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曠達正在泡茶喝,昌流君則在一旁用午飯,矮案上放著他的蒙面巾,臉上刺青分明,邊吃邊盯著武獨看。
「讓你陪姚箏遊玩。」牧曠達漫不經心道,「怎麼把人給跟丟了,自個兒回來的?」
武獨說:「她瞧不起我。」
牧曠達將一杯清茶放在案邊,武獨眼裡帶著些許惶恐,上前接過,喝了一口。
「面子吶。」牧曠達說,「是自己給自己掙的。」
「是。」武獨自覺顏面無光,半晌不知該說什麼,牧曠達點到為止,又說:「哄女孩兒的那一套,不會,你便多學學,總是放不下你那倔性子,讓你殺人,你不去,讓你哄哄郡主,你也不去,那你自己說吧,想做什麼?」
「一定去。」武獨忍氣吞聲,答道。
「把這方子看看。」牧曠達又交給武獨一張藥方,說,「配下藥,效果如何,一月內給我個說法。」
武獨忙點頭稱是,牧曠達又說:「若拿捏不定,便找個人試試。」
武獨這才起身告退,昌流君提醒道:「茶。」
武獨只好又回來,把丞相賞的茶喝完,朝牧曠達躬身,又朝昌流君點點頭,逕自回去。
段嶺還躺在院子裡,他早已醒了,卻不敢開口,生怕再引來殺身之禍。
他聽見門被摔上的巨響,有人回來了。
武獨回到房中,一腳踹塌了藥案,屈辱至極,長吁一口氣,踞坐在門檻上,抬頭望著萬里晴空,片刻後上前,揪著段嶺的頭髮,把他提了起來,段嶺只得睜開眼,被武獨扔到一旁,眼裡充滿恐懼,注視著武獨。
他僅用了很短的時間就認出了武獨,緣因看見他脖側的刺青,一瞬間過往之事全部湧上心頭,上京的大雪、蜷成一團的金蜈蚣……段嶺感覺自己這次逃不掉了。
「叫什麼名字?」武獨冷冷道。
段嶺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武獨眉頭深鎖,一臉戾氣,看了一會兒,似乎想到了什麼,問:「哪裡人?」
段嶺不敢回答,從這兩句話里,他發現了一件事:自己目前來說,應該是安全的,武獨似乎不認識他。
他與武獨第一次見面是在上京的藥堂里,那夜燈光昏暗,漫天飛雪,他還只有八歲,從櫃檯後露出雙眼,與武獨對視。接著,武獨再沒有見過他的模樣。
「啞巴?」武獨又說。
段嶺躲到牆角,為免引起武獨的疑心,他開始假裝非常害怕,不與他對視。
武獨打量段嶺片刻,莫名其妙,說:「說話啊。」
段嶺搖搖頭,張開口,想說句什麼,卻發現自己真的不能說話了。話到嘴邊,聲帶卻不受控制,只低低地「啊」了一聲。
武獨聽出來了,這少年是個啞巴。
武獨眉毛微微皺著,覺得似乎哪裡有不妥,卻又說不上來,片刻後轉身進去。
武獨一走開,段嶺便警惕地觀察著他的舉動,見武獨的目標顯然不在自己身上,便稍稍放下了心,開始思考。
這裡是什麼地方?他將自己的遭遇簡單地理了一下,一想事情,頭便開始陣陣發痛,先是來到西川,找到了郎俊俠,兩人喝酒,郎俊俠在酒菜里下了毒……
段嶺看著自己的衣服,半濕,手指被水泡得發皺。
郎俊俠想殺他?是的,至少最後一刻,他感覺到了,可是為什麼他沒有死?還到了這裡,救他的反而是武獨嗎?
武獨在房中睡了個午覺,不多時起來,又到院子裡看了一眼,見段嶺還在那個地方,也不跑,抱著膝蓋蜷著,昏昏欲睡,像條狗一般。
「吃吧。」武獨扔出來兩個麵餅,落在地上,又舀了碗水,放在段嶺面前。
段嶺看了武獨一眼,不敢碰他給的東西,武獨轉身回入,段嶺在院裡張望,見武獨對著一本書,研究一張方子,想必無暇來管他,飢餓戰勝了他的思想,段嶺撿起餅,吃了起來。
嗓子火辣辣地疼,段嶺嘗試著小聲說話,發現自己沒法開口,被毒啞了。
郎俊俠為什麼要殺我?段嶺感覺到了危險,但如果郎俊俠發現自己沒死,定會想方設法地殺了他,想保住性命的話,就得儘快離開西川。
但是父親在哪裡呢?他應當不在西川,卻打聽不到去向,以他的性子,說不定一人一劍,騎著萬里奔霄,離開皇城,浪跡天涯,去找自己的下落,他們何時才能再重逢?
段嶺面前擺著兩條路,一條是趁武獨還沒發現自己的身份,儘快逃走,去尋找李漸鴻。
另一條則是暫時留在這裡,但需要非常小心,想必牧家、武獨等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有郎俊俠認得自己,但以先前郎俊俠不把他交給任何人,直接下手殺他的舉動來說,郎俊俠應當不想讓人知道段嶺在西川。
第二條路反而更安全一些,至少在武獨這裡,只要不被郎俊俠發現,就能等候李漸鴻回京城的那天。
段嶺決定暫時觀察一段時間。
武獨折騰了一下午藥方,似乎有點頭疼,到院子裡頭站了一會兒,提著根繩套,朝段嶺脖子上一套,拉緊。
段嶺登時漲紅了臉,以為武獨要把他吊死,雙手抓著繩圈,讓它松一些,武獨卻不說話,將繩子的另一頭在柴房的門把上繫緊,像拴狗一般拴著段嶺,便又出院子去了。
繩子的範圍恰好能抵達茅房、柴房,段嶺便這樣被養在了院子裡。
夜裡回來時,武獨又是一臉煩躁,扔給段嶺點吃的,段嶺吃了,屋裡亮起燈,武獨的影子映在窗上。深夜,武獨出來看了一眼。
院子裡已不見那少年。
繩子的一頭拴在柴房的門上,另一頭則進了柴房裡。
顯然是段嶺找到了地方睡覺。
武獨突然覺得很好笑,關上門,睡了。
段嶺躺在柴房裡,設法解開脖子上繩套的結,可那是牛筋繩做的,綁得非常緊,他無論如何也解不開,只得戴著它睡覺,總覺得很不舒服。
他腦海里翻來覆去地,還在想郎俊俠的那桌子菜,想清楚了以後,他沒有半點憤怒,只覺得非常地難過。他說不清是因為被父親料對了的難過,還是為郎俊俠辜負了他的信任而難過。
這天夜裡,他躺在柴房冰冷堅硬的地上,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在輝煌的皇宮裡醒來了,叫了兩聲爹,侍衛便匆匆上前,朝他說:「太子殿下,陛下在早朝,這就去叫。」
段嶺在皇宮的床上躺著,不多時,李漸鴻穿著修身的朝服,笑著走進來,坐在榻畔,說:「醒了?」
段嶺哼哼唧唧的,還想再躺一會兒,李漸鴻便和衣躺下,陪兒子賴床,朝帳外吩咐了幾句,給太子折點桃花進來,放花瓶里。
段嶺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枕在李漸鴻的肩臂上,玩著父親的腰墜,那半塊玉璜。
陽光從帳外投進來,照在段嶺的臉上,他睜開雙眼,醒了,面朝柴房頂上的裂縫,裹著粉塵飛揚的光束、冰冷的地板、木柴與炭的氣味在身周縈繞,他爬出柴房,清晨丞相府里鳥叫聲不絕於耳,武獨的房門還關著。
段嶺脖上繫著繩子,一夜過去,脖頸已被摩擦得破皮,他到井欄邊上打水,洗臉,洗脖頸,洗去一身酸臭味。
武獨聽到外面的聲音,疑惑起來,一身雪白單衣,高大的個子站在門裡朝外看,見段嶺洗完臉,順手還給院裡的花欄依次澆了水,有些地方太遠,段嶺又被那牛筋繩限制了行動範圍,便只好作罷。
最後,他打了一桶水,放在院子正中央,朝前推了推,武獨明白了,那是給自己的。
段嶺忙完以後,便坐到花欄旁,靠在院牆裡,望著靛藍色的晴空。
武獨起來後,匆匆洗漱,換了身衣服,便離開了院子。
段嶺則在院裡坐了會兒,依舊思考去路的問題,驟然遭遇這變故,他的心情已逐漸平復下來。根據郎俊俠的所作所為推測,牧曠達應當非常忌憚自己的存在,當前自己須得保住小命,來日方長。
一連數日,武獨進進出出,早上出門,中午回來時總是怒氣沖沖的,午後便開始切藥,熬藥。及至數日後,武獨端著一碗藥出來,朝段嶺說:「張嘴。」
段嶺張開嘴,武獨把藥給他灌了下去,那藥碰到嗓子,簡直如同火燒一般地難受,段嶺痛苦無比,趴在牆邊乾嘔,武獨卻嗤之以鼻,觀察段嶺的反應。
段嶺的五臟六腑都在抽痛,片刻後趴在一旁,朝花欄里嘔吐,武獨看了一會兒,發現段嶺的脖子已被那牛筋繩勒出傷口來,通紅見肉,便回身入內,拿出一把劍,隨手朝著段嶺脖頸就是一劍。
段嶺本能地一躲,劍勢卻疾如閃電,挑斷了脖上的繩索。
段嶺吐了有一會兒,筋疲力盡地躺在地上,如同一條死狗。武獨拿了把椅子,坐在一旁,冷冷道:「什麼人給你下的毒|藥?」
段嶺瞳孔漸漸放大,武獨觀察了一會兒他的眼睛,又問:「會寫字不?」
段嶺手指動了動,武獨把一根炭條塞在他的指間,段嶺卻拿不住,手裡一直發抖,炭條掉了下來。武獨的聲音忽遠忽近,段嶺聽見他在說:「看你那模樣,像是中了寂滅散,這種毒可不是好到手的,誰與你家有著深仇大恨。」
段嶺的五感六識又慢慢回來了,他張了張口,發出無意識的「啊啊」聲,武獨又觀察了一會兒,說:「毒還未排清,先這樣吧。」
恰好此時,有人逕自進了院子,卻是昌流君。
「這是什麼?」昌流君疑惑道。
「這是我的藥人。」武獨說,「試藥用的。」
昌流君便不多問,說:「牧相傳你。」
武獨只得起身,將段嶺扔在院裡,又走了。
段嶺腹中如絞,上吐下瀉一番後,感覺好多了,傍晚武獨回來時,見段嶺擦拭自己吐過的地方,還在給花欄翻土。武獨拿著一棵毒龍草,種在院裡的泥土上。
段嶺看著武獨的舉動,沒有多問,武獨要給移植後的草藥澆水,段嶺卻擺擺手,示意這個時候不要澆水,武獨一臉疑惑,起身,段嶺做了幾個手勢,意思是讓他來。
武獨一腳把段嶺踹到一旁去,倒了半碗水在花欄里,結果兩天後,毒龍草葉子變黃,被種死了。
武獨扒出那棵草,發現根部被泡得稀爛,只得再去找牧曠達,派人挖這種草藥,這一次拿回來時,他把毒龍草扔給段嶺,段嶺便用手指拈了些土,將毒龍草先是種在自己喝水的小碗裡,用手指朝葉片上彈了些許水,再放在陰涼的地方。
「你是花匠?」武獨問道。
段嶺看著武獨,武獨心想出現在岷江支流岸邊,說不定是西川上游順流漂下來的,興許父親是個花匠或種田的,這樣倒好,省了不少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