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們就要上朝了。」蔡閆顫聲道,「紙里包不住火,我就說過,總有死的時候。」
「你不想放下嗎?」郎俊俠眉毛微一揚,端詳蔡閆表情,認真道,「這些時日裡,你一直念著想放下,這就是放下的時候了。」
蔡閆深吸一口氣,頗有點猶豫不決,郎俊俠說:「韓濱找過你,與你約定了什麼?」
蔡閆並不知道郎俊俠與段嶺達成了什麼樣的協議,然而眼下馮鐸被拘,東宮被軟禁,李衍秋已死,謝宥想必也已站到了段嶺的那一邊,除了相信郎俊俠,他已別無選擇。
「他讓我指認,牧相授意我冒充太子。」蔡閆說,「段嶺回來時,讓我指認當初的太子段嶺,他私底下告訴過我,他其實不是李漸鴻的兒子,只是你帶回來冒充的一個小孩兒。」
郎俊俠笑了起來,這是蔡閆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的眼裡帶著笑意,說道:「我教你一句話,到時候只要你照著做,段嶺便會答應放過你性命,讓你回北方去。」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破曉尚未來臨,午門外,馬車接二連三抵達,深秋暗夜,文英殿外的瓦棱結了一層霜。
這裡是上早朝前群臣休息等候之處,二更時征北軍前往內城各官員宅邸,通知早朝時必須來上朝。
韓濱控制內城一連數日,江州已滿城風雨,箭在弦上,一觸即發,更有不少官員猜測,韓濱會不會想趁機逼宮,讓太子退位。太后臨朝,將軍攝政。
偏偏謝宥退到外城後,又按兵不動,若要來攻,官員便都成為了人質,如今唯有祈求大陳歷代帝君的在天之靈保佑這風雨飄搖的朝廷了。
韓濱拿住了江州里的所有官員,包括士族子弟,也即是拿住了大陳的命脈。這些日子裡,文官就像伸頭待宰的雞,擁擠而不安地等待在籠子裡,倉皇打探著四周的形勢,時刻不敢掉以輕心。
文臣篡位雖勾心鬥角,卻仍遵循著謀士的規則,哪怕牧曠達要殺人,也必須羅織罪名,步步為營;武將謀反的後果則是非常恐怖的,歷朝歷代,每一任手握重兵的武官一旦入主皇城,都會大開殺戒。
「你說這韓將軍,該不會……」戶部尚書低聲道。
「噓。」馬上有人打斷了他,說,「隔牆有耳,盧大人,少說為妙。」
文官們紛紛進了殿內,情況一如以往,太監奉上茶來,待鐘響宣群臣進大殿議事。
「待蘇老來了再說吧。」又有人小聲道,「這兒有多少人?韓濱絕不敢亂來,哪怕他不在乎這江山,也不能不在乎那身後名吧!」
「唉,事都做了,還在乎什麼身後名?」
「依我看來!」一人憤怒至極道,「亂臣賊子,禍亂朝堂!文武百官,逃的逃,避的避,竟是說不出一句話來!為何不持劍上朝,與他拼了這條命?!」
說話之人正是與段嶺同年進士,殿試點中第七名的曾永諾,曾永諾外放一年,持揚州御使一職,而後回到江州,入御史台。偏偏三天前,韓濱入主皇城,曾永諾之師,前任御史因怒斥韓濱謀朝篡位,被拖出殿外杖責六十,回去後當夜便一命嗚呼。
如今誰領御史一職,便是殺頭的命,曾永諾非但沒有逃,反而穿上官服,半夜便開始焚香洗浴,手執玉笏,預備今日來早朝赴死。這時候怒而開口,眾文官被斥得面目無光。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蘇閥的聲音傳入,眾人便紛紛起身,行禮。
「御史大人。」蘇閥朝先前那年輕人說,「人生除死無大事,你痛快執言,一死得全萬世英名,餘下的事怎麼辦?總要有人去做收拾的。」
「收拾?」曾永諾說,「自來到江州第一天,就都在收拾,如今收拾出什麼來了?各位姑且看看,竟是較之昔年趙奎入西川,尚且不如!」
「曾大人請息怒。」
一個聲音響起,所有人為之一靜,望向殿外。
段嶺解下斗篷,說:「稍後早朝之時,韓濱應當不會來動各位,大可放心。」
「王山!」
段嶺出現時,所有人臉上都現出了提防的表情。
「狼狽為奸!」曾永諾說,「身為當朝探花,竟與……」
話未完,段嶺便抬手阻住曾永諾,四處看看,說:「黃堅呢?」
「他在皇宮裡。」秦旭光說,「王山,你怎麼會在這裡?有什麼消息麼?」
段嶺見秦旭光,朝他笑了笑,想起自己離京赴任前的那一夜,他們四人曾在天下第一攤里談論天下之勢。
「這是我帶來的一件證據。」段嶺掏出曾經鄭重藏在武獨佩劍中的試卷,交給曾永諾,說,「這證據攸關大陳氣數,交給你了,待會兒早朝時,說不定能用上。」
「這是什麼?」曾永諾接過兩張試卷,群臣便聚集到他的身邊。
段嶺身後跟著武獨,武獨始終十分提防,恐怕再有燒卷之事,一手按在劍柄上,時刻注視著眾臣的一舉一動。
「這是太子的字。」蘇閥答道,「這是……」
「當年上京的考卷。」段嶺說,「我從元人手中拿到了兩份卷子,其中一份,乃是當今太子寫的試題,且看其下篆印,名為『蔡閆』。」
殿內死寂般地安靜,曾永諾拿著書信的手不住顫抖。
「另一份,則是『段嶺』的字。」段嶺說,「段嶺這個名字意味著什麼,想必各位都是清楚的。」
當年蔡閆歸來,確實曾經告知眾臣子,他在段家的名字,便叫作『段嶺』。但試卷上的字,確非出自同一人。換句話說,從筆跡上分辨,在位的太子並非『段嶺』,真正的段嶺,則另有其人。
「這證據……」蘇閥顫聲道。
「如今各位也都知道了。」段嶺在一旁坐下,認真說,「稍後韓濱開朝,便會提及此事,諸位大人屆時如何表態,想必已有定論。」
「這……」曾永諾的聲音不住顫抖,中秋之夜,牧曠達的賓客只有寥寥幾人,消息還未傳到百官耳畔,段嶺這兩份試卷,乃是真正地滅絕了朝臣們的希望。
「大陳危矣!」蘇閥一時老淚縱橫,嘴唇不住發抖。段嶺觀察後便知他說不定還抱著最後的一線希望,想扶持蔡閆抵抗韓濱。
但蔡閆既然是假的,一切就都結束了,最終必然是韓濱攝政,太后臨朝。
「該如何是好?」曾永諾道。
眾臣都十分疲憊,蘇閥說:「若太后生的是位皇子,大陳還不至於後繼無人。」
「就算是公主,又有什麼關係?」段嶺說,「關鍵就在於太后腹中的孩兒,是不是陛下所出。但凡是李家的骨血,扶為女帝,又有何妨?」
「退一萬步說。」段嶺笑了笑,接著道,「先帝、陛下,俱為這江山付出了這麼多。如今五公主還在,請她回來,治理江山,也未必就敗了祖先傳下的基業。」
正在此刻,遠處敲鐘,當——當——當三聲。
「各位大人自可權衡利弊。」段嶺退後半步,說,「該上朝了,請吧。」
征北軍進來,示意文官們該出去上朝了。
段嶺與武獨站在最末尾,兩人對視。
「我……」武獨欲言又止。
「去吧。」段嶺低聲說,「記得回來,我不會有事的。」
武獨與段嶺對視,許久後,他低下頭,在段嶺頭上一吻,從殿後的窗門處閃身翻了出去。
天邊一抹魚肚白,征北軍紛紛上前,押送百官步行通過殿前廣場,拾級而上,進入正殿議事。
段嶺跟在隊伍末尾,征北軍只檢查了眾人是否攜帶武器,並未核查身份,畢竟朝中官員太多,西北遷來的軍人連誰是誰也不知道,段嶺隨便報了個名字,便糊弄過去。
金鑾殿外朝暉初起,太監敲鑼,清了清嗓子,大聲道:「太子殿下駕臨——太后到——韓將軍到——牧相到——」
群臣互相看看,滿殿肅靜,卻不見牧錦之前來。片刻後,蔡閆在郎俊俠的陪伴下走進金鑾殿,從屏風後上台階時,一個踉蹌,險些站立不穩。郎俊俠及時伸出手臂,有力地扶住了他。
韓濱走進殿內,接著是征北軍侍衛攙扶著的牧曠達,背後則是黃堅與費宏德,眾人紛紛坐定。
「今日召集各位大人。」韓濱說,「乃是有一事,須得昭告天下。」
殿內十分安靜,韓濱掃視眾臣,各人俱一副瞭然神色,仿佛已猜到韓濱想說什麼。
「這位太子是假的。」韓濱一字一句說道,擲地有聲,「你們都被騙了。」
那句話一出,本以為朝臣將低聲議論,卻沒有人動容,反而抬頭望向帝位一旁的太子。蔡閆深呼吸,全身顫抖,他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韓濱說:「那年窩闊台攻陷上京,先帝率軍馳援,城破當夜,曾經的『段嶺』與御太子座前的這位失散,流落世間,此人曾是太子同窗,在烏洛侯穆的安排下易容,回到西川,冒領太子之位!」
「不信?你們讓他自己說!」韓濱示意御座前的郎俊俠與蔡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郎俊俠來到了此處,韓濱卻早已穩操勝券。
一時間殿內所有目光都駐留在了蔡閆的身上。
他仍然坐在那個位置上,朝群臣看,每一個人的眼睛都盯著他。
「我……沒有。」蔡閆小聲道,「我沒有……我沒有!」
「我是李榮!」蔡閆勃然大怒,突然道,「韓濱!這是子虛烏有之事!你這是血口噴人!你害死了我爹!如今趁我四叔駕崩,又要篡我李家帝位!」
韓濱:「你……」
韓濱萬萬未料蔡閆突然串供,一時竟是不知所措。
「我就是段嶺!」蔡閆道,「此事朝廷百官,早已確認過,牧相與謝將軍,也已驗明我正身!韓濱!你究竟有何居心!拿出人證與物證來!」
韓濱冷笑道:「烏洛侯穆先刺牧相,再殺唯一能證明你身份的錢七,如今已死無對證。蔡閆,昨夜你已親口承認,如今卻又翻供,是不是以為我奈何不得你?來人!召遼、元、西涼與吐谷渾四族使節進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