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頭, 巾紗飛揚。
秦隨隨和被人罵成她的狗腿子的步清源立在一處沙丘高峰,正好與日光所背的另一處沙丘上坐著的時雨相對。從他們的方向看,能看到時雨非常怕熱地用兜帽把自己臉擋得密不透風。
玄衣勁袍的少年奄奄一息地靠著沙壁, 一副快要烤乾了的樣子, 只露出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時不時向這裡瞄一眼。被他們發現後,時雨又故作無事地移開目光。
從這個角度看, 步清源勉強看出了時雨的「可愛」。
秦隨隨的一身白衫被風吹得貼身而舞, 身量在廣袤沙漠中更顯嬌小。她手叉腰:「怎麼辦怎麼辦?我的新樓還沒蓋起來, 金大哥就逃跑了,我還得分出人手去抓人……等金大哥休息好了, 一個回殺, 我全都白幹了!」
步清源拿著斗笠給她扇風,慢條斯理:「金光御不敢回殺的,就算他武功天下第一,咱們『秦月夜』也沒那麼容易對付……何況他武功也沒到天下第一的地步。現在看來, 金光御急著脫身, 是要去找那位女郎,暫時對我們無害。我們可以放出一撥人手去追蹤金光御,送消息給那位女郎自保……等我們把新樓建好了,尋到金光御線索了,再親自出去殺他好了。」
秦隨隨抱臂, 仍有些不悅。
步清源繼續:「至於時雨要走……就讓他走吧。」
秦隨隨當即暴跳:「時雨可是我手下現在最好用的戰力了,我到哪裡再找這麼聽話的打手?給吃給喝,給夠銀子……連心靈安撫都不用管他。他走了, 誰給我幹活啊!『秦月夜』剛經過內亂,人心不齊, 除了時雨這種無所謂的人,誰會信我聽我的?」
步清源手指自己秀氣斯文的面孔:「我呀。」
秦隨隨:「哼!」
步清源耐心地哄這個頑劣少女:「不開玩笑,時雨是好用,但是時雨適合幫你殺人,不適合幫你做新樓初立的其他繁瑣工作。他要走也正好……小樓主,我猜金光御逃走,去的方向,說不定就是京城。讓時雨幫我們先打探一下,若是金光御真的去了京城……我們這邊忙完,再去京城和時雨匯合,一起殺金光御。」
秦隨隨這才沉思,道:「金光御不能留。」
步清源頷首。
秦隨隨想清楚了,心情就明朗起來,有了功夫琢磨其他的。她偏臉揚眸,步清源立即懂她,含笑走到另一旁,拿著斗笠給她繼續扇風。心情好起來的小妖女便擁有了同情心:「但是,讓時雨莫名其妙去殺一個柔弱女郎……聽起來那女郎挺無辜,挺可憐的。」
步清源笑而不語。
他腰部被秦隨隨一撞,秦隨隨甜蜜蜜:「步大哥,你有主意對不對?」
步清源便俯身到少女耳邊說了幾句話,秦隨隨雙掌一合,眉開眼笑。過一會兒,時雨迎到了這兩位過來。秦隨隨清清嗓子後,笑吟吟與時雨說話:「時雨,我可以放你去京城,但你要順便幫我看一看金光御在不在那裡。」
時雨:「哦。」
――順便啊。那等他「順便」吧。
秦隨隨額上青筋顫了顫,看他這語氣就知道他沒放進心。步清源在旁輕輕咳嗽,秦隨隨壓下不滿,笑著繼續:「不過時雨,如今有個難辦的事。你如今是咱們『秦月夜』的頭牌了,殺手賞金最高,你去殺你的央央,有錢拿麼?咱們『秦月夜』任何一筆單子,可都要孝敬樓主我一部分抽成。」
時雨微怔,顯然沒想到他如今出手這麼值錢。
秦隨隨本意是想借這個理由讓他打消殺無辜少女的念頭,讓他再考慮考慮。然而時雨總是那般無情,他自己有了主意:「我會給你抽成的。」
秦隨隨覷他:「守財奴不會要自掏腰包吧?」
她語氣微酸,因她自小和時雨一同長大,可從來沒從時雨那裡多摳到一文錢。為了殺一個人,時雨捨得自掏腰包?
秦隨隨很快不那麼酸了――因為時雨奇怪地看她一眼:「我才不會自掏腰包。我會給你錢的。」
時雨擁有美好品質:「我從不欠別人的錢。」
――當然也不許別人欠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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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雨想的法子,是他要接一個殺京城附近某個人的單子。
秦隨隨見勸不動時雨,就心煩地揮手,放時雨走了。
「秦月夜」主樓覆滅,但身在江湖,人人廝殺,想求殺手樓做生意的人,一直堆積著。時雨從單子裡挑了個價錢最划算、還正好在京城附近的單子,夜半三更,時雨口鼻用面布籠住,去會面那讓他殺人的人。
對方居住敦煌,時雨拿著單子去尋人,那人居住府衙竟里三層、外三層,保護重重。這些衛士並未對時雨造成影響,他輕而易舉翻入府衙,掀開窗,在窗上敲了兩下,拿出手中單子。
即使在屋中,那人也警覺十分。時雨進去時,那人面容完全藏在幽暗中,比口鼻覆布的時雨更加保護自己。時雨覺得很奇怪,他打量對方。
屋中燈火不亮,那人坐在角落裡,是個年輕郎君。對方不知時雨夜視極強,以為時雨看不到自己,便大度地開了口:「……是我下的此單,聽說『秦月夜』沒有做不成的生意,我出的賞銀也足夠,閣下為何深夜來訪?」
說話間,時雨清楚地看到對方將一柄劍藏在自己袖下,周身緊繃,盯著自己。
時雨不放在心上,說自己的正事:「我是按照『秦月夜』的規矩來最後與你確定一次,刺殺的人非朝廷官員、身有爵位、位高權重之人。」
對方放下心:「閣下放心,我既找『秦月夜』,便已經打聽清楚,不會壞你們的規矩。要殺的人,即使死了,也不會對一國社稷造成影響。江湖人不摻朝廷事,這個規矩我是懂的。」
時雨頷首:「好。」
他從窗口跳下,修長雙腿踩在地上,慢悠悠地走向那人。在那人身子緊繃至極的時候,時雨才停下來,若有所思道:「我可以接你的任務,但要求是,你再發一道任務給我。兩個人我都殺,你那筆單子,就不要錢了,我免費幫殺;我讓你接的單子,你拿原來的報酬給我。」
年輕人:「……」
他心裡納悶,不知道這樣有什麼意義?不都是一樣的酬金麼?
他小心求證:「不知閣下讓我發的單子是……」
時雨:「派我去殺我的心上人。她也不是朝廷人,就普通一女的,殺起來很容易。」
年輕人:「……?」
時雨威脅此人:「你發布這道任務,我就同時接兩筆單子,一樣的價格;你若不發……你敢不發!」
年輕人:「……」
年輕人又試探兩句,斷定那女郎真的於自己無礙,而時雨又明晃晃地來威脅自己……屋外那群酒囊飯桶,壓根不能發現時雨進來。迫於威脅,再加上於己無害,年輕人答應了時雨的無理要求。
時雨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兩筆單子一起接,這給秦隨隨的抽成,不就有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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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京城外的落雁山下小鎮上,戚映竹與姆媽在街上行走。
成姆媽憂心忡忡,因女郎這一月要吃的藥,已經三天了,侯府仍未讓人送來。他們日常的銀錢,也同樣晚了三日。女郎的身子骨要緊,成姆媽怕他們忘了,就想下山催問一家藥鋪。
那家藥鋪掛的是宣平侯府的旗號,之前成姆媽拿藥取錢,都是通過這個藥鋪來的。
而聽說成姆媽要下山取藥,戚映竹心中一動,便也說了兩句軟話,想同姆媽一起下山。姆媽掛心女郎的藥,又覺得女郎多走走對身體好,便應了帶她一同來。
戚映竹垂首跟在姆媽身後,心中在想一個鏢局的名字。
時雨離開了那般久,她心裡在意,又隱約記得他說過自己在一個鏢局。戚映竹便當他是那個鏢局的學徒,他這麼長時間的離開,也許是鏢局派他保鏢離開京城了。
那時雨所說的鏢局,不知道是落雁山下小鎮上的,還是在京城中的?她下山找過去問,是不是有些不太好?萬一她弄錯了……萬一是時雨早回來了,卻不想見她……她貿然去找,何其尷尬。戚映竹心裡打著小主意,因心虛與窘迫而糾結萬分。因戚映竹平時便是這般落落寡歡的病弱模樣,成姆媽並沒有放在心上。但是看戚映竹越走越慢,成姆媽便擔心她累了。
旁人累了歇一歇就好,她們家女郎累了,說不定就會病倒。
成姆媽抓著戚映竹的手臂,和女郎一同站到一處鋪子的屋檐下。戚映竹不解地看向成姆媽,姆媽手指著一個方向:「女郎,老婆子還要再走段距離,才能找到那藥鋪。你若是累了,不如在此歇息,等老婆子回來?」
戚映竹一怔,點了頭。
待成姆媽的身影看不見了,戚映竹心裡打鼓,卻仍堅定地轉身進了身後的鋪子,問老闆此處可有什麼鏢局。鎮上自然有著唯一的「威猛鏢局」,戚映竹這般絕色佳人,她只是問路,那鋪子的小夥計就熱情萬分地非要親自領路帶她去找人。
小夥計一路上心臟撲通撲通跳,只因他從未見過這般好看的人。他打聽戚映竹的出身,大部分戚映竹都當沒聽到。小夥計見她害羞,便也不多說了。他們終於到了威猛鏢局,卻被威猛鏢局外面的人攔住。
鏢師對戚映竹說話的語氣,都比平時柔和三分:「女郎,我們這裡可不是隨便能闖的。你可是有要送鏢的?」
戚映竹連忙搖頭,緊張下,她忍著臉燙,赧然而遲疑道:「我想找一個人……大哥,你們最近,是不是有一趟鏢離開,最近可曾回來?」
鏢師笑:「我們這裡來來往往,可不好說……你說你要找誰?」
領路的夥計在旁目光炯炯地盯著,鏢師目不轉睛地看著,戚映竹側了下臉:「……我找時雨。」
時雨從未隸屬於威猛鏢局,威猛鏢局除了胡老大等少數高層,大部分人也不知道這個少年的存在。然而戚映竹趕了個巧,她緊張萬分、胡思亂想時,那鏢師竟然恍然大悟:「有!我們有這個人!他才保鏢回來……女郎你認識啊?」
戚映竹心裡驚喜,且微微一甜,放下心來。如此說,並非時雨躲著不見她,他是真的才回來?
人來人往的鏢局門口,因來了一位絕色佳人,而許多人駐足觀望。和戚映竹說話的鏢師大咧咧地向一個方向抬一下手,聲音洪亮:「史宇,有人找你!」
戚映竹心臟猝然跳快,快得她心口有些痴疼。
她驀地回頭,和一夥三四個勾肩搭背的年輕鏢師面面相覷。這年輕鏢師中,沒有一張戚映竹熟悉的臉。戚映竹茫然中,一個年輕鏢師眼睛一亮,甩開其他人向她走來:「我就是『史宇』,女郎你找我?」
戚映竹:「……」
她呆呆地後退一步,臉頰緋紅:「不……我弄錯了。」
那史宇卻不放棄,追在後面:「女郎,你為何找我,你原本要找的人是誰?你有什麼困難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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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姆媽和藥鋪的人吵了一架,對方非但不給藥,還將姆媽嘲諷一通:「就那個病秧子,侯府給藥就不錯了,只是晚了兩天而已,等著唄……堂堂侯府還會欠你們藥?」
成姆媽:「當初是說好的!我們女郎的親身父母已經過世,侯府是會養我們女郎的。我們女郎病弱,本就是一直在吃藥……我們女郎的身體等不得,你們可以先把藥給我們……」
藥鋪夥計不耐煩:「你們也不看看自己吃的藥多貴!最近下雨下多了,藥材沒進!等著吧!」
成姆媽還要辯解,一個客人進來:「夥計,我來拿藥。上次你們說的百年人參,是真的有,沒騙我?」
成姆媽一聽就覺得不對勁:「你不是說近日下雨,進不下藥材麼?百年人參是我們女郎用的藥……你們是不是貪了侯府送的藥材?我、我……老婆子要跟侯府告狀!」
那夥計本心虛,聞言卻嚷:「去告狀啊!有本事你們就去京城啊,也不看看自己如今什麼身份,以為侯府會讓你們進門啊!」
成姆媽擼袖子上去就要與人爭論,然而那藥鋪夥計機靈,四五個人一起圍上來,非說她是來鬧事的,將成姆媽趕了出去。夥計手叉腰,趾高氣揚地踩在台階上:「快滾!再鬧事就把你扭上官府!」
老人家肥胖的身體摔在地上,骨頭都聽到一陣「咔擦」聲。成姆媽氣得厲害,但是怕戚映竹擔心,也不敢和這藥鋪硬碰硬。成姆媽只能壓下火氣,委曲求全:「……那等藥材進來了,你們要記著我們女郎啊。我們女郎的身子真的離不開藥。」
夥計冷笑一聲,扭頭進藥鋪去了。
受盡委屈的成姆媽在心裡咒罵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然而她還要拾掇好自己,不讓戚映竹看出痕跡。成姆媽自覺掩飾得不錯了,才去尋找戚映竹。沒想到等成姆媽見到戚映竹,竟目瞪口呆地發現自家女郎身邊,圍著一個怎麼趕都趕不走的叫「史宇」的年輕後生。
成姆媽看戚映竹,語氣古怪:「史宇?」
――不是和那個小崽子一個音?
戚映竹扭過臉,當沒看到成姆媽的眼神。她微努嘴,說那年輕人:「我真的弄錯了,我不認識你,你不要跟著我了好不好?姆媽,你快讓他走好不好?」
成姆媽慢吞吞地揶揄道:「那怎麼行?不是你找『史宇』麼?史宇這不是來了麼?」
戚映竹跺腳:「姆媽!」
然而成姆媽打定主意要她吃吃教訓――不肯跟唐二郎寫信,天天念著什麼「時雨」。女郎太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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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沿著長河,主僕二人和一個叫史宇的年輕人,一前一後地走著回山的路。
成姆媽氣定神閒地讓出位置,戚映竹鬱郁地走在最前面,史宇在她身邊大獻殷勤。戚映竹低著頭不說話,史宇快把自家的十八輩祖宗都向戚映竹介紹清楚:「戚女郎,你別躲啊,我剛才說的你有聽到吧?其實我家境不錯,我們家有田有房,日後咱們成親了……」
成姆媽忍笑:她看出這後生是個熱情好人,就是要女郎吃不消,吃個教訓。
戚映竹微抿嘴,氣惱擰身:「我沒有要跟你成親。我只是弄錯了……」
史宇道:「一回生二回熟嘛。咱們今天交個朋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你說。你真的住落雁山上啊……你下山是要買什麼啊,我幫你扛回家唄。我跟你說,我一身力氣……」
戚映竹正努力擺脫這人,忽而聽到河邊人的驚呼聲。他們前面的人流突然擁擠起來,許多人往河邊擠,一個女郎跑過時撞了戚映竹一把。戚映竹被撞得一趔趄,差點掉到河裡。成姆媽還沒拉住她,那個史宇先伸手拉住了她。
史宇:「小心!」
戚映竹感激地望他一眼,心有餘悸地遠離挨著河道的地方。柳枝紛飛,戚映竹順著人流看去,心裡納悶:為什麼都往這邊走?
青山蒼翠,綠水G乃,碧波蕩漾。
一條長竹竿橫在水面上,身著暗紅間黑武袍的少年立在竹竿上,手中再持一長竹,把持方向。只這兩根竹竿,紅衣少年便穩穩地立在水面上,順著水流漂泊而下。
日頭打在少年飛揚的凌厲眉眼上,瞳心照出金色的璀璨的光影。
他長手長腳,慢悠悠地劃著名竹竿,黑色武靴所踩的長竹,就也緩緩地向岸邊劃來靠近。這份隔著距離的氣定神閒和慵懶之氣,再加上卓越的「一葦渡江」之技,頗為吸引岸邊的百姓們。
百姓中的喝彩聲以女兒家們聲音更大。那竹竿離岸邊越來越近,少年抬起了臉,岸邊女郎們看到他俊俏的小白臉,喝彩聲更加轟然。而抬起眼的少年,隔著人群,眼神一如既往地直勾勾,與戚映竹準確對上。
戚映竹呆呆地看著他。
時雨睫毛輕輕一眨,剪落春光嫵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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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宇看身邊的戚女郎發呆,他對那水上耍花架子的少年有些看不上,也有些擔心漂亮的女郎被人拐走了。史宇緊張地抓住戚映竹的手,想把她帶出人群:「這沒什麼好看的,那種花架子,咱們習武人都會。女郎,咱們這邊走……啊!」
他一聲慘叫。
少年慢聲:「花架子?誰都會?你耍一個。」
伴隨著戚映竹緊張的聲音:「時雨!」
時雨:「嗯?」
史宇:「哎!」
兩人一道看向戚映竹,時雨目光迷惘、史宇滿目驚喜,戚映竹覺得自己心口好像有點疼,默默捂住了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