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中, 只有成姆媽覺得分外侷促,左右看看。
這輛前往侯府的馬車,除了她和女郎之外, 又擠進了三個人。時雨這般死皮賴臉非要跟著女郎的, 姆媽已經習慣;然而此時,除了時雨,時雨那兩個朋友, 也跟了來。
成姆媽既高興自己能夠回侯府, 與子女兒孫見面, 又心憂小小的馬車中擠進了這麼多的人,是否對女郎不利?
戚映竹低垂著頭, 也在心憂自己答應讓他們跟著, 會不會對養父母一家不好。說來,都怪時雨那日在她耳邊催促不住,戚映竹憐他病弱,就應了他, 現在想來, 仍是有些草率……
背靠著車壁,戚映竹悄悄抬眼看時雨,卻見時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那兩位朋友,少年眼神中充滿了許多困惑。戚映竹隨著時雨的目光看去,目光也微微凝一下。
秦隨隨是「秦月夜」的小樓主, 但為了照顧時雨未曾提及自己殺手的身份,秦隨隨便簡單說自己是時雨的頂頭上峰。步清源呢,自然也是時雨的頂頭上峰。戚映竹初聽他們身份, 一時間對時雨的人際關係很欣慰:
時雨整日隨便得對鏢局的事從不上心,十天裡大約只有一天會下山去鏢局一趟。戚映竹常常擔心他被鏢局解僱, 而時雨居然能不動聲色地交到兩位上峰朋友,戚映竹也算對時雨在鏢局的前途稍微放心。
正是擔心自己不答應他們跟來,會對時雨在鏢局的前程不好,戚映竹才答應了那兩人跟隨。
何況那兩人說自己是帶著任務而來,時雨身上也有任務。戚映竹認識時雨這般久,除了時雨離開那次、大約是為了什麼任務,這是戚映竹第一次見到時雨有活乾的時候。
她自然希望時雨能好好完成他要做的事,在鏢局……保住飯碗吧。
他若仍這般吊兒郎當,被鏢局趕出來,其實戚映竹想,時雨的欲求很少,自己養他也無妨……只是恐怕姆媽的臉色會更臭。
此時,戚映竹一肚子憂慮時,馬車上的秦隨隨和步清源,卻和往日無異。秦隨隨換了一身不那般像江湖人士的女裝,素衣粉裙,發梳小辮,她的武器也不知藏到了哪裡,整個人顯得嬌俏萬分;步清源一改往日清雅風流的裝束,換了一身和時雨日常穿著很接近的灰色調武袍,看著立時英姿勃發許多。
而就是這樣的步清源,不知從哪裡撈了一把扇子,在給秦隨隨扇風。秦隨隨揚一下下巴,步清源就分外懂的,從食案上的果盤中剝蒲陶給小樓主吃。
時雨看了半天,又回頭看戚映竹額上的些許薄汗。夏日炎炎,馬車狹小,戚映竹因緊張他們一群牛鬼蛇神般的人物,而出了汗。
時雨刷一下整個人一動,瞬間躍到戚映竹身邊,將旁邊的姆媽嚇得老眼昏花,怒瞪向他。時雨卻不在意,纏著戚映竹:「我也會。」
他湊過臉,對著戚映竹臉上輕輕吹氣。細柔的、撩人的小風吹向戚映竹的面頰,拂動她的一點兒額發,少年腮幫鼓著,紅唇微嘟……戚映竹呆住了,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秦隨隨口中的蒲陶一口噴出,嗆得咳嗽。步清源為她端茶遞水,秦隨隨嚷道:「時雨你幹什麼?當著我們的面你在幹什麼?」
戚映竹面頰滾燙,也終於反應過來時雨這般,在外人看來是個什麼樣子……她連忙推時雨,目光閃爍:「我、我不熱,你不用這樣。」
時雨不滿看秦隨隨:「我給央央扇風。你們不就這樣麼?」
步清源手中的扇子仍朝著秦隨隨,卻看一眼時雨,含笑:「我扇風,是伺候小、小……」
他本是要習慣性地稱「小樓主」,但是突然想到戚映竹不知道他們身份,步清源中途硬生生改口:「小隨。」
秦隨隨一抖,步清源側過臉,些微不自在。
他停頓一下後繼續:「你這般給戚女郎吹氣,是當眾調.戲戚女郎。這怎麼能一樣?」
時雨:「……」
秦隨隨捂住臉哀嚎:「時雨,你真是愁死人了……對不起啊戚女郎,你和時雨在一起,辛苦了。」
時雨自然聽出她在說自己不好,他立時沉下臉,卻被戚映竹按住手。時雨一愣,微抬眼,與戚映竹撫慰的目光一對。他心裡空一下,手被她輕輕碰一下,他的心就靜了下去。
秦隨隨看得目光閃爍。
戚映竹不想他們盯著自己和時雨之間的曖.昧,就轉移話題:「秦、秦女郎,你們任務,真的不會對我養父母造成傷害麼?間接的傷害也不會麼?」
秦隨隨發誓:「你放心,我們可是要保護你們的……我們要對付的人,是我們中的叛徒。儘量不會牽扯無辜。」
時雨目光閃一下,他可是打算殺端王府的大公子的……他不確定會不會對宣平侯府有影響。
姆媽插話:「不管你們要做什麼,跟著我們女郎進侯府,萬不可丟了我們的臉!你們代表的都是……」
戚映竹紅著臉安撫:「姆媽你放心,時雨很乖的,若是出事,時雨和他的朋友一定會先顧著我們的……」
正在這時,行得好好的馬車忽然一個頓猛地停下,引得馬車晃動。秦隨隨和步清源紋風不動,時雨瞬間抱住歪倒的戚映竹,成姆媽「咚」一聲,從座位上摔坐到了鋪著茵毯的地上。
成姆媽看看那成雙成對的幾個年輕人:「……」
時雨一個勁兒地盯著懷裡面紅耳赤的戚映竹,步清源先反應過來,手中扇子遞出輕輕向上一拖,道:「不好意思,我還未曾習慣盯著小、小隨以外的人,日後會努力習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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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停在宣平侯府外的巷子口,宣平侯府的門前,正是好一通熱鬧,讓駐足的百姓在巷外圍觀。
侯府門口一痛哀嚎,蓋是年少不讀書的小公子戚星垂,被他那揮著鞭子抽他的戚詩瑛堵在門外。戚星垂和一眾小廝躲著戚詩瑛,戚詩瑛手裡的鞭子在半空中揮出破空聲,時不時抽在戚星垂身上,讓戚星垂慘叫。
戚星垂大罵:「你別打我了!你再打我我就生氣了!我就是睡得晚了而已,起的晚了,有什麼大不了……你自己不也讀書不好麼?你怎麼不打你自己?」
戚詩瑛橫眉怒目,追著這個不成器的弟弟:「阿父阿母讓我盯著你讀書,你以為你能偷懶呢?我讀書怎麼樣關你什麼事?」
戚星垂被抽得大哭,乾脆趁著圍觀百姓多了,他躺在地上翻滾耍賴:「阿母啊,我好慘!你還是我親姐呢,你這是要打出人命了……你你你,你不如映竹姐姐好!」
戚詩瑛冷笑:「我自然不如你映竹姐姐好,你以為你在這裡喊幾聲,她就會出現來幫你麼?我跟你說,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你再把戚映竹掛在嘴邊,我也不在乎了!」
戚星垂慘叫,手向外伸出求救,他的僕從們各個面露不忍,不敢過來。戚詩瑛揮著鞭子正要再抽,忽而抬目,她看到巷子口停著的馬車,車門緩緩打開,幾個男女前後下車,最後出來的,是被成姆媽扶著的戚映竹。
戚映竹垂目立在馬車前,夏日日頭灼灼,她倒還披著一件青色斗篷。簌簌的光與牆頭的樹葉花瓣一道招搖,光華斑斑點點,落在戚映竹身上。
整個巷中,剎那間靜得無聲。
半晌,響起戚星垂激動的聲音:「映竹姐――!」
戚詩瑛冷冷看著戚映竹:「你要管我們家的事?」
戚映竹目光輕飄飄從戚星垂身上移開,微微一笑:「姐姐怎麼管教弟弟,與我無關。我只是回來見一見養父養母的。」
戚詩瑛的面色,這才稍微好看了些。只是,戚詩瑛目光落到戚映竹身旁那多出來的幾個人身上,皺起了眉――
這都什麼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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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平侯不在府上,接見戚映竹的是侯夫人。侯夫人見到戚映竹,登時淚光點點,不管戚映竹如何推辭,也要她住在侯府:「什麼話?你回來京城難道還要住在外面?說出去我們侯府還做不做人了。」
戚星垂被戚詩瑛揪著耳朵,在旁插話:「阿母,你之前趕映竹姐去郊外的時候,也沒想著做不做人……」
戚星垂慘叫一聲。
伴隨著戚詩瑛的怒吼:「大人說話,有你什麼事兒!」
侯夫人的面色,已經因為兒子的口無遮攔,而青青白白。侯夫人飛快地看一眼戚映竹,見這個女兒依然是清清冷冷,目染愁緒,和往日沒什麼變化……侯夫人嘆口氣,道:「家家有難念的經,總之既然來了,不要在侯府外面住。」
戚映竹應了:「我會為養父養母的面子考慮的。」
這一句不陰不陽的話,又讓侯夫人不自在。她張口想說些什麼,看看戚詩瑛,再看看戚映竹。親生女兒強悍健康,養女卻病弱纖瘦。想到戚映竹早逝的親身父母,侯夫人忍下了戚映竹的小小譏嘲。
侯夫人看向戚映竹身後那幾人:「阿竹,這幾位……」
戚映竹介紹:「這兩位,是我請的……衛士。這位,是,侍女。」
她自己這般說,臉都一燙。果然戚詩瑛在旁一聲嗤笑:「你看來挺有錢的嘛。或者這是回來耀武揚威了?」
戚詩瑛話一落,便突然連續叫了三聲。她的左臂、右臂、左腿,各被一道勁風打中,刺得生麻,整個人差點跌倒。戚詩瑛要發火,卻見戚星垂用不解的目光看她,而戚映竹身後的那三人,則盯著她――
秦隨隨目光冰冷中,透著看螻蟻的睥睨;
步清源桃花眼含笑,手中摺扇仍扇著風,看她的眼神如死物;
而時雨、時雨……戚詩瑛與他一對視,便忽生一陣膽寒,讓她想起了自己在「懸佛塔」那晚從塔頂摔下去的經歷……
戚詩瑛駭然地後退:「……」
戚映竹這是請了什麼樣的妖魔鬼怪?
再看戚映竹那邊,她也奇怪地看著自己――戚詩瑛扭過臉,心想裝什麼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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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映竹與侯夫人寒暄一些話,說起自己想徹底脫離侯府,不想再用侯府的錢。她這次回來,還想將成姆媽留下,自己一個人走……
這些被侯夫人一口回絕:「阿竹,你別這樣說。上次詩瑛鬧的事,我們回來也教訓她了。你放心,那個藥鋪的老闆,已經被撤掉了。但你不能和我們斷了聯繫,我們養你這麼多年,養恩怎能說斷就斷?」
戚映竹盯著侯夫人,輕聲問:「是怕養父被御史彈劾麼?」
侯夫人:「阿竹,你怎能說出這麼沒有良心的話!」
戚映竹微微偏過臉,望向窗外的綠樹紅牆。她靜了一會兒,垂目道:「……那請阿父阿母好好想一想,我改日再與二位說此事吧。我是當真不願與侯府再有聯繫了,二位若實在過意不去,直接給我一筆錢,了了這段關係……其實本應是我給你們錢財,但你們畢竟要面子,要尊嚴,我不能毀了你們。
「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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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映竹回到侯府後,住到自己原先的院落中。戚星垂高高興興地來過幾次,給她屋中搬了不少新鮮物件,戚映竹拒絕無法。
成姆媽則告了假,回去和她家人團聚。
夜裡,戚映竹獨自睡在冷清的屋舍中,聽著院中的竹葉蕭蕭聲。樹葉影子落在窗紙上,忽遠忽近,聲如潮起。那巨大的影子打窗,如惡獸般匍匐在外,虎視眈眈地盯著閨宅中的女郎。
這樣的夜,是沒有人來陪戚映竹的。
姆媽回家了,以前的侍女們有了新的主子。秦隨隨雖假扮她侍女,但到底不是真正的侍女,不會陪她。自戚詩瑛被劫過後,侯府加強了守衛,時雨也不能在這裡行動自如……
戚映竹用被子捂住臉,暗自數落自己怎能想到時雨。
她悵然地想:秦隨隨說他有任務在身的。
她本來,早就知道只要回到了侯府,時雨就不能常常在身邊了。
戚映竹想得太多了,睡在這樣的地方,她一閉眼,就想到更多的過去種種。女郎失眠了一整夜,到快天亮的時候,才渾渾噩噩睡了一小會兒,侍女在外問用藥的時候,戚映竹恍惚間,覺得自己好似從來沒離開過這裡。
戚映竹輕輕嘆口氣,忽而想到時雨說自己總是嘆氣,她又捂住了腮幫。
進來服侍的侍女奇怪地望她:「女郎,怎麼了?」
戚映竹連搖頭,往床帳中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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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正無比的戚映竹行在抄手遊廊間,剛從侯夫人那裡請安而歸。她在前面靜靜地走,侍女們在後跟隨,斜刺里,忽然一個人提著裙子奔跑過來,笑嘻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起得晚了,女郎,我沒誤事吧?」
那人打量一下戚映竹身後的人,嚯一聲:「怎麼這麼多人?女郎,你不會不要我服侍了吧?你們都幹什麼的,快走快走!」
戚映竹扭頭,見秦隨隨穿著侍女服飾,三下五除二,就將她身後的侍女們打發了個乾淨。戚映竹微微舒口氣,侍女們走了,她那大家閨秀的架子,便也不用端得那麼多。
秦隨隨揚目沖她一笑,好玩地過來抓住她的手,學著真正侍女服飾人那樣,扶住戚映竹的手:「女郎,我跟著你走,咱們要去哪兒啊?」
戚映竹細聲:「有昔日姐妹聽說我回來了,要過來拜訪,我得迎一迎。」
秦隨隨頷首:「這樣。你的人緣不錯嘛。」
二人在遊廊間走著,日頭晃眼,戚映竹忍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她低頭看著自己那隨著行走而輕輕晃動的裙裾:「你們很忙麼?侯府不能亂跑的,你們小心些。」
秦隨隨笑露白齒:「別擔心,我們不會連累到你。」
戚映竹抿唇。
二人過了月洞門,快要到前廳了,秦隨隨才聽到戚映竹細聲細語地問出來憋了一路的話:「時……時雨呢?」
秦隨隨故意問:「什麼?你說話聲音太小了,我聽不見。」
戚映竹臉紅得厲害,秦隨隨睜大眼看她,第一次欣賞到這般矜持的閨秀女郎。秦隨隨都要不忍心逗她了,戚映竹居然咬著唇,努力大聲了一點兒:「時、時雨!」
戚映竹烏黑分明的杏眼,望一眼秦隨隨。這一眼碧波漾漾,春水潮生。
秦隨隨:……難怪時雨走不動路。我要是男的,我也想上她。
秦隨隨目光閃爍著移開目光:「他、他跟著步大哥去打探任務,踩點去了。他不願意走呢,但是他不走,任務怎麼能完成……你放心,有我在你身邊保護你。」
戚映竹失落地低下頭。
一會兒,戚映竹小聲:「那錢肯定很多吧。」
秦隨隨:「什麼?」
秦隨隨眼中的嬌弱得一推就倒的戚映竹緩緩抬目,目中竟然藏有一分狡黠的笑。戚映竹笑起來時,頰畔上的梨渦一勾一盪,讓人想要親上去。秦隨隨看得呆住,聽戚映竹笑:
「我知道,時雨很愛錢。如果沒有錢,他不會亂跑的。」
秦隨隨想到了時雨慫恿戚映竹騙她與步清源的錢的事情……為了跟著戚映竹,秦隨隨和步清源大出血。
秦隨隨問:「從我和步大哥這裡得來的錢,你是不是都給時雨了?」
戚映竹搖頭:「他留了一半給我。」
秦隨隨點頭,又心情複雜,又很欣慰:「時雨,還是講道理的。」
她問:「但是你怎麼知道他愛財如命?殺……傻時雨不會把自己的最大弱點大嘴巴到處宣傳。」
戚映竹低頭:「我猜的。只是,他也未免太愛財了些。我覺得這樣不好。」
秦隨隨淡聲:「有什麼不好的,人總要有個寄託。吃多了苦,就怕再回到那種日子了。」
戚映竹抬目,秦隨隨對她一笑,湊近她耳朵:「時雨小時候,曾經被人打斷腿,在雪地里扔到一個鎮子上,讓他自生自滅。他餓得厲害的時候,什麼都吃過。回來後,他就變得很愛財了。
「從來都不缺錢的戚女郎,會理解我們這樣的怪物麼?」
戚映竹怔怔看著秦隨隨。
她忽然握住秦隨隨的手:「為何你總這般說呢?若時雨是沒有感情,被你們稱作怪物,那你是什麼呢?你為何也自稱是怪物,我見你,分明很好,哪裡都很好。為何自厭呢,小隨?」
秦隨隨:「……」
她驀地將手抽出,兇狠道:「我為什麼要把我的弱點告訴你!還有別亂叫,我不叫『小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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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無論如何,自戚映竹回到侯府,陪伴她最多的,便是神出鬼沒的秦隨隨。
戚映竹再一次見到時雨時,已經是她回到侯府五天以後了。
那日,戚映竹與不情不願的戚詩瑛,一同坐在畫室中,陪著兩位客人作畫。這本應是戚詩瑛應該陪的,往日總是讓戚詩瑛頭大,如今戚映竹回來,侯夫人便央求戚映竹去代表代表侯府的修養――
親生女兒固然很好,但是總被人嘲笑粗鄙,亦讓人生氣。
綠柳垂湖,湖面如鏡,飛花掠入開著窗門的畫舍,落在幾位女郎身上。
幾個女郎正討論著畫技,桌案的筆墨紙硯皆是附庸風雅之物。戚映竹提筆作畫間,忽然聽到一聲鳥叫。那叫聲有氣無力,有一聲沒一聲……戚映竹心中一動,扭過頭悄悄看向窗外,她眼睛微睜大。
隔著碧水清湖,戚映竹見到了時雨。
少年勁衣軒昂,皮靴裹著修長小腿,再往上,他一雙眼睛如同黑曜石,手臂張起,正對著她這邊招手。
戚映竹心登時跟著他飛了出去。
然而――戚映竹朝他,輕輕搖了搖頭,示意自己在陪客。
時雨面無表情。
鳥叫聲如同貼著窗子,再次響起。屋舍中其他女郎都沒注意到夏日的突兀鳥鳴聲,只有戚映竹心虛萬分,偷偷地再次扭頭看向窗外。隔著湖,她看到時雨坐在湖邊,脫了靴,赤白的腳踩在湖水裡玩,看著她笑的眼睛裡載滿了星光。
戚映竹握著兔毫的手用力。
再一聲鳥叫。
戚映竹再次去看,湖邊沒有了人,她不禁睜大眼。她突然發現湖邊的柳樹枝葉間有黑色的光影在晃,戚映竹定睛一看,見到時雨威風凜凜地站在樹上,晃著柳枝跟她打招呼。
戚映竹:「……」
鳥聲斷斷續續,她不斷地被勾著轉頭看他。戚映竹分明站在忙,時雨偏一次次地要她去看,用鳥叫的嘰嘰喳喳聲勾她出去陪他玩。戚映竹靠強大的忍耐力克制,告訴自己閨秀的修養,偏偏她心頭被羽毛一次次地撩,撩得她手軟腳軟心軟。
於是她不停地側頭看他:
看他一會兒跳到樹下,百無聊賴地耍著一套拳法玩,他身材修長挺拔,腰肢既像春柳又像寶劍;他一會兒從樹上拽下一長條柳枝,抽打湖面,鬧得一池湖水煙波浩渺;他一會兒靠在樹上,滿目幽怨地盯著她;他一會兒又開始脫衣摘帶,躍躍欲試地想跳下去學戲水……
戚映竹:「……」
她忍不住發出噗嗤一聲笑,旁邊戚詩瑛幽森道:「你在笑話我畫的丑麼?」
戚映竹無辜地抬臉,不知何時,她也學會了扮無辜:「誤會。」
戚詩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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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雨在湖邊努力勾搭戚映竹,想喊她出來。他隔著窗看她,已經著急得不得了,可是戚映竹就是不出來。時雨生悶氣地盯著湖面,身後有了腳步聲,一個聲音問:「你、你……假扮衛士的我的未來姐夫,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時雨茫然地回頭,看到是侯府的小公子戚星垂,指著他,目光複雜又激動。
戚星垂是從學堂偷跑出來,剛剛將自己的僕從們甩開,就碰到了湖邊搔首弄姿的少年。戚星垂一時好奇來看,便遇到時雨。戚星垂心裡藏著戚映竹的秘密,此時看著時雨,快要跳腳:
「這麼長時間了,你怎麼還沒和映竹姐分開?映竹姐怎麼還和你湊在一起?那天看你們一起來府上我就想說了……你們膽子太大了!這和大白天不穿衣服有什麼區別!
「我跟你說,我阿父阿母可疼映竹姐了,不會把映竹姐嫁你。你、你……你快點死心吧,我求求你了!你可別耽誤我映竹姐了!」
戚星垂哇哇叫說了一通,時雨茫然聽半天。他聽完了,但是沒有完全懂這個人在說什麼。亂七八糟的話,時雨過耳就忘,懶得細究。只是此時此刻,時雨盯著戚星垂,垂目看看那湖水。
時雨問:「你會水麼?」
戚星垂莫名其妙:「會啊。怎麼……啊――」
他發出一聲慘叫,人被時雨踹下了水,撲騰著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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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落水了!」
「快救人!」
侯府小公子不知為何落了水,這麼大的動靜發生在畫舍外的湖中。屋中抓著畫筆發愁的戚詩瑛聽到弟弟落水,一聲叫好,一馬當先地沖了出去:「我去救我弟弟!」
戚映竹跟著站起。
兩個女客也慌張向外走去湖水邊:「怎麼回事?好端端地怎麼落了水?」
那女郎先走,戚映竹因體弱而慢了她們幾步。戚映竹才出畫舍門,就被一雙手攬住腰肢,抱住了。戚映竹心跳咚一下,被那人趁亂抱走。
時雨抱著戚映竹,總算找到了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和她躲在一間廂房外頭的牆角。侯府的人都被戚星垂的落水驚動,紛紛前去查看,而時雨只低頭看戚映竹。
戚映竹:「時雨,是你害我弟弟落的水麼?你怎麼能這樣?」
時雨:「他說自己會水的啊。而且他一過來就衝著我嘰嘰歪歪大喊大叫,很吵。他要是不落水,我就沒辦法帶你出來。」
他委屈瞪她:「你太壞了,我叫你出來你也不出來。你就陪著幾個女的說話,也不理我。」
戚映竹只能說:「侯府規矩森嚴……我早告訴過你的。」
時雨抿唇。他是顧忌戚映竹,才不胡來。其實侯府的規矩對他來說算什麼。但是秦隨隨來之前告誡他,讓他不要給戚映竹惹事。時雨知道自己很多事情不懂,便什麼都不敢做,只怕戚映竹會傷心……
時雨低頭:「我只是想待在你身邊。秦隨隨說,我平時都不能進你的屋子,會對你不好。可是她為什麼就能進?」
戚映竹:「她是女郎呀,時雨。」
時雨皺眉。
他抬起頭,天真地問:「你是說,我可以男扮女裝,跟你在一起麼?」
他低頭極快地親她一口,快樂道:「讓秦隨隨和步大哥去做任務,我扮女郎,和你一起玩,好不好?」
戚映竹哽住,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