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大石起初還未認出來,然而聽得這聲音,登時醒了酒,退後一步,瞬間吼道:「來人!」
數名侍衛衝出,將耶律大石團團圍住,李漸鴻卻放下茶盞,自顧自道:「孤王如今尚不如一隻喪家犬,耶律兄這麼緊張做什麼?」
耶律大石一時失態,待得回過神,發現廳中唯李漸鴻一人,方打量尋春,說:「你、你們瓊花院,竟是……」
「在下並不認識這位客人。」尋春安然答道,「只是他一來此處,便趕也趕不走,除非見過大王,才願意離開,大王請務必釋疑。」
「進來喝杯酒罷。」李漸鴻說,「恩也好,仇也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何必如此耿耿於懷?」
耶律大石冷笑一聲,倒也爽快,踏步進去,尋春旋即在身後關上了門,侍衛要跟入,尋春一手卻在門前一攔,擺擺手,示意請勿冒犯。
「你們在外頭等著。」耶律大石說,「沒我吩咐,誰也不許進來。」
西川。
「我有時在想。」
漆黑暗夜裡,小雨淅淅瀝瀝,深巷中站著郎俊俠。
郎俊俠已被逼到絕路,不住喘息,士兵將他團團圍住,堵在巷口,趙奎一身披風飛揚,踏著雨水前來,積水飛濺,郎俊俠倚在巷中牆前,斷去手指的半邊手臂已成青黑色,一隻手腫脹,皮膚發亮。
「李漸鴻究竟用什麼辦法,令你如此死心塌地。」趙奎負手身後,巍然屹立,火把亮起的光照在郎俊俠臉上。
「人生在世,總要投奔一個人的。」郎俊俠淡淡道,「不是你,就是他,來來去去,俱是過客,有何區別?」
巷內到處都是機弩,四周民居內、瓦楞頂上、郎俊俠背後,趙奎為了抓住他,發動西川內上千人,當真是天羅地網,再無活路。
「李漸鴻氣數已盡。」趙奎說,「棄暗投明罷,敬你是條漢子,多說無益。」
郎俊俠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將那口氣慢慢地吁了出來。
「我原本以為昌流君這等身手,當不會用毒。」郎俊俠低聲道。
趙奎轉身離開,手下上前,架著郎俊俠,離開了小巷。
上京。
「喝杯酒罷。」李漸鴻隨口道,「不能以真面目示人,還望見諒。」
李漸鴻提壺,給二人斟了酒,先干為敬。
那杯酒,耶律大石卻不喝,手指在案几上叩了叩,李漸鴻說:「背後屏風裡是我兒。」
耶律大石始終盯著屏風,段嶺不知是出來還是不出來,最後影子在屏風上稍稍一躬身。
耶律大石才喝了那杯酒,將酒杯倒扣在案上。
「他們說,在漢人里,你是膽子最大的。」耶律大石在來瓊花院前便喝得微醺,此刻酒意上臉,喃喃道,「這個時侯來上京,你想做什麼?」
「天地雖大。」李漸鴻隨口道,「有家卻不能回,不想與元人混在一處,便只好在上京住下。」
「住下?」耶律大石甚為疑惑,這死對頭竟悄無聲息,混進了自己領地中,不禁道,「你,住在何處?」
耶律大石眯起眼,打量李漸鴻,猛然想起數年前那刺客。
「名堂那一次!」耶律大石震驚道。
「不錯。」李漸鴻說,「其中一人正是我手下,另一人,則是趙奎所派來謀殺我兒的刺客。」
耶律大石起身,在廳內走了幾步,李漸鴻卻好整似暇,將那扣在案上的杯子翻過來,說:「再來一杯如何?」
耶律大石轉身,面朝李漸鴻,冷冷道:「你究竟意欲何為?」
「南陳的局面,你是知道的。」李漸鴻說,「趙奎削我兵權,父皇下詔,押送我回西川問罪,有時候,事情僅限於你看到的那樣,來,喝酒。」
耶律大石將信將疑,出了口長氣,而後道:「你走罷,上京容不下你。」
「那便叫你手下進來,將我綁了,押送西川去?」李漸鴻隨口道。
「我也留不下你。」耶律大石想了想,承認了這窩囊的事實,說,「上京城中,你願來就來,願去就去,如履平地。你還想怎麼樣?」
「我是來救你的。」李漸鴻淡淡道,「只因你死到臨頭了。」
耶律大石猛然轉身,朝李漸鴻怒目而視。
「元人南下,已破胡昌,正在山裡頭整隊,不日間便將打到上京城下。」李漸鴻說,「述律金守北路,王平守南路,你的兩員大將俱抵擋不住布兒赤金一族的鐵騎,如今奇赤逃去,定會朝你報復。」
耶律大石反而笑了起來,說:「李漸鴻,你還是這般喜好危言聳聽。」
「韓唯庸等這一刻,等很久了。」李漸鴻淡淡道,「若我所料不差,他兒子應當以求學之名,前往中京。」
耶律大石:「……」
「若我所料不差,待元軍突破南北兩路,屠完城後,你等的援軍該當不會來。」李漸鴻又做了個「請」的手勢,說,「孤王耐心有限,耶律兄,這杯酒,你是喝還是不喝?」
漫長的沉默後,耶律大石最終緩緩坐了下來。
「我執掌北院已有二十二年。」耶律大石說,「當年我便朝先帝進言,什麼地方,只要你們漢人來了,定將勾心鬥角,雞犬不寧。」
耶律大石一字一句說完,閉上眼,喝了李漸鴻的那杯酒。
「玉璧關以南一路,正由奇赤把守著。」李漸鴻說,「其中利弊,看來我也不必囉嗦了。喝了這第三杯酒,明日借我一萬兵馬,我先替你平了元軍,再一路往南下,收復西川。」
李漸鴻將酒杯斟滿,三根手指拈著,放在耶律大石面前。
「依舊是我先干為敬。」李漸鴻看也不看耶律大石,隨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耶律兄,請。」
耶律大石沒有喝那杯酒,坐在榻上案幾的另一側,手肘擱在案上,靠近些許,盯著李漸鴻。
「你知道趙奎為何想殺你麼?」耶律大石說。
「我不恨趙奎。」李漸鴻道,「這是實話,我與他,並無深仇大恨,各有各的路要走,無非是場公平的較量。自然,他若想叛我李家,那又另當別論了。」
外頭突然響起雜亂聲,耶律大石臉色微微一變,李漸鴻轉向門外。
「不能進去。」尋春的聲音說,「大王在內會客。」
「大王。」蔡聞喘息著說,「請火速回北院,南北兩路來了信使!」
耶律大石登時色變,李漸鴻卻再不出一語。
蔡聞報完,便轉身離開。
「去將大王的馬牽出來。」尋春的聲音在外小聲道。
尋春將廳門打開,耶律大石驀然站起。
「距離咱們上一次交戰,有多少時間了?」
「五年。」耶律大石陰沉著臉,大步離開,第三杯酒,始終沒有喝。
「就此別過。」李漸鴻道,「慢走不送。」
耶律大石聽到這句話時,突然停下腳步,繼而回身朝李漸鴻走來,李漸鴻已起身,一整錦袍,負手看著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再次停下腳步,轉身離開,到得門檻前,卻又再次回來,李漸鴻笑了起來,看著他。段嶺好奇地探出腦袋打量耶律大石,卻又被李漸鴻推了回去。
「這些時日,你與你兒子,俱在上京。」耶律大石說。
「正是。」李漸鴻認真道,「但我絕不會將他交給你,你只需知道他在城中便足矣。不要妄圖來試探我的底線,耶律兄。」
耶律大石端詳李漸鴻片刻,走到案幾前,端起那杯酒,一飲而盡,將酒杯隨手扔在地上,李漸鴻做了個「請」的動作,將耶律大石送出廳外。
段嶺這才從屏風後爬出來。
「聽懂了?」李漸鴻問。
「聽不太懂。」段嶺搖頭道。
「吃飽了?」李漸鴻又問。
段嶺點點頭,李漸鴻說:「回家去罷。」
這夜,李漸鴻似乎不能成眠,他只是抱著段嶺,不住與他說話,段嶺明白了些許——遼、陳、元三國,是互相牽制的。當一方勢力過大時,另兩方就會默契聯合,牽制強盛的那一國。淮水之戰,便是遼與陳的戰場,元人從旁牽制。遼國強盛時,漢人便借元人之力,消耗遼*力。
如今元人再來,陳國的態度便至關重要,上梓之辱尚未被遺忘,以趙奎的作風,當聽任元與遼兩敗俱傷,甚至極有可能與南陳聯合。一旦南陳與元人聯軍,遼國將元氣大傷,耶律大石正在面對一場幾乎不可能取勝的戰爭,也將成為眾矢之的。
段嶺記得自己入睡前問的最後一句話是:
「要是你反悔了呢?」
李漸鴻答道:「如果我是會反悔的人,尋春也不會在外頭吹那笛子了。」
段嶺已經沒聽見了,他尚不知道那笛曲只有漢人懂,吹起來時悲傷婉轉,盪氣迴腸,猶如奔走相告,莫忘上梓之辱。
西川。
「我並不恨李漸鴻。」趙奎說,「恰恰相反,我對他,是十分敬佩的,我大陳四百年江山,迄今才只出了這麼一個用兵如神的李漸鴻。」
郎俊俠的手被劃了數道傷口,源源不斷地放出毒血來,趙奎與武獨在一旁看著,自被帶回將軍府後,郎俊俠保持著一如既往的緘默,武獨鄙夷地看著他,眉頭微微蹙了起來,仿佛在看一個藥人。
「將他的腳鐐去了。「趙奎吩咐道。
屬下便上前,為郎俊俠開鎖。
趙奎坐下,喝了口茶,說:「知道我為何殺李漸鴻麼?」
郎俊俠依舊沉默。
趙奎說:「慶元十七年,中原四州徵兵二十七萬,稅賦四十一萬四千兩。」
「慶元十九年,四州徵兵三十三萬,稅賦三十六萬。」
「慶元二十七年,兵三十六萬,稅十九萬。其中江州子弟從軍最多,其次益州,再次揚州、交州。」
「兵一年比一年徵得多,稅卻一年比一年收得少。」趙奎道,「這十年中,將近一百萬人被送往北方。天寒地凍,連年交戰,不少男丁年屆十六,便死在玉璧關下,從此再看不得一眼故鄉。」
郎俊俠盯著那盆血水,看到盆中倒映出窗外的藍天。
「由此帶來的是田地連年不耕,南方諸地叛亂四起。」趙奎說,「李漸鴻用兵如神,不錯,但我們再沒有糧草,也沒有兵員可送上前線了。」
趙奎起身,朝郎俊俠說:「他生不逢時,所以必須死。」
「你原不必與我說這些。」郎俊俠淡淡道,「刺客眼裡,只有命,沒有人,哪怕你將我治好,我也不會承你的情。」
趙奎忙道:「我無意招攬你,治好傷後,你大可自行離去。」
武獨隨口道:「你想回來刺殺大將軍,請便就是,大家各憑本事。」
郎俊俠沉默了。
「不過在離開這裡之前。」趙奎說,「還想請你去見一個人。」
郎俊俠眉頭微微地擰了起來。
「請。」趙奎讓郎俊俠進了將軍府廳堂,裡頭坐著一名老婦人,正在喝酥酪茶。
郎俊俠:「……」
趙奎說:「聽說你與費連家的姑娘定過一門親事。」
郎俊俠不答,只朝裡頭說了句鮮卑語,那婦人老眼昏花,忙放下茶碗,伸手來摸,郎俊俠便快步進去,以右手握著她,將斷指的左手背到身後,單膝跪下,以額頭觸碰那老婦人的手。
老婦人笑了起來,朝郎俊俠說了幾句話,郎俊俠深深呼吸,沒有再說下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撫。
趙奎說:「你可與她敘敘舊。」
手下關上門,趙奎便自行離去,也不再管郎俊俠,武獨插著手臂,亦步亦趨地跟在趙奎身後。
「她的性命還有多久?」趙奎問。
武獨答道:「不到一刻鐘,待會兒再回去時,那廝會把老太婆一劍殺了,人已沒了。」
趙奎笑了笑,搖頭道:「應當不會。」
武獨說:「連師門也可殺的人,必不念這舊情。」
「我照著影隊所言。」趙奎在廊前看著天空,答道,「派人朝鮮卑山里追去,打聽了數個村子,最後發現曾與他定過親的那女孩墓前,有人放了一捧只長在懸崖上的花。」
「烏洛侯穆,想不到還是個王室後裔。」趙奎最後說,點點頭,說不清是驚訝還是唏噓,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