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桓府的奴婢,想要幾年內靠主人的賞賜攢夠贖身和買下一個田莊的錢,那也是做夢。所以,我須得另闢蹊徑。
比如,公子平日邀約甚多,而他總是愛去不去,想見公子的仰慕者們便免不得要來打聽公子的動向。作為公子的貼身侍婢,此事無人比我更清楚。能參加那些苑游雅會的人,非富即貴,從不吝嗇錢財,所以我每透『露』一次收錢二百,甚是良心。
比如,我時常給府里的人算命。
因得當年夢見仙人賜『藥』之事,我在眾人的眼中自有幾分神化,來找我看八字命格的一向絡繹不絕。機緣如此,我自不會放過。相士胡謅那套並不難學,僕婢們所求之事也無甚難解,每人每次二十錢,價格公道,童叟無欺。
公子自然不知曉我的算盤,但他不是傻子,身邊有一酷愛斂財的人,斷然不會無所察覺。
他問我為何愛財,我說公子有所不知,奴婢小時候嘗為夢靨所擾,不得安眠,遍訪良醫無果。後來遇得一高人,說奴婢命有不足,陽氣欠缺,尋常『藥』石無用,須得以萬腰纏放枕下伴眠,方可化解。
公子問,何謂萬腰纏?
我說,民人攜錢,為防遺失,常裹於腰帶中纏起,故名腰纏。萬腰纏,乃指老錢,經無數人經手,吸得陽氣充沛,故可治奴婢頑疾。
公子道,如此,錢有了便是了,何須再要。
我說錢上雖有陽氣,可終會損耗,須得源源補充才是。
公子瞭然,思索一番以後,搖頭道,這終究非長久之計,若有朝一日無人來算,如何是好?
我說,公子不必擔心,奴婢自有辦法。公子待奴婢這般好,奴婢便是終日無眠也要為公子護佑。
公子雖一副厭煩馬屁的神『色』,但顯然,對我這般甜言蜜語十分受用,平日裡高興了就會給我賞錢。
可惜,就算如此,公子也幫不了我許多。
桓氏這樣的百年舊族,家風甚嚴。如公子這般未成家的兒女,日常消耗一律由府中採買,零用的錢並不太多。而雖然公子自幼得來的賞賜攢了滿滿幾間庫房,但庫房有專門的管事看守,無論進出都有帳可記。
所以,靠公子賞錢致富一途乃是希望渺茫;偷竊也實不可取,若被察覺,我要保命只能逃走。而我還不想那麼快離開公子,故是下策。
幸好公子除了錢還有名聲。
公子這般高高在上的人,世人雖熱捧,卻夠不著。他不喜交際,尋常人想要見到他,比入宮還難。這使得與他有關的物什,在黑市里總能賣到高價。
比如,他的手書。
公子的書法師從名家,且青出於藍。他落款的手書,由於過於稀少而有價無市。
這簡直浪費。
當然,我不會偷拿公子正經的墨寶去賣,名士有名士的格調,被人知曉賣字,那是要被恥笑的。不過也兩全之法。市中有專門的字稿買賣,都是從各名家僕婢手中收來的練字廢紙。雖無落款,但識貨的人一看便知。尋常人與名家難得攀上關係,要得個真跡更是困難。所以不缺錢的人,可去買字稿回來,想研習的人可臨摹,愛虛榮的人就挑品相好的裱一裱,聊以慰藉。
公子雖任『性』,但他最不喜歡的就是別人說他靠父母蔭庇,徒有虛名。
所以,我告訴他,在我們鄉里,像他這般年紀的子弟,早已能夠自食其力,做活養家。
他不服氣道:「我亦可自食其力。」
我反問說:「公子如何自食其力?」
公子想了想,語塞。
我見他陷入思索,循循善誘:「公子可知,在市中,公子一字多少錢?」
公子『露』出懵懂之『色』:「字?甚字?」
我笑笑,公子果然無知。
他聽我說了字稿之事,恍然大悟。
他問:「如此,我的字可賣幾錢?」
我說:「這我可不知,不過我聽說,安康侯大公子的字稿,大字市價每字二百錢,小字每字五十錢,可謂絕無僅有。」
如我所料,公子『露』出鄙夷之『色』。
「霓生,」他說,「你也將我的字稿拿去賣。」
我大驚:「那如何使得?公子切莫與他人去比。」
「甚比不比。」公子道,「你不是說還有人買去做字帖?既是為了學問,乃大善。」
於是,我只好順從地、盡職盡責地,將公子的字稿帶出府去。市中做這路買賣的去處我早已打聽好,價錢輕鬆殺到了一字五百錢。
我回去將稟告公子,公子『露』出得『色』。
「區區資財,不足道耳。」他一臉滿不在乎。
就這樣,公子默許了我賣字的行徑。
只是他畢竟十指不曾沾泥,不知道積居奇的道理。
公子寫過字的每張廢紙都由我收著,所以每字五百錢這樣的事,只在第一次發生過。以後我每次交易,價格從未低過每字千錢。
可惜再傻的羊羔,被薅多了『毛』也有變精的一天。
公子居然用此事拿捏我,果然是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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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我還是答應了。
除了錢,還有別的理由。首先,此事在他心中已然成魔,此番去不得西北,日後還會嚷著去別的地方。其次,我聽說,沈沖的父親沈延也為他在桓尚帳下謀了職,是錄事。
沈沖是沈延這一支的獨苗,據說沈太后甚是不樂意,但沈延堅持己見。
其一,沈延對沈沖一向寄予厚望,斷不會讓他只做到博士。而要往高處再走,功勳乃是必須。
其二,錄事乃文職,雖不算太高,但也是要職,什麼功勞都不會漏下。並且,錄事就在主將帳中聽命,莫說刀兵,連雨都不會淋到一滴,對於只想安穩混功勳的新進子弟來說,是再理想不過。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我和公子一樣,生出了熊熊的報國之志。
如果及時,公子和沈沖會一道上路。從雒陽到河西,快則二十來天,慢則一兩個月。我可與沈沖朝暮相對不說,搞不好還會遇到些危急之時。我這般弱女子,一時找不到公子,便只有依靠沈沖,荒天野地孤男寡女……咳咳。
兩日後,公子在一場宮筵上,向今上面陳從軍報國之志。今上十分欣慰,對公子大為讚賞。
雒陽是個人人樂於散播傳言的地方,尤其是對於公子這般人物。當主公和大長公主在家聽到消息的時候,外頭已經人盡皆知。
主公大怒,將公子訓斥了一頓,大長公主則親自前往宮中面見今上,求他收回成命。
然而今上不為所動,反稱讚公子是貴胄表率,告誡大長公主不可阻撓。
見得木已成舟,桓府無法,只得將公子西行之事張羅起來。
對於一個從軍的人而言,桓府給公子安排的陣仗可謂豪華,車馬用物齊備,隨扈有十餘人,從庖夫到護衛,一應俱全。
公子那仗劍天涯的大夢豈容得許多端茶遞水的累贅?他自是不肯,交鋒數次之後,主公和大長公主終於讓步,將隨從減至五人。一個是貼身服侍的青玄,另外是是四個粗使男僕兼侍衛。
青玄得意又無限同情地對我說:「霓生,女子不可從軍,你不能跟著公子了。」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既能出此謀劃,便定然不會乖乖留在府里。
隔日,大長公主的貼身女官李氏來找我給她卜問左眼皮跳動的凶吉。當夜,府里的趙管事就來找我,讓我收拾好物什,也跟隨公子一道出征。
青玄瞪著我,仿佛我做了什麼『奸』詐的事。
這實在冤枉。我不過免費為李氏算了一卦,順便聊了聊我們鄉中的奇聞。比如,從前我家有個從軍回來的佃戶,他時常跟我們說戰場上人的各種死法。
當然,李氏不僅愛占便宜,還是個嘴碎的人,什麼事到了她那裡都像親身經歷似的添油加醋說一番,那我是管不了的。
於是作為專司為公子替死的人,我重新被大長公主重視起來。
至於女子不女子的,很少人知道我是女子。
公子這般人物,平日少不得應酬,而當朝的風雅之士們已經不流行帶美婢出門,他們更青睞長相姣好的男僮。所以,我自入府以來,一直以男裝示人,從無違和。
出征亦無妨。公子從前回譙郡或者去大長公主的封邑之時,我也曾隨他出過遠門,途中不便之處,不過是如廁和沐浴更衣之類的事。跟別的僕婢比起來,公子的貼身侍從總有許多優待,比如挨著公子的住處要一間偏室,或者搭一處搭一頂小帳,並非難事。別人只會以為這是名門公子規矩多,見怪不怪。至於癸水之類的,給公子做奴婢的好處是時常會得些賞賜,多是些賣不上什麼價錢的布料,帶上兩匹輕便的的足矣。
桓府僕婢們知我要隨公子出征,好些人看著我,『露』出此生惜別的神『色』。
惠風來與我送別時,問我:「你不怕麼?」
我說:「怕甚?」
「自是那些刀兵之事。」惠風一臉戚戚然,「那都是些莽夫,你一個女子,又不會打鬥,萬一……」
我說:「放心,那些侍衛會護我。」
惠風:「那些侍衛是護你家公子的。」
我說:「可我家公子要靠我保命,我的命更不可丟。」
惠風一想,覺得有理。
「霓生,」她拉著我的手,「若是我家公子留任河西,你便放心地留下陪他;你家公子交與我來侍奉,我必不負你。」
我肖想了一下,覺得如此也是甚好。
其實若說我不擔心安危,那是假話。不過,我也有擋災之物。便是我左脖子上用細絲絛串著的一顆玉珠。它很是特別,羊脂般純白的底『色』,中間帶著一抹朱紅,我從未在別處看到過。據說這叫血玉,雖名字聽著獵奇,但甚少人知曉,也值不了什麼錢。
這是我跟著祖父生活之後,他送給我的,說此物可擋災辟邪,保佑平安。我甚是喜歡,後來一直戴著,果然完好活到了現在。
公子曾覺得此物單調,有時高興了,會賜我些漂亮的飾物。我每每皆歡喜收下,然後仔細收了起來,打算日後賣掉。而平日裡,我仍戴著我的玉珠。它是我身上唯一一件祖父留下的物什,在我眼裡,什麼也比不上它。
事情至此,全在預料之內。一切早有約定,公子聞得此事時,毫無意外,只交代我好好去收拾行囊。
「霓生,」臨行前,他擺弄著他那柄新鑄的漂亮寶刀,豪氣地說,「若遇上危急,你便躲我身後,我斷不須你來給我擋死。」
我笑笑,作狗腿狀:「多謝公子,奴婢全靠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