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堡主當真把丹陽峰圍作了一隻刀插不進水潑不進的鐵桶。陣法套疊,日夜巡邏,探察哨甚至放出了百里開外。
往日,褚堡主在入夜前是最愛在丹陽峰山道上散幾回步的,起初是圖個得勝的滋味兒,後來便成了習慣。
然而現在他把自己活成了一隻謹小慎微的螞蟻,出個山門都要搖頭擺尾地把觸角朝向四面八方,確定無虞方敢出去踱上兩步。
他也不想在這種時候隨意外出,然而慣常的規矩一改,那群已呈惶惶之態的魔道弟子怕是更要猜測連連。
人心如流沙,散去便很難再攏回,褚堡主不敢在此時擅自冒險。
褚堡主走在林木蕭蕭的山道中,只覺後頸被冬風吹得發硬發痛,苦不堪言,往日的享受全數化作了折磨。
隨他出行的弟子也被他的愁雲慘霧感染,近處的一個個頂著棺材也似的一張臉,遠處的則忍不住切切察察,細碎的話語聲順著山風飄進了褚堡主耳中:「……你們說那徐行之是什麼模樣?總不能有三頭六臂吧。」
「說不好……」他的同伴話音顫顫的,似乎林中每一棵樹都是徐行之的耳目,「我聽師兄們說起過他。這人能耐可大了,使一把摺扇,有千般萬般的變化,本人未嘗就不會幻形,說不定他就藏在這樹林間呢。」
褚堡主聽得後背泱泱冒汗,宛如被一條毒蛇爬過脖頸。
這幾日他冷眼觀察下來,發現儘管孟重光在靈力水準已遠勝於徐行之,然而弟子們口裡心中,多半畏懼的還是徐行之。
徐行之當年盛名太過,卓爾不群,當然值得一怕,然而更叫弟子們忌憚的一點,是他清靜君徒弟的身份。
當年清靜君一劍封喉,鯨濤蹙雪之姿宛若天人,以天才之名終結了另一名不世出的天才,讓魔道反攻四門的美夢半路折戟沉沙。
儘管早已死去多年,然而那道名為岳無塵的陰影時至今日仍籠罩在魔道眾人頭上。
徐行之作為清靜君岳無塵唯一的內傳弟子,此時領兵來戰,在魔道眾弟子眼中,便是一個極為不祥的預兆。
他們只籠統地曉得孟重光的可怕,卻被徐行之那些真真假假的傳說壓得喘不過氣來。
褚堡主也有了點心慌氣短的感覺。
為了打消這種要命的情緒,他停住了腳步,朝後一指:「把後頭那兩個嚼舌根的,攔腰斬作兩截,懸於平月殿前,告訴眾弟子,這便是長他人志氣的後果!」
他的近侍知道褚堡主現在就是個爆竹,對任何不稱心的事情都過分敏感,若是對他的命令稍有延宕,搞不好這怒火會燒到自己身上,於是紛紛一擁而上,反剪了他們的雙手。
聽著求饒和哭嚎聲漸行漸遠,褚堡主方才長出了一口惡氣,對留在他身側的人指點道:「禍亂人心都禍亂到我眼前來了,將來還有什麼不敢做的?!」
被他點到的弟子迅速且茫然地點了點頭。
那兩名倒霉蛋的議論他也聽見了,但他根本沒往心裡去,因為那是許多人的心裡話,沒想到宣之於口後會有這樣的後果。
很多人便由此把恐懼閉鎖在了心中,任其發酵醞釀成一場不可知的風暴。
那兩人被剁為四截,因為身懷靈力,一口氣散得極慢,在殿前掛了整整一日,血肉模糊的上半身才各自咽了氣。
褚堡主還是沒有放他們下來的意思,於是他們在殿前又掛了足足兩日。
褚堡主坐在平月殿裡,瞧著那頭尾分離、被風吹得嘩啦啦亂轉的四塊軀殼,時而和弟子們一樣惶然不可終日,時而又憑空生出幾分痛快淋漓的惡意,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在守山開始的幾日後,孫元洲來看過他一回。
褚堡主山里山外帶他轉了一圈,指著外圍笑道:「我在五十里開外便設了一排毒瘴陣,凡踐足者,不管是地上走的、天上飛的,只要是修為低於金丹期的,必然會遭毒瘴侵身,化為毒屍,互相咬齧!」
他手中持一細鋼鞭,又往稍近處一點:「……先鋒軍則在毒瘴陣稍靠後之處駐紮。」
孫元洲問:「先鋒軍?你打算如何安排?」
「這等要命的事兒自然不能叫咱們道中人來做!」褚堡主惡毒又輕鬆地笑道,「我刨了丹陽峰弟子的墳墓,攏共攏共也有六百具屍骨,正在加急煉成醒屍。左右這些個屍體不怕死,趁來犯之敵遭受瘴氣、陣腳自亂時,必然能沖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孫元洲踱了兩步:「這陣法設計有些不好。你可還記得清涼谷的鬼兵?他們亦是不懼瘴氣毒霧的。」
褚堡主一咧嘴,笑出了一口冷森森的白牙:「鬼道與魔道相去不遠,有些陣法咒術甚至是共通的,我豈能不知如何料理這群死鬼?」
他揚鞭指點:「第一層先鋒軍內圍,便是上古的誅鬼大陣,我特意開了幾處口子,擎等著他們攻入,內里則是個更大的口袋,修為不夠的鬼,只消在其中走上一走,便會被震碎魂核,打作碎渣,灰飛煙滅,再無超生之機!」
褚堡主越說越興奮,滔滔不絕道:「我那最外圍的毒瘴陣設得隱蔽無比,活人十成中至少有五成會中招。死鬼不怕毒,徐行之極有可能會讓死鬼開路,等這些開路之師餵了誅鬼之陣,徐行之必然會落得個首尾難以相顧的下場,到那時,我們再……」
他說到興起,一張臉紅紅白白,一張嘴開開合合,好似山外已躺著無數老四門下的屍首了。
孫元洲任他眉飛色舞了好一陣,才沉靜地反問:「……可攔得住孟重光與徐行之?」
這話不是一般的掃興,褚堡主夾起了眉毛:「他們不過區區兩人,還能把整座丹陽峰吃下來不成?」
孫元洲據實以答:「他們能把這座山頭剷平。」
「那便叫他們來啊。」褚堡主眸間閃出凌厲殺意,「大不了就是個魚死網破!我不介意將此處變為人間修羅之所!」
說到此處,他又現出忿忿之色來:「若是山主肯來坐鎮,我何須怕什麼孟重光?!」
孫元洲短短三日來便瘦了不少,更顯得一雙眼睛通透晶亮,聽他提起山主,他眼中的光稍暗了暗,自顧自岔開了話題:「青蓮宗、仰月宗、靈隱堡,聯合著其餘七門宗派來找過我。」
褚堡主總算明白了孫元洲此番來意,收回鞭子,拿鞭節輕輕敲打著掌心,咧著嘴森森地笑開了:「這才是孫宗主來此的第一目的吧。」
孫元洲知道此人眼下為著備戰已熬得發了狂,只在表面上維持著個人架子,稍有不慎便會露出野獸的一面,因此說起話來格外和風細雨:「你血祭了太多弟子,他們有所微詞,也是正常。」
這一層套一層的陣法,絕不是白白布置的,每一層若想要揮發出最大效力,都得往裡填命。
褚堡主自然不捨得他堡中弟子的金貴性命,而想拿普通人的性命血肉造出一個威力十足的陣法,無異於精衛填海,於是他自然而然地把目光瞄準了那些個小門宗派,以合縱抗敵的名義拉攏他們。
人拉攏來了,還沒坐熱屁股,就被成隊地拉進陣法裡,稀里糊塗地做了陣法的墊腳石。
其他幾門宗派眼看著遏雲堡變成了一條肥頭大耳的吸血蟲,一口氣把他們吸剩下了空空一張皮,自是憤怒到了極致,跑去風陵山,找赤練宗告狀。
聽了孫元洲的話,褚堡主啪地一甩鞭子,鞭花落在一塊石頭上,生生炸得石沫橫飛:「這起子王八蛋逮著這時候告狀?!我他媽是為了誰?行,我不防,我不守,我一拍屁股溜了,留給他們一座空山,豈不是一了百了?」
孫元洲嘆了一聲:「褚堡主莫要如此講。」
他說話說得極溫文,但也透著一股不可抑制的無可奈何。
——遏雲堡家大業大,一旦撤去,找不到安身之地,立時便會化作被人追著打的野猴子;青蓮宗等小宗派自是不懼這個的,無論在哪裡占一座山安營,都能活下來。
大宗派想要立足,小宗派想要自保,利益兩相碰撞,誰都不肯退上一步。
孫元洲知道,這便是所謂的離心離德。
褚堡主看孫元洲神色有些悵然,難得在殺伐之心外生出了些同情來,拿抽碎岩石的大手拍打著他的肩膀,道:「孫宗主,我知道你夾在中間不好做。你放心,山主哪怕不出手,對上孟重光他們,我這邊也有自己的主意。」
孫元洲這幾日已是殫精竭慮,他倒是很願意聽一聽褚堡主除了把自己圍作一隻鐵桶之外還有何高招:「……褚堡主請講。」
「他們之中有個姓陸的,是那批死鬼的頭領。」褚堡主笑微微的,眉眼中帶出一絲猾氣,「在陣法之中,我會盡全力將他拿住。若能拿住他,我便有了和姓徐的談條件的資格。」
孫元洲對這個主意並不熱衷。
就他所知,那陸御九現如今已成元嬰之體,豈是說拿住便能拿住的。
不過這好歹也算是個辦法,因此他點了頭,安撫道:「辛苦褚堡主了。」
褚堡主嘿嘿一笑,兩眼底下熬得青黑,眼中卻竄著志得意滿的火光:「我倒想要看看,我打下這一座鐵壁,他們到底能從哪裡摸上來!」
三日過去了,五日過去了,十五日過去了,褚堡主不斷加固山防,堆了愈來愈多的屍骨上去,惹了愈來愈多的爭執和非議,然而應天川方向一無所動,探子一日一封靈函地遞過來,也聲稱那千餘名弟子安靜得不像話,看不出任何調動的意思來。
黑水堡伍堡主忍不住有些遺憾,認為他們龜縮不出,實在是太過窩囊,當初就應該心一橫,牙一咬,直接打過去,把他們驅出應天川。
思來想去,他把這延誤軍機的罪名歸給了九枝燈。
——若不是前幾日九枝燈被驅出應天川,事後又做出一副心灰意懶、閉門不出的死相,他們也不至於被嚇破了膽。
起了心思後,他蠢蠢欲動地勸說褚堡主一起行攻打之事,然而褚堡主把一顆腦袋搖成了撥浪鼓,抵死不肯。
他的鋼鐵防線剛剛拉起來,躲在丹陽峰中才覺得安然自在,事到如今是萬不肯出去冒險的。
伍堡主磨破了嘴皮,眼見無法令他回心轉意,只好去找了孫元洲。
誰想孫元洲因為九枝燈不管事,已忙成了一隻陀螺,赤練宗上下都被他調動起來,無人可分撥給他,去行那偷襲之事。
除了赤練宗與遏雲堡,伍堡主與其他幾個較大的宗主堡主關係均是極為惡劣,就算勉強聯合,最終內訌爭執的可能也遠遠大於同仇敵愾。
思來想去,伍堡主覺得自己不必做這個出頭鳥,便無聲無息地收了心思,陪遏雲堡一道修葺山防,出了不少毒辣主意,竟在原有的三條防線外又添了六條,把方圓百里都變成了一片荊榛滿目、十室九空的無人區。
他們靜等著徐行之他們自投羅網,把他們絞成碎肉,唯一怕的是他們不來。
這兩個焦頭爛額的人,絲毫不知此時的應天川是怎樣一副光景。
應天川中。
在問過幾名弟子後,周望總算打聽到徐行之他們身在何處,穿廊過殿地走去找他。
她在蠻荒時從沒有迷路之患,可到了現世,見了鱗次櫛比的殿屋樓宇,反倒比之前加倍地發暈,花了旬月光景,才勉強認清了應天川的建築布局。
周望轉過一處迴廊,赫然看到在天光雲影下,徐行之、周北南與曲馳並排坐在廊檐下,抱著三個一模一樣的海碗。徐行之坐在正當間,拿木手端著一碗麵吃得渾身發汗,形狀漂亮的菱唇被湯汁燙得發紅,吸溜溜地一邊吐舌頭散熱一邊吃,與他並排的周北南也被他感染成了同一個吃相,只有曲馳蠻斯文地捧著一碗清湯在喝,把湯水喝出了個風度翩翩的儀態來。
他們的模樣讓周望有些忍俊不禁,明明是三個年歲不小了的男人,湊在一塊兒,就成了一群半大的少年。
曲馳最先發現周望,他放下碗,對周望微笑。
周望叫了一聲乾爹,又叫了一聲舅舅,周北南從面碗裡抬起頭來,似乎也是覺出自己的不莊重來,抹一抹嘴,努力做出一副嚴肅相:「怎麼?」
只有徐行之放下筷子,招呼道:「面是我下的,鍋里還有。阿望要不要一起吃?」
他許久不吃人間食物,規矩也淡忘得差不多了,說話時就信手將筷子往麵湯里隨手一插。坐在他左側的曲馳發現了這一點,默默地幫他把筷子撈出來,抖盡湯汁後橫放在碗側。
周望甚是詫異。
徐行之不緊不慢還自罷了,可曲馳為何也這般淡然?
她聽眾位丹陽峰弟子提起昔年曲馳受辱之事都難免熱血沸騰,恨不得立時提刀殺至丹陽,剁下遏雲堡堡主頭顱,但見曲馳這樣的態度,好似糾正徐行之筷子放法,都比報仇雪恨來得有趣得多。
所幸周望不是個綿軟性子,有問題便直接問了:「今日還不打嗎?我聽幾位清涼谷師兄說丹陽峰那邊正在鞏固山防,再拖下去,他們怕是真的要把丹陽峰造成一座鐵峰了。」
徐行之重新拎起筷子,看了一眼自己的麵湯,頗隨意道:「讓他們造去唄,正好給他們找點事情做。」
說完,他伸出筷子,堂而皇之地從周北南面碗裡偷面。
周北南瞪他:「哎。」
徐行之:「哎什麼哎。看把你小氣的。」
周北南:「……我他媽……」
他抬腳欲踹,徐行之立刻作端不穩碗狀往曲馳身上靠,笑鬧著:「湯,湯灑了。」
周望見他們鬧騰,看在眼裡,心中也暖得很,然而總有一件心事壓在心上,讓她喜悅也喜悅得不暢快。
她在曲馳身邊坐下,伸展開已逐漸發育得修長柔韌的雙腿,道:「徐師兄,咱們到底還等什麼呢?越拖越長,難道非要打一場硬仗不可?」
「硬仗是要打。」徐行之道,「……但不是和丹陽峰打。那姓褚的老小子還不配。」
周望詫異挑眉,心中疑慮萬千。
徐行之笑了笑,抬頭觀天,半晌後開口道:「看今夜月色不錯,咱們吃完這碗面,就去把丹陽峰收拾了,你們覺得如何?」
周望:「……」
她發現自己著實跟不上徐行之的思路:「就……直接打嗎?」
曲馳與周北南顯然是知道徐行之的計劃的,前者溫聲地與周望解釋道:「我們已商量出了辦法。到時候你跟我們一起走便是。」
雖仍是不解,但周望至少聽明白,今夜便是替曲馳報仇之時。
她扭身便跑,徐行之在背後叫她:「哎,不吃一點兒?」
周望遠遠地撂下話來:「不了!我去找眾位師兄!叫他們在殿前等著!」
少女吧嗒吧嗒地跑走,留下一串清脆且歡快的足音。
徐行之凝望著她的背影,唇角微微下落。
……這世上沒有一個女孩應該為要去殺人而感到快活。
一切終了後,徐行之決定要讓周望能夠漸漸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女孩兒,不是一樣兵器。
在徐行之發呆時,周北南已湊到他碗邊,勻了他幾筷子細面:「……就兩筷子,多了沒有。……懶死你算了,就不會去廚房盛?」
徐行之回過神來,涎著臉伸著碗道:「這麼少?你餵貓呢。」
周北南啐了他一口:「餵狗。」
徐行之坦然至極:「汪。」
曲馳:「噗。……咳。」
周北南為他的不要臉呆了一呆,繼而放聲大笑,一邊笑一邊心滿意足地又添了幾筷子給他。
徐行之一邊吃麵一邊想,這是北南自父親逝世後第一次笑出聲來,這狗當得挺值。
這般想著,他將碗中面風捲殘雲地食盡,隨後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走唄。」
丹陽峰兩日前落過一場小雪,雪落地即融,倒是把闔山上下清洗一淨,像是美人精心描摹的眉黛,天邊再添上一輪牙月,還真有那麼點皎華濯心的意味在。
褚堡主自是無心行賞月風雅之事的,他守著一座被他雕成銅骨鐵皮的山,心中惡毒地期待著徐行之他們的到來。
如今遏雲堡、黑水堡及七八個小宗派的骨幹均龜縮在丹陽峰中,弟子們點著松明火把,穿梭不息,把整座山都照得沒了陰影。
獨身一個坐在殿間時,不知怎的,褚堡主又想到了曲馳,想到了那俊秀青年被敲得鮮血橫流的腦袋和一隻青痕斑駁的手,越想越志得意滿。
十三年前被他踐踏進泥土裡的人,現在還想要爬起來騎到他的頭上去?
真是白日做夢!
相對於外面的喧鬧吵嚷,丹陽峰的藏經閣里倒是靜得像是座墳,偶有如豆燈火被衣襟撩動,也很快會平靜下來,其間有七名弟子安然自若地整理書籍。
他們是真正的丹陽峰弟子,十三年間把自己困於書齋,整理典籍,把蒙塵的書籍一一煥然,也幾乎將自己坐成了蒙塵的禪僧。
在得知徐行之他們遁出蠻荒的消息時,褚堡主在他們身上很打了一番主意。然而這七人,殺掉以儆效尤,顯得太過小題大做;拿出去做籌碼,這幫人又統統是沒什麼品階的中階弟子,分量不夠。
扔出去煉陣倒是可以,但他們一死,山中便再無人看守藏經閣。這是個頂苦頂無聊的差事,這幫人不做了,褚堡主一時竟想不到有誰可以接替他們。
褚堡主左思右想,乾脆饒了他們一條性命。左右山已被封了,他們也出不去,不怕他們通風報信。
其中一名弟子正在手抄一份孤本。
他在燈下翻過一頁書,突覺面前生風,書架藏冊上繫著的碧色絲絛統一地嘩啦啦響起來,抖得像是春日受風的柳葉。
他護住書頁,疑心是窗戶沒有關好。
然而等他抬目看去,整個人便僵成了一具泥雕木塑。
一扇半圓形的灰色光門在半空緩緩打著轉啟開,從其間邁出一雙極修長勁瘦的腿。
弟子手中墨筆啪嗒一聲落地,濺起二三墨花,而他的眼中也漸漸浮出一層明亮的淚花。
儘管早已知道曲馳他們返回現世之事,但哪怕親眼看見,這弟子仍覺得如墜幻夢,不敢置信,唯恐高聲驚跑了這夢中人:「師……師兄……」
曲馳手挽拂塵,腰系長劍,一身朱衣被光門裡卷出的塵風激盪得翻捲成浪,他抬手振袖,將鼓動飛舞的長袖斂於掌中,將指尖抵於唇畔,輕「噓」了一聲。
外面巡夜的魔道弟子隱隱聽到藏經閣內有怪響傳出,隔著老遠喊道:「什麼聲音?」
那弟子會意,拭去眼淚,推開一扇窗答道:「有半架子書落了。你們若閒著就趕緊過來幫忙收拾收拾。」
魔道弟子一聽是苦力活,唯恐避之不及,嘀咕兩句便打著燈籠離開了。
弟子忙不迭關閉了窗戶,回首道:「師兄,我……」
這一回頭,他又一次瞠目結舌了。
徐行之、孟重光、周北南、陸御九,一個身著漆黑斗篷的人,以及一個身負雙刀的短打少女,均從那扇光門間走來。
幾人身後的光門裡還在源源不斷地走出身著老四門服飾的弟子,儘管光門狹小,一次止能通行一個,但大家一一通行,井然有序,轉眼間,又有幾十人填進了藏經閣間。
徐行之一手負於身後,單手持扇,緩緩搖動,對聽到響動後統一湧來的七名丹陽峰弟子笑道:「各位,許久不見。」
七名弟子眼含了熱淚,卻都知道此時不是相認敘舊的好時機,便一齊壓抑了泛到眼底的酸意,無聲地跪倒在地,拱手施禮,悲憤又滿是希望地在地上碰出悶響。
其中一個弟子顫聲問:「師兄,你們是從何處……」
徐行之將扇面捏攏,含笑答道:「我們?從蠻荒借道來的。」
本來他們按幾日前商議,該在那場落雪結束的三日後就動手,打丹陽峰一個措手不及,然而曲馳在去過一趟蠻荒、前來歸還鑰匙時,徐行之陡然福至心靈,想出了這個刁鑽主意。
……他們為何要千里迢迢長途強攻而去?
蠻荒之門,本就可以依憑使用者心意而開,借道蠻荒,難道不是一條捷徑?
在此之後,徐行之讓孟重光試驗過,發現蠻荒之門的確可通向丹陽,但大抵是因為相斥之故,藏有另一把蠻荒鑰匙的風陵則無法前往。
顯然,這一點防禦漏洞不在褚堡主的計算範圍之內。
徐行之望了一眼身後還在不斷湧出人影的蠻荒之門,拿扇柄搔一搔腦後:「小陸,先試探一下,這老小子有沒有喪心病狂到在山中設陣。」
陸御九依言凝神,放出了十幾縷曾在蠻荒中收來的虛魂,口中誦訣,讓這十幾道透明的影子貼靠著牆根、悄然無聲地鑽了出去。
他雙眸明暗變幻,小狐狸似的青色瞳仁中漸次閃過千百場景。耐心搜索一遍後,他答道:「山中安全。」
徐行之一舔唇,扶住頸骨活動一番,頸間喀喀響了兩聲。
正滿心躍躍欲試時,他便覺衣帶被人從後扯住。
孟重光伏上了他的後背,沒骨頭似的軟聲道:「師兄,待會兒鬧將起來,你不要離我太遠。」
徐行之知道這老妖精對自己的安危有種異樣的執念,自是順著他說話,回過身去,在他柔軟濕潤的唇上輕輕一點:「是你不要離我太遠。」
說著,他將木手置於身後,拍了拍自己的後背:「我的後面,就交給你了。」
孟重光輕輕啟開雙唇,把徐行之的指尖銜到口中,吃糖似的親了親,算是締下了承諾。
平月殿間,褚堡主與伍堡主又商量了一輪山防事宜,只覺隨著夜色漸深,寒意愈濃,索性打了一個爐子,圍爐煮酒,以資暖身。
褚堡主盤腿看向窗外,想著那裡矗立著他已完全建立起的銅牆鐵壁,心裡不禁浮現出說不出的快意:「姓徐的他們若是真敢來,我便叫他們知道,什麼叫有來無回!」
伍堡主隨他笑過後卻平添了幾分傷感,聽著酒液咕嘟嘟的沸騰聲,垂下了眼眸:「若我那獨子還在,此時定要爭一杯酒來喝。」
褚堡主無子,很不能理解伍堡主突如其來的傷懷,但即使是他這種冷心冷腸的,也曉得伍堡主兒子的名字已載入史冊,他的橫死,掀開了魔道反制四門的歷史。
褚堡主堅信,這段歷史會繼續書寫下去,這些陳年舊人的反撲,不過是垂垂老矣的困獸的抵死反抗罷了,只需熬過這一段,他們勢頭減弱,無力為繼,自是會再度式微下去。
思及此,褚堡主咧開嘴:「這仇放在如今來報也不晚!當初滅了清涼谷,如今大可把這些來犯之敵再滅一遍,我們……」
話音未落,褚堡主突然聽得外面人聲嘈雜,漸成鼎沸之勢,不由得皺了眉頭:「這群人嘁嘁喳喳地吵嚷些什麼?」
轉瞬間,蒼天震動,如有一道雷霆橫擊山巒,把整座山都搖撼了起來!
伍堡主大吃一驚:「怎麼了?」
他起了身來,正欲開門查探,一名魔道弟子便馭起靈力,沒頭蒼蠅似的一頭撞進大殿裡來。頂著滿頭鮮血,他蜷著身子,伏在冷硬的地上,失聲慘叫著:「堡主!堡主……他們打進來了!」
本來尚能安坐的褚堡主霍然起身,失足踢翻了還沒燒沸的酒爐:「什麼?!」
爐子傾翻,燒得發白的銀絲炭滾落一地,像是一顆顆小型的人頭,他一雙大腳蹬蹬地碾過炭火,把其中幾顆踩作了四散的飛灰。
他將那蠕蟲似的佝僂在地上的人一把撈起,咆哮道:「什麼意思?誰進來了?」
那弟子頭破血流地哭道:「徐行之,孟重光……還有曲馳……對了,還有人,許多人,穿著四門的衣裳……」
「慌什麼?!」褚堡主對著他失魂落魄的臉叫嚷,又搖撼著他的衣領,逼問道,「他們闖到哪一層了?探察哨呢?不是在前日已叫他們延伸到二百里開外了嗎?如此多人來襲,他們是做什麼吃的?」
弟子顫抖成了一片風中樹葉:「他們,他們沒有闖關……他們不是從外頭來的……」
褚堡主腦中轟然一聲,所有條理與思緒被夷為平地,甚至一時間沒能聽懂弟子究竟在說些什麼。
「什麼叫『不是從外頭來的』?」褚堡主喃喃,「他們還能從地里挖上來不成?」
弟子哭叫著:「弟子來自原陽殿……他們是從西,西麓來的,悄無聲息地就摸了上來。弟子只跟那個姓孟的天妖打了個照面,他揮了揮袖子,原陽殿便塌了,弟子是從廢墟里掙出一條命的……」
「山防呢?啊?山防那裡為何一點訊息都沒有傳來?」
弟子哭著搖頭,他已被天降的神兵嚇破了膽子,身體疲軟著一味朝下滑去。
外圍毫無示警,這一事實叫褚堡主一顆心忽忽悠悠地沉入了暗無天日的深潭裡去。
他一腳蹬翻了桌案,仗劍闖至階前,扯起破鑼似的嗓子,吼道:「迎戰——」
其實已不必他贅言,短短几瞬,戰火已烈烈地將整座山燃燒起來。
周望背上雙刀被四周殺聲感染,錚然淬響,徐行之引著她一路向前,有六名不知高低的魔道弟子喊著殺向徐行之撲來,他任竹骨摺扇在掌中旋過一圈,便作一柄赤色長戟,投擲而出,破雪空,撈月影,瞬時間將三人穿心!
其餘三名見此情狀,被逼紅了一雙眼,慘嘯著各握兵刃,朝徐行之直撲而去!
周望一步跨前,徐行之也主動讓出位置:「到你。」
周望掃了一眼,先以右手反腕握住鞘中刀柄,目視前方虎狼般撲來的三人,言簡意賅地詢問:「先殺誰?」
徐行之輕描淡寫道:「……所見皆斬。」
周望頷首,左手亦背至身後。
雙刀一出,光影繚亂,周望細足一點一晃,那重逾百斤的青銅雙刃破開深藍空幕,劈出三道淋漓的血光。
幾人在她的刀光中變成了支離破碎的爛水果,而周望衝過這片血雨,白嫩勝雪的臉頰上也灑上了點點血斑。
她拿肩頭擦了擦血,冷笑一聲:「……不過如此。」
這些虛張聲勢的弟子,哪一個都比她在蠻荒中遇見的怪物脆弱和不堪一擊。
言罷,她將掌中雙刀拋向半空,雙手各握一柄,背至身後,徑直闖入糾斗中的弟子行伍之間。
陸御九以鬼面覆面,面前浮動的符籙無休無竭地透出淡紫色的靈光,他紅白分明的唇齒不間斷地開合,在他的指揮之下,額間燃燒著淡紫色雲紋的群鬼擴散開來,布出陣法,將本就驚慌失措的魔道弟子分割開來、逼得難以相顧。
霜寒劍意之下,血肉碎裂,哀鴻遍野。
而在陸御九身側,牢牢翼護著一個周北南,任何明槍冷箭,他都一一為之擋下。
他是陸御九的鬼奴,沒有人能傷害他的鬼主。
送走周望,徐行之找到了孟重光。
面對一小隊包圍上來的魔道弟子,二人依約,將後背貼至一處,與眼前弟子對峙。
徐行之淺笑道:「重光,若是我沒記錯的話,這算是我第一次同你並肩禦敵?」
孟重光頗不服氣地提醒他:「……蠻荒巨人那一次。」
徐行之並不贊同:「那時我們隔得遠著呢。」
「還有蠻荒塔前,與溫雪塵那一次……」
徐行之又搖頭:「那次你抱著我,死活不肯讓我動。」
孟重光抿著唇笑了:「那師兄,這便是我們的第一次。你想如何呢?」
徐行之跟著一樂,將「閒筆」化為魚腸劍:「……會用嗎?」
孟重光心領神會,二人將彼此的武器渡至對方手中。
孟重光的兵刃是一把素樸得不像話的劍,沒有名號,更沒有什麼響噹噹的來歷,只不過是當年他成年時,徐行之帶他去風陵煉器庫中挑來的一把與他身量和持劍習慣相匹配的劍。
……沒想到他一用便是這麼多年。
此劍著實平淡無奇,論顏色、花紋及式樣更是平淡,一百把故劍里九十九把都長成這樣,唯有孟重光的掌溫給它稍稍賦予了一些不同。
徐行之平舉劍身,劍刃鈍面在小臂上緩緩交叉,呈十字狀,同時也不忘側身問孟重光:「它叫什麼?」
孟重光執握住徐行之的魚腸劍,與他背對而立,緩聲答:「念徐。」
徐行之一怔,旋即朗然大笑。
眼見敵人鼓足勇氣、喊叫著殺至近處,二人雙劍頓出,劍嘯如龍吟,貫徹長空,惹人心旌搖動,熱血澎湃。
褚堡主立於殿前,耳聞著響徹山崗的喊殺與悲鳴,神情木然。
平月殿側殿內的燈火受到震動,已然傾翻,熊熊火焰已燒塌了半座宮殿,但他仍無知無覺,眼前一陣陣地飛過漆黑陰翳的蚊影。
伍堡主在一刻鐘前去尋那些宗派之主,至今仍未歸來,不知是逃了還是死了。
他顧不得去關懷他的生死,他在思索,自己究竟是在哪裡漏算了。
明明一切都該是完滿無缺的,明明……
正值思索之際,從他灰黑色的視野里,緩緩自上落下了一個人影來。
來人落地時,左袖翻卷,右袖出劍,劍身上隱有鮮紅順勢滴落,刺得褚堡主雙眸一縮,渾渾噩噩地抬起頭來,看到了曲馳的臉。
青年修竹似的身影被火光間燎出晃動的虛影,他既不驕矜,也無得色,來尋仇也尋得頗不轟轟烈烈,那份無論何時都泰然自若的君子之風,讓褚堡主胸中鬱氣更盛。
「……多年之前,承蒙照顧。」
青年嗓音疏朗地開了口,語氣也不含多少恨意。他撩起衣擺,彎腰請戰:「現在我要來殺你。」
他的口吻聽不出多少嘲諷和冷意,更像是在講述某個必然會降臨至褚堡主身上的命運,因此甚至還帶有幾分叫人心動的悲憫。
褚堡主猛然將劍抽出鞘外,哐啷一聲將劍鞘擲於地面,狂亂地哈哈大笑起來:「好,好!好!!曲馳,你要一戰,我們便來一戰!多少年前你給了我們遏雲堡羞辱,我還回來了,現在你也要還回來,公平得很,公平得很!」
十三年前那個被踩入泥濘中的青年,已從濕泥中掙扎著站起,重新站成了一座頂天立地的山巒。
面對褚堡主的聲嘶力竭,他神色不變,只將鮮血滴落的劍身舉起。
隨著他舉起的劍鋒,曲馳外袍微動,露出了一截衣裳。
那衣裳不似丹陽峰製衣時慣用的矜貴的綃絲,不棉不麻,白中泛灰,卻被曲馳珍之重之地貼身穿著。
察覺到這一點,曲馳竟似是怕弄髒了,伸手把那截衣裳謹慎地重新藏入外袍之間。
……好機會!
褚堡主便在此時動了,揮劍奔襲,一星寒芒直割曲馳咽喉!
曲馳卻無甚反應,動作樸實,毫無花巧地平揮一劍,旋即收劍回鞘,動作乾淨利索。
面對著喉間不住涌血、四肢抽搐不已的屍首,曲馳說:「我說過了,只是來殺你的。我的朋友還在等我,抱歉,我沒有那麼多時間耽誤。」
言罷,他轉過身去,把一身清骨重新投入無邊肅殺的夜色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主要情節:
#論用勁兒用錯地方的杯具#
#吃麵組的日常#
#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