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沖的父親與眾多重臣來往密切,且時常在沈太后面前轉悠,消息自是靈通。
當然,大長公主是皇帝的親姊,宮中的事更沒有她不知道的道理。我想了想,大約是她了解自己的兒子,故意不讓公子得知。
事情須得從秦王平叛說起。
河西的戰事,秦王本打得十分順手,眼看著便要將叛黨剿清。可在這時,朝廷突然令秦王向西南抵禦羌人,另封新到任的涼州刺史荀尚為征西將軍,假黃鉞,都督涼州諸軍事,率涼州之兵繼續征討禿髮磐。
桓府的奴婢們都是見過世面的,這個消息當了好幾天的談資。
西南羌部,幾年前已被驅出八百里外,何來抵禦,說到底,是朝廷不想將功勞給秦王。
秦王是先帝最小的兒子,今上的幼弟,年方二十四。雖是年輕,但在一眾宗室之中,秦王最為善戰,曾在征越滅楚的諸多大戰中屢立奇功。
這並非好事。
當朝重宗室,高祖仿效古制,將天下分封給兄弟兒子,藩衛京畿,以防大權旁落。可到了今上登基之時,各地藩王已勢大,漸成朝廷心病。如秦王這般,朝廷雖是倚重,可防範之心更甚。故而,在他將要再立大功之時,及時換了人。
此事發生之時,堪堪就在公子與謝浚見面之後的第二日。雖然詔令還未下,但許多重臣貴胄已經知道了原委。
「臨陣換將,兵家大忌。」公子皺眉,道,「只怕殘匪得以喘息,前功盡棄。」
這日天氣晴好,放學之後,公子和桓鑲來到城陽王府中,在他的園子裡賞玉蘭。
「怎會盡棄。」桓鑲不以為然,「在朝廷眼中,秦王可比殘匪要緊得多。」
「這便是不妥。」公子道,「若論養兵自重,梁王、趙王、豫章王、會稽王等比秦王更甚,而朝廷只患秦王。」
桓鑲道:「你也知秦王功勞最大但兵馬最少,不動他動誰?」
正在畫蘭花的城陽王不緊不慢道:「還有一事,你們三人想來不知。」
「何事?」公子問。
城陽王不答,卻忽而轉頭,看向我:「霓生,你看這蘭葉是濃些好還是淡些好?」
我看了看他的畫,道:「殿下畫的既是玉蘭,自是淡些好看。」
城陽王頷首,提筆在蘭葉上添了『色』,對公子道:「我看霓生甚是懂畫,不若你將她給我,我另賜你兩個美婢,如何?」
公子無動於衷:「殿下還是先說說宮中何事。」
城陽王道:「父皇還未定下人選之時,太子曾向聖上請戰,聖上未應許。而後,太子回宮飲酒,將寢宮砸了一遍。」
公子和桓鑲皆詫異。
「哦?」桓鑲笑了笑,「太子麼,這也不是頭一遭。」
「這還不止,第二日,太子與三皇兄到苑中騎馬,太子教三皇兄去父皇面前替他求戰,你們猜如何?他竟也真去了。」
公子問:「而後呢?」
「自是被父皇訓斥了一頓。」
我在一旁研著丹青,聽到此處,忍不住看了他們一眼。
這個太子,說起來,跟我還能扯上一點關係。
當今皇帝,別處建樹無多,生兒子倒是在行,有十七個。他立過兩位皇后,後宮的寵妃年年翻新。太子的生母荀皇后,就是當年連累我入獄的袁太后和袁恢的外甥女。
當年袁氏雖可一手遮天,但終究要臉,沒有讓自家的人繼續當皇后。當然,肥水也斷不可流了外人田。荀氏與袁氏同出河北,乃是世交和姻親。袁太后主事,將外甥女荀氏立為皇后,荀皇后的兒子立為太子。
袁氏自以為從此可高枕無憂,然而樂極生悲。
荀氏和袁氏一樣,本就是重臣。兩家雖關係密切,但先帝時袁氏獨大,已是嫌隙漸生。皇帝繼位後,對荀氏甚是優待。荀後的父親荀康官至太尉,包括荀尚在內的幾個兄弟亦加官進爵,身居要職。袁氏最後倒台,荀氏乃是出了大力。
荀氏雖取代袁氏,受盡皇恩,但荀氏比袁氏懂事,得勢之後,對皇帝俯首帖耳,忠心不二。可惜,也並非萬全。
太子雖立儲多年,但『性』情暴戾,無論朝野,都不太喜歡他。而自從皇帝幾年前立龐氏為後,朝中便有了廢立太子的流言。不過太子前世修了福,他的兒子名邕,敏而好學,頗受讚譽,甚得皇帝喜歡。前年,皇帝將他立為了皇太孫。
皇帝的目的甚為明確,長幼有序,古來廢立乃撼動根基的大事,不可輕率。太子立了多年,雖不討人喜歡,但終究是嫡長。為長遠計,皇帝想傳位給皇太孫,便須得先留住太子。
龐後育有二皇子平原王,同為嫡子,離太子之位不過一步。不過龐後和平原王一向順從老實,似乎無心爭位。尤其是平原王,在太子面前唯唯諾諾,近乎白痴,時常受太子欺辱。
城陽王嘆口氣:「太子這般脾『性』,著實不好。」
「他若改得,早無今日之事。」桓鑲道。
公子卻道:「且不提這些。此事於太子不利,於我等卻是大好。」
桓鑲和城陽王皆訝然:「哦?」
公子的手指輕輕撫過茶杯沿口,目光灼灼:「太子、平原王與殿下皆皇嗣,自不可輕易出征。然秣陵侯新任主帥,則要新開幕府,他帳下幕僚諸將,該選任何人?」
*****
我覺得公子對從軍之事當真著了魔。
接下來的事情果然被他言中。
河西換帥的消息傳出之後,平日沉溺玩樂的貴胄們紛紛踴躍報國,形勢喜人。
本朝戰事頻繁,提拔尤重軍功;且今上踐祚以來,甚少敗績。所以,世家子弟們對入伍一向頗有熱情。不過,自從數年前收復了吳越之後,天下漸趨安定,戰事越來越少。而像河西平叛這種勝利在望的大戰,便成了再肥不過的好肉,引得無數人覬覦。
其中也包括公子。
與別人不同,他是當真想去從軍。那日從城陽王的府里出來之後,他就再也坐不住,數次向主公和大長公主提起此事。然而毫無懸念,均造否決。
而與公子相比,桓鑲則順利得多。
與公子相反,桓鑲並非主動要去,而是他的父親桓鑒親自出面,在荀尚帳下給桓鑲謀了職,在後軍里當管糧草押運的司馬。
桓鑲對此無異議,事情定下時,他還得意洋洋地特地穿著一身鎧甲來桓府吃飯。
那日,公子十分暴躁。
回到室中的時候,他將家人剛送來的幾封聚宴請帖扔在地上,厭惡道:「邊陲危急,這些人竟還有心事沉溺玩樂之事,莫非是要應那什麼璇璣先生的讖言!」
說罷,他走到劍座前,取下寶劍,「鏘」地拔出,然後,一劍朝燭台削去。
兒臂粗的蜜燭瞬間斜斜斷開,未幾,順著切口滑下。
我和青玄對視一眼,一聲不吭。
公子也不說話,氣呼呼地把劍丟到榻上,自去沐浴更衣。
夜裡,我在室中疊著衣服,公子躺在榻上,百無聊賴地用手指打了打紗帳上垂下的香囊,一『盪』一『盪』。
「霓生,」他忽而道,「給我講你祖父那些書中的故事。」
我無奈,他心情不好就要我講故事。
「公子要聽什麼樣的?」我問。
「隨便。」公子枕著一隻手臂,無所謂道,「有趣便是。」
這是他在當年生病時養成的習慣。
我和他都只能待在屋子裡,百無聊賴的時候,我就給他講故事,每日三則,從無重樣。
那時,公子問我怎麼知道這麼多故事,我說,是從我祖父收藏的書里看來的。
他十分驚奇。
「你識字?」他問。
我有些不高興,心想我看上去像個白丁麼?
「我祖父乃讀書人。」我說。
公子問:「那你怎做了奴婢?」
如果是別人這麼問我,我大約會甩個白眼,反唇相譏或者乾脆吵個架。但公子看著我,雙目清澄,仿佛果真只是好奇問問,教人無法發脾氣。
我只得跟他簡要地說起我家的過往和被族叔連累的倒霉事。
「袁公的小兒子我識得。」公子聽完,沉默片刻,道,「他棄市時,我還去了送行。」
似乎怕我難過,他補充道:「不過他脾氣甚壞,你未嫁成也好。」
我有些無語。這話說得好像我是因禍得福。
從那以後,公子每當無聊,便會讓我講故事給他聽。他總是聽得十分認真,有時,他甚至會為故事中的一些見解爭執起來。
公子師承大家,自有一股傲氣。我發現每當這個時候,強硬的直辯只會讓他傲氣更甚,但迂迴詭辯往往能收穫奇效。不巧,我正是箇中高手。
在我看來,他皺眉的時候,惱怒地漲紅臉的時候,被我頂得出說不出話的時候,和他笑起來的時候一樣好看。
但他就算氣得摔書,也從不責罰我。有時,他冷著臉不理我大半天之後,會忽然對我說,我的話雖不入流,但還是有幾分道理。
我每每啼笑皆非,卻又不禁惆悵。
到了離開這裡的那一天,我或許不會十分高興。
因為鄉里畢竟無聊,我大概再也不會找到一個像公子般能跟我鬥嘴的人了。
「霓生,你曾說你祖父也去過河西,你想去看看麼?」聽我講完一個殺人奇案的故事之後,公子忽而問道。
我有些詫異,沒想到他突然問起這個。
「不十分想。」我答道。
「你定然想。」公子半坐起,反駁道,「你說過,你想看看你祖父去過的地方。」
我無所謂:「公子,我祖父去過的地方多了,看也看不過來。」
公子「哼」一聲:「那便無法了。」
我心中得意,正以為占了上風,只聽公子又道:「昨日我練字那些紙,還是讓青玄燒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