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學劍做什麼?」李漸鴻問。
「我是蔡家人,名喚蔡閆……」蔡閆說。
李漸鴻眉頭一皺,說:「你姓甚名誰,我並無興趣,只問你學劍做什麼。」
蔡閆答道:「我哥是軍官,我怕他有危險,想學點本事。」
李漸鴻倒是想起了什麼,朝段嶺說:「他哥就是雪天裡去咱們家敲過門的蔡聞。」
段嶺點頭,李漸鴻便朝蔡閆說:「承你哥一個人情,這便還了你,但你須得謹記,不管學到幾成,都不可用來對付我兒。」
「我們是好朋友。」段嶺說。
「在後頭跟著練吧。」李漸鴻說,「撿一根木棍先作劍。」
蔡閆點點頭,站到段嶺身後,李漸鴻便當蔡閆不在,依舊手把手地教段嶺,這一次段嶺又學懂了些,一個時辰後,李漸鴻方與昨夜一般,閃身離開。
蔡閆朝段嶺點頭以示感謝,段嶺便笑了笑,有點不好意思,畢竟父親對蔡閆太不客氣了,然而蔡閆卻絲毫不介意,反而朝段嶺問:「你爹的這套劍法叫什麼名字?」
段嶺茫然道:「我不知道。」
蔡閆仿佛窺見了希望,說:「明天我也去弄把劍來,我看看你的劍。」
段嶺交給他,蔡閆看了眼,劍鞘上鑲了不少寶石,顯然十分名貴,兩個少年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末了,蔡閆說:「好劍。」
戰事一日復一日,段嶺第一次身處戰爭之中,有種莫名的感覺,起初人心惶惶,然而元軍開始圍城,大家反而漸漸地習慣了,辟雍館內也管得不那麼嚴了。第二天,蔡閆去書閣中偷來一把文劍,打算湊合著先用用,晚上與段嶺一同等李漸鴻。
「這是我自創的劍法。」
被問到是什麼招時,李漸鴻只是簡單地答道,又開始督促段嶺學劍。
前幾日,段嶺的手常常酸得抬不起來,肩膀一陣疼痛,李漸鴻會運足真氣給他稍微按摩一下,第二天說也奇怪,段嶺睡醒便發現好了。
李漸鴻總是匆匆來,匆匆走,有蔡閆在側,段嶺也不便多問父親在忙什麼,但他也習慣了,要求已經降低到每天能看李漸鴻一眼,便已心滿意足。如此足足一個月時間,上京城中發生了一些變化,雖然讀書的少年們都不知道具體發生什麼,卻能從許多細節中發現改變。
譬如說飯不是吃到飽了,每人只限領一碗。
中午的伙食改為稀粥。
晚飯沒有肉了,只有青菜。
元軍圍城一月,城內開始面臨斷糧的危機。
李漸鴻再來時,便會帶一包烤肉,扔給段嶺,說:「吃。」
於是段嶺坐著先吃,偶爾還會分點給蔡閆,李漸鴻等在一旁,問問他今日學了什麼,讀了什麼書,待得吃完後再起來教劍。
戰事一日比一日緊急,上京城內又開始焦躁起來,這天是接回家去的日子,然而兵荒馬亂的,祭事下了決定不能放人,必須繼續留在辟雍館中。
只因眼下東南西三處,都有城外射入的流箭,唯獨北門是最安全的,哪怕家長們口水說干,祭事也是和藹可親的一句話,不放就是不放,說什麼都沒用。
黃昏時上京下起了第一場秋雨,晚飯也只有稀粥。圍牆的窗欄後擠滿了人頭,朝裡頭遞點吃的,大多是餅夾著臘肉,只因官員、富商家裡也沒有肉了,有錢,買不到葷食,只有平日裡囤積的米麵與風乾的臘肉。
蔡閆與段嶺喝過一碗粥,吃了些鹹菜,餓著肚子在走廊下張望,蔡聞卻一直沒有來。
每聽到馬蹄聲,蔡閆便冒著雨快步出去,朝窗欄後張望,待得發現不是蔡聞,便只得讓出位置來,給別的學生。如是反覆幾輪,蔡閆已從希望轉為失望,再生出憤怒。
「我回去睡了。」蔡閆說,「待會兒你爹來了叫我。」
段嶺想安慰蔡閆幾句,蔡閆卻怏怏的,臉色蒼白,回去直接躺下。段嶺在走廊前轉了幾圈,及至半個時辰後,天已全黑,那圍牆後方見有人提著燈籠,說:「蔡閆!蔡閆!」
段嶺忙跑過去,說:「等等!我這就去叫他起來。」
外頭那人卻不是蔡聞,而是一名巡防司士兵,朝段嶺說:「蔡將軍讓我給他弟弟送點吃的,麻煩你代為轉交,他今夜不能來了。」
段嶺接過一個紙包,裡頭是燻肉,紙包上還蓋著巡防司的官印,顯然是省下來的口糧,他只得回去搖醒蔡閆,說:「蔡閆,你哥來了。」
蔡閆發燒了,呻|吟一聲,段嶺忙試他額頭。
「他在哪裡?」蔡閆無力道,「還活著吧?」
段嶺答道:「他很好,讓你多吃點東西,說改天就來看你。」
蔡閆勉強點點頭,仿佛知道蔡聞還活著就行,別的不重要,片刻後,他又轉身朝段嶺說:「他要出城打仗麼?」
段嶺按著蔡閆的脈給他診斷,搖搖頭,說:「我不知道,待會兒去給你找點藥,你先躺著。」
段嶺出了後院,雨水淅淅瀝瀝,今夜的上京一片死寂。
外頭有人朝他吹了聲口哨,悠揚婉轉,就像鳥兒拖長了尾音,又戛然而止地一揚。
段嶺笑了起來,快步跑出去,後院裡,一名武將快步進來,笑著把段嶺攔腰一抱,抱進了走廊里。
今天的李漸鴻一身鎧甲,氣場全開,閃光鐵片織就的戰袍猶如龍鱗一般,頭上戴著頂麒麟戰盔,紅纓繞過下巴繫著,他將那把青銅重劍隨手朝地上一放,轉身過來,抻直了腿,與段嶺一大一小,並肩坐在走廊上。
「哇——!」
「噓……」
「這是什麼?」段嶺先是摸父親的鎧甲,又好奇地拉起他的手。
「這是護手鎧。」李漸鴻解釋道,摘下來給他看,段嶺又去摸他的頭盔,李漸鴻說:「別摘,就這麼看,好摘不好戴。」
「這個呢?」段嶺好奇道。
「靴子啊。」李漸鴻好笑道。
「為什麼還有鐵刺?」段嶺第一次近距離觀察武將鎧甲,簡直要被威風凜凜的裹在鐵甲里的父親給傾倒了。
「馬刺。」李漸鴻答道,「貼身馬戰時,刺敵軍戰馬用。」
「你要去打仗了嗎?」段嶺問,「穿這麼重的鎧甲,活動得開嗎?」
李漸鴻左腳在地上一踏,整個人躍起,在院中舞了數下長戟,又轉身回來,盤腿席地而坐。
李漸鴻取出一個紙包,遞給段嶺,說:「吃,今天不練劍了。」
裡頭是切得整整齊齊的燒肉,段嶺狼吞虎咽地吃了,又給李漸鴻餵了些,李漸鴻說:「喝過酒了,什麼山珍海味的都吃足了,等了一個半月,今天出城去,將那群蠻子給解決掉。」
段嶺有點擔心,李漸鴻摸摸他的頭,認真說:「爹教了你一個半月的劍法,為的就是這一天,劍法都記得麼?」
段嶺點點頭,說:「我和你一起打仗嗎?走!」
李漸鴻一手扶額,哭笑不得道:「陛下,你想什麼呢?還沒到親征的時候!」
段嶺說:「上陣父子兵,有盔甲麼?」
李漸鴻手指點點段嶺,說:「今天晚上是我要出城,不是你,子時開始,我與耶律大石分兩路,前去襲營燒糧草,懂麼?」
「那我做什麼?」段嶺茫然道。
李漸鴻認真道:「我出城襲營,便無人守你這邊動向,萬一有事……雖然有事的可能很小,但你絕不可掉以輕心,須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然後呢?」段嶺點頭道。
李漸鴻說:「然後你就拿著忽必烈的這把劍……」
段嶺:「在哪裡?」
李漸鴻:「……」
李漸鴻那表情不忍卒睹,手指點點段嶺的佩劍,一副「拿你沒辦法」的表情。
「忽必烈給了窩闊台,你爹我第一天就從窩闊台手裡搶過來了。」李漸鴻說,「就它。」
「哦。」段嶺點頭。
李漸鴻又吩咐道:「誰惹你,你就掂量著,能砍得過就砍,砍不過就逃,躲起來,知道嗎?」
段嶺問:「辟雍館會出事嗎?」
李漸鴻說:「應當不會,就怕萬一,不管發生任何事,都不能逞強出頭,爹不能帶著你去襲營,我兒,你可千萬得保住小命,你要死了,爹也不活了。」
「好……好。」段嶺明白了,今天晚上李漸鴻雖有退兵把握,卻並無把握元人是否會在臨敗前反將一軍,無法守在兒子身邊,於是教了他一個半月的三腳貓劍法,現學現賣,大殺四方不可能,危險來臨時突然拔劍,趁敵人輕敵一瞬,逃掉性命還是可以的。
李漸鴻又反反覆覆叮囑了無數次,譬如萬一北門失守了,元軍攻進來怎麼辦,失火了怎麼辦,流箭來了怎麼辦,投石機扔進來了怎麼辦,城牆垮了怎麼辦……事無巨細,又反覆與段嶺確認,直到認為他真的記住了,又畫出地圖,為他規劃逃跑線路,聽得段嶺幾乎以為元人都殺到辟雍館門口了,就等一聲令下陪他開始演練。
「有幾成的可能會打進來?」段嶺緊張地問。
「不到一成。」李漸鴻叮囑道,「但是哪怕有一丁點可能,也絕不能掉以輕心。」
段嶺:「……」
李漸鴻:「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
「你也不活了。」
段嶺第一次聽的時候很感動,翻來覆去被車軲轆了無數次,已經徹底麻木了。
「對。」李漸鴻說,「就是這麼說,擊掌為誓,一定活著。」
段嶺和李漸鴻擊掌,李漸鴻說:「爹打仗去了,天亮就回來,明天就接你回家。」
段嶺突然抱住了李漸鴻的脖子,李漸鴻笑了笑,說:「都十三歲了,莫要磨磨嘰嘰了。」
段嶺這才放開李漸鴻,李漸鴻匆匆出了後院,翻身上馬,段嶺忙從籬笆處爬上去,扒在籬笆上,見李漸鴻騎的是萬里奔霄,馬鞍後還綁著劍匣,他將長戟負於背後,朝段嶺說:「快下去,當心摔了。」
「你小心!」段嶺說。
李漸鴻便雙腿夾著馬腹,朝段嶺傾了過來,翹起一腳,保持平衡,在段嶺的額頭上親了親,段嶺也在他臉上親了親,緊接著李漸鴻一抖馬韁,喝道:「駕!」緊接著化作一陣風,消失在后街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