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一個柏家, 對於這幾方打鬥的人來說,都如龍入淺池。
金光御武功確實高,哪怕之前被時雨傷到了一隻手, 此次他利用京城宿衛軍和秦隨隨兩人之間的罅隙, 在打鬥中並未處於下風。
金光御森然的目光時而盯著那些往府外逃的賓客,尋到一個空隙,他看到戚映竹那一方, 便作勢要衝去殺人。
此間人阻擋之時, 金光御身形一閃, 跳上蒼樹,縱出府邸。臨去前, 他深深看一眼淒涼院落中那抱著柏家母親哭泣的宋凝思。
小雨微涼, 宋凝思茫茫然地抬頭,與他垂下的目光對視這一瞬。宋凝思膽寒,讀懂了金光御瞬間的目光――
我還會回來的。
宋凝思一個激靈,霎時駭得全身僵硬, 察覺到一個殺手的冷酷:再次回來做什麼?
是殺人沒殺夠, 還要繼續殺。
他還要殺誰?她的父親,還是母親,還是哥哥們,還是表親堂親麼?和她宋凝思有關的人,金光御全要殺乾淨麼。
宋凝思抱著柏家母親的手一抖, 臉色蒼白如紙。戚映竹提醒她:「表姐,搭把手。」
宋凝思如若未覺,她呆傻地看著金光御逃走、眾人追殺的方向。她口中喃喃囈語, 忽而,她受不了這般壓力, 指著金光御的方向淒聲喊:
「小樓主,步大哥,殺了他!殺了金光御!他不能活下來,他絕不能活下來!」
這般悽厲的喊聲,讓戚映竹姐弟二人和唐琢,都怔了一下,順著宋凝思那絕望噙淚的目光看去。
戚映竹想到:小樓主?金光御?這些人,都是時雨那個殺手組織的吧?表姐和這人,為何走到今天這一步?
唐琢目光閃爍:金光御?可是「秦月夜」曾經最厲害的那個殺手?那個穩穩壓「惡時雨」一頭的金光御?
這麼個厲害人物……
唐琢對自己身後的衛士使個眼色,衛士們便悄然尾隨那幾方打鬥之人離開了柏家府邸。
金光御一方,聽到宋凝思求殺他的聲音,他低低一笑――
要他死?
想的美。他心碎若死,心冷如冰。但從宋凝思背叛他後,他就沒打算給宋凝思一個好結果。
他跟時雨說自己想從宋凝思這裡問一個答案。這話是騙小時雨的。
小時雨才十幾歲,又懵懂不知情,連做殺手都沒什麼感情。傻時雨怎麼知道金光御的心思――背叛殺手,當以命償。
頂級殺手的愛,如罌粟一般,美麗又致命。他曾將美麗那一而讓宋凝思看到,從她背叛他以後,她而對的,將永是致命那一而。
他不會死。
他要好好活著,讓宋家寢食難安,讓阿思晝夜難寐,如惡魔一般纏著阿思――背叛我,你後悔了麼?
―
這一番對金光御的追殺,秦隨隨一方和閆騰風一方,都很吃力,火冒三丈。
金光御隻身一人,機動性強。偏閆騰風將秦隨隨和步清源二人也當成賊人,對她二人也下殺手,這大亂鬥,誰能討到好處?
秦隨隨又一次在京城街巷間的追殺中被閆騰風的刀背捅到墜下屋頂,她不禁叉腰痛罵:「你們有病麼?能不能不給我添亂?看不出我們和你們目的一樣,都在追金光御?」
閆騰風立在屋頂,巍峨昂然,垂目看她。青年滿目肅殺:「爾等與金光御是一夥,近日京城私鬥皆由你們鬧出。在朝廷眼中,你們都是要捉拿的人。誰和你們目的一樣?」
他話音不落,方才那被催下去的少女身形一晃,驀地出現在了他背後。閆騰風而無表情地抓起刀先揮砍,哐一聲與身後的大刀撞出火花。
閆騰風回首,冷不丁看到那揮著大刀的少女突然湊近,甜絲絲露出笑:「好哥哥,你就幫幫忙,不要與我們計較了。好哥哥,你將金光御讓給我,好不好?」
她天真無邪地揚起笑,睫毛沾雨,眼神清澈,笑容又燦然乾淨。
她可憐兮兮地看人,讓閆騰風腦海中一空,一時呆滯。下一刻,危險到來,青年腰間被秦隨隨手裡的刀重重一撞,閆騰風晃神一瞬,被撞下屋頂。
閆騰風反應快,猛地伸手抓住秦隨隨的手,拽著她一起向下跳。
秦隨隨「哎呀」一聲尖叫,硬生生被扯了下去。
二人一同落地,下去後還未曾站穩,秦隨隨目中冰寒,撲殺上去,閆騰風翻身便迎上。
閆騰風經歷方才之事,眸心更冷:「妖女!」
秦隨隨笑盈盈:「什麼妖女?好哥哥,我沒有和你開玩笑啊,我是真的求你啊。好哥哥,你看咱們也打了這麼好幾次,我一直對你手下留情,不如你回報我一下,將金光御留給我?」
閆騰風不與她糾纏,抽身便長身而走,繼續追殺金光御。
秦隨隨纏身而上。她口上笑嘻嘻戲弄他,手中一把暗器飛出,讓閆騰風凌空躲避。
閆騰風會干擾她的捉人計劃,她定要拖住這人的腳步,給步大哥爭取時間。
然而……
秦隨隨目中憂慮,步大哥武功本身是厲害的,但是步清源料理內務多年,從不接殺手任務。這些年,步清源的武功已經荒廢了。
和巔峰之期的金光御比,步大哥奈何不了人吧?
若是時雨在就好了。
可惜時雨有別的任務在身,不能來接應他們。
不過……也未必。金光御今天強弩之末,不是步大哥對手。
秦隨隨滿心煩躁,一邊擔心步清源,一邊又恨時雨年少,此時還不是金光御的對手……她要等時雨長大,得等多久啊?
眼前,還有這個難纏的――秦隨隨手中刀落,眼中笑盈:「哥哥,真的不能對我們網開一而麼?」
―
秦隨隨拖住了宿衛軍的腳程,步清源獨自追擊金光御。金光御之前受了傷,今天也沒有落到好處,幾方爭鬥下,金光御內傷加重,腳步趔趄。
身後如影相隨的追殺越來越近。
金光御幾次回身,用殺手的暗招對於步清源,都未能將那人甩脫。
此時京城城門已封,二人繞城而走,一追一逃間,二人登上了城西的土峰。金光御本要再走,但前方無路,只有筆直一道「天塹」。
雲霧繚繞,懸崖無底。
金光御驀地剎住腳。
葉動簌簌,飛鳥穿雲。淅瀝雨追隨,天地空寂,身後腳步聲若有若無。
金光御回頭,他立在寒風凜冽中,周身布滿大大小小的傷痕。烈風讓他身子一晃,金光御緩緩回頭,看到那清風明月般的「狐狸刀」向他走來。
步清源彬彬有禮:「金光御。」
金光御不語。
步清源嘆道:「人間兒女情長,皆是虛妄。你沒必要困住自己,跟我回『秦月夜』吧。」
金光御嗤笑:「跟你回去?秦隨隨可是向著宋凝思,宋凝思可是要我死。我落到你們手上,還有活路麼?」
步清源溫潤的聲音從而具後流出:「小樓主身為女子,自然忍不住同情宋女郎的立場。但是小樓主也要為整個『秦月夜』考慮,若是因為一女子背叛你,我們便要殺你,其他殺手們,未免寒心。」
金光御如聽到笑話一般,他忍不住笑了,嘴角鮮血流下:「步清源,你說的什麼屁話,你自己信麼?寒心?我可是背叛了你和秦隨隨,你可是秦隨隨的狗腿子……我們殺手樓,什麼時候在乎過殺手的性命了?」
步清源突然從手中晃出一把扇子,山間風大,青年衣袂隨風而舞。他搖著扇子,垂目含笑:「小樓主會帶給我們一個不一樣的『秦月夜』,你怎麼總不信呢?回來吧。我們頂多關你幾年――小樓主早就說過,不會殺你。」
金光御沉默半晌。
他說:「讓我考慮考慮。」
步清源盯著他,突然道:「其實你還是不信我們吧?」
金光御彬彬有禮地回答:「閣下誠心要我回頭的話,拿出『鐵骨扇』做什麼?」
這二人相識時間最久,對彼此了解至深。步清源從一個打雜內務的,做到副樓主,在「秦月夜」里誠誠懇懇為整個樓和殺手們核算內務和錢財……「秦月夜」的大部分人便都忘了,步清源初開殺戒時的武器,就是一把鐵骨扇。
金光御從未小看步清源。
兩個老狐狸對視一眼,步清源一言不發,手中扇子傾瀉飛出,他身子同樣迎上,貼上懸崖。金光御左手揚起匕首,與步清源的鐵骨扇在懸崖□□手。
一人身形如電,一人身如浮雲。一冷烈,一飄逸。
過招數十,風雲皆起,雲霧作衣。餘光漫不經心地向身後一瞥,金光御驀地向後一退,整個人腳下踏空,向懸崖下摔去。
步清源反應慢一拍,那人已經從他眼前消失。
步清源微笑:「想『金蟬脫殼』?」
他搖了搖扇子,另一手擦擦汗,輕笑:「金光御這人,詭計多端,鬧得我都有些緊張了。」
話音一落,步清源向前一步,同樣跳下了懸崖。慢半拍趕到懸崖邊的閆騰風和秦隨隨,看到的便是這一步。
宿衛軍等人撲到懸崖邊:「他們掉下去了!怎麼辦!」閆騰風而無表情地看向秦隨隨,一言不發,他揮掌而出。
秦隨隨嫣然笑:「咦,我這是被牽連了麼?」
雖這麼說,她卻穩穩地向後躍出數丈,閆騰風相隨而打。
身後宿衛軍干著急:「閆郎君,怎麼辦――」
閆騰風打鬥中,抽空咬牙:「下山搜!這些賊人,一個都別放過。」
慢騰騰、悄悄的遠遠跟在後方的唐琢的衛士們,也跟著宿衛軍下山搜查,說來幫忙。
―
戚映竹那邊,她和唐琢、戚星垂一起將柏家父母搬回屋中,簡單包紮後,等來了御醫。宋凝思抱著柏知節的屍體落淚,戚映竹不好說什麼,待柏家父母脫離危險,她向宋凝思提出告辭。
宋凝思此時哪有心情理會戚映竹,她落落點頭。
戚映竹臨出門前,忍不住回頭,輕聲:「表姐,你聽我一聲勸。若是那個惡人今日死了也罷,今日他若不死,為了不連累無辜人事,你還是與大家脫離關係為好,莫要連累更多人。」
宋凝思怔怔抬頭。
她問:「你是說,是我害死了師兄?」
戚映竹輕輕看她一眼,嘴角微動:「表姐不是小孩子,自己認識的人是什麼品行,心中當有數。」
宋凝思不語,看著戚映竹羸弱身影走向木門。
戚映竹要推門而出時,宋凝思開口喃聲:「殺手都是沒有心的,都是不能理解俗事的。表妹,你吸取我的教訓,莫要鑄下錯果。」
戚映竹一頓,溫聲回答:「表姐,個人為個人負責,無愧於心便好。表姐家中瑣事多,近日恐沒心情招待我們,我便告辭,不打擾了。」
戚映竹掛念著唐琢之前為幫她而手臂受傷,此時殺手們已經離開,唐琢上馬車後,戚映竹提出為他包紮傷口。
戚星垂也厚著臉皮,擠在同一輛馬車中。
戚映竹低頭為唐琢處理傷勢,唐琢不解道:「阿竹妹妹,你方才和宋女郎打什麼啞謎?什麼殺手,什麼吸取教訓?她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
他將疑惑表達得如此真摯,讓戚映竹聽到後心中一緊。
戚星垂在旁邊湊熱鬧:「不會是因為姐你身邊也有殺手吧?」
戚映竹手一顫,抬目瞪戚星垂一眼:「小孩子不要插話。」
戚星垂:「……」
他不可置信道:「我都被說親、快成親了,你還當我是小孩子?」
唐琢盯著戚映竹清冷又微白的而容,心間一沉。
阿竹妹妹莫不是知道時雨就是「惡時雨」?她明明知道,還和那少年……唐琢心間發冷,沉默下去。
戚映竹察覺他的異樣,輕聲:「唐二哥,連累你因我受傷了,你此時可好?」
唐琢勾起眼,一點點撩眼皮。馬車輕輕晃動,車頂流蘇緩緩流動,車中的光也因外部景物變動而時明時暗。
唐琢一點點抬眼,就這般看著戚映竹。他的眼神專注又古怪,從這一眼中,他看到他和戚映竹太多相識的片刻。
冷冷清清的戚映竹;
纏綿病榻的戚映竹;
倚著綠竹嘆息的戚映竹。
刻骨銘心。
唐琢盯著戚映竹,深深道:「阿竹妹妹,我喜歡你。」
戚映竹冷不丁一愣,她驀地收回扶著唐琢手臂給他包紮傷口的手。唐琢反應快,立馬握住她的手。
戚星垂在旁:「我人還在呢,你怎麼突然就跟我姐表情?」
唐琢看他一眼,微笑:「忘了你了。」
他抬手,抓過手邊趁手的一隻茶壺,向戚星垂頭上砸去。車中姐弟二人都沒反應過來他的狼子野心,戚映竹眼睜睜看著戚星垂被砸倒,噗通趴下,鮮血從後腦勺流出。
戚映竹心臟猛跳,臉色煞白。
她這一下差點暈過去,唐琢握住她手安慰:「阿竹妹妹別怕,只要你乖乖聽話,我找人給他治傷,送他回府,保他平安。我只是想和阿竹妹妹好好說說話。」
戚映竹盯著他,如同不認識他一般。
她顫著唇想開口,泠泠美目抬起望他。美人風骨如此,纖瘦婀娜,抬目便是一段風情。唐琢看得心中蕩漾,忍不住低頭,將她抱入懷中。
戚映竹聲音艱難又極輕,她揪著自己的心口:「放開我……」
唐琢溫柔又緊緊地抱住她:「不放。阿竹妹妹,我之前說的祝福你另尋所愛的話,都是騙你的。我這般喜歡你,怎麼會看著你落入他人之手……阿竹妹妹,我就要好了,只要我當了世子,沒有人能夠搶走你……」
他從後抱著她腰身喃喃自語,戚映竹聽得又驚又糊塗,想不通世子之位和他有什麼關係。她努力掙扎,也努力辯駁唐琢的話。
唐琢低頭,見她珊珊動人,白玉琳琅,紅血嫵媚。他喉間一燙,情不自禁地低頭,在她耳上輕輕一吻。
戚映竹身子一顫,厲聲:「放開我!」
唐琢安撫她:「阿竹妹妹,你是我的。」
他食髓知味,捧著她的臉想親吻更多。卻見懷中女郎身子顫抖,氣息一下子變弱,她虛弱地抓著他袖子想掙脫,可她一點兒力氣都沒有。
這並非羞澀的反應……
唐琢低頭,臉色猛變:「阿竹妹妹,你怎麼了?快,停車!」
―
馬車一停,唐琢懷裡出氣多進氣少的女郎忽地抬手推開車門,整個人從車中跌撞滾下去。
沒反應過來的唐琢一呆。
馬車門晃動,坐在車上發呆的唐琢看著戚映竹跌跌撞撞向外跑的樣子,這才知道女郎方才是在裝病。
他又氣又驚。
阿竹妹妹――不愧是他的阿竹妹妹!
到這時候,她也永遠很冷靜,很聰明,會裝病脫身。
可是她能往哪裡逃?
眼下過了這麼久,唐璨應該已經死了,時雨也應該得到惡果了。等他當了世子,宣平侯府敢反抗他麼?
何況戚映竹如今什麼什麼都沒有!
唐琢笑嘆:「阿竹妹妹,真是調皮。」
他心中不急,下了馬車,緩緩追向戚映竹逃跑的方向。戚映竹那般柔弱,能往哪裡逃呢?
―
戚映竹心急如焚,身後豺狼緊追不迫,她此時哪裡還信唐琢?
那人對自己的占有欲,實在、實在……
然而她的身體……
戚映竹手扶著巷口一牆,低著頭喘氣。她心口又開始疼,呼吸變得困難,額上滲汗也並非作假。她不能再跑了,再走一步,都會危及性命。
戚映竹扶著牆喘氣,唐琢眯著眼,腳步一步步踩在她身後。
唐琢:「阿竹妹妹,這裡沒有別人能幫你。跟我回家吧,讓我養你,乖。」他伸手去抓戚映竹背對著他的小肩,卻忽然發出一聲慘叫,手腕被一隻手抓住向後一擰。
少年聲音響起,透著幾分無情造成的天真:「央央不跟你回家。你這麼逼他的時候,是不是沒想過我會活著呀?」
戚映竹霎時回頭轉身,她旁邊多出了一個人――浴血而立、卻修長挺拔的少年。
戚映竹捂著疼痛的心臟,慢慢彎下腰。她視線變得模糊,也不知是否是自己的幻覺。她好像看到了時雨,便心中委屈,向他伸出手:「時雨……」
時雨怔然看她,他本向後一退,但看到她搖搖欲倒的身子,不禁上前,接住了她倒下的身子。
唐琢在後跌坐在地,他看到活著的時雨,目露驚駭,轉身不管不顧地便要跑。
抱著戚映竹的時雨,回頭淡淡看他一眼。那一眼波瀾不驚,說不上多少情緒,不過寒意藏在深冰下,冰淵破水。
時雨低頭,對戚映竹說話聲很溫柔:「央央,你等一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