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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白鶴(上)

2024-09-05 18:41:42 作者: 海青拿天鵝
  午膳之後,公子回房小憩,我與管事說身體不適,要出去找個郎中看看,告了假,從後門離開了桓府。

  我疑心秦王不會這麼輕易放過此事,特別留意了一下身後。

  桓府在城西貴胄聚集的闔閭門外,一向無多少閒人,道路靜謐。我繞了幾個路口,確定無人跟梢,放下心來,逕自往雒陽大市而去。

  大市是雒陽最熱鬧的去處,無論油鹽百事還是異域奇珍,皆可在此處尋得。且不似淮南,須到集日才有商販市集,這裡每日都開市,新鮮玩意源源不斷,剛到雒陽之時,讓我很是著『迷』。

  大市的街口,有許多擺攤雜耍的人,不少行人駐足圍觀,不時跟著喝彩叫好,將街口堵得水泄不通。

  我並不走進去,挨著街口轉而一邊,走進了慈孝里。

  此地不在大市里,卻也並不安靜。許多商家的貨棧設在此處,還有許多屋舍和客棧,專供來雒陽的游商或旅人租住,甚為混雜。

  這幾日將要入秋,吹了北風,太陽不大,也有些涼爽。我在慈孝里坑坑窪窪的路上走了幾丈,沒多久,就望見了前方那棵禿了一半的老柳樹頭。

  我掏出那張寫著讖言的紙,青玄抄得工整,從頭行頭字,斜線往下,赫然可見「慈孝里柳樹頭」。

  心中嘆氣,這般顯眼的藏頭詩,有經驗的人一看便會知曉。過了這許多年,他還是這般全無心機……

  柳樹頭是慈孝里最有名地界,因為許多去大市雜耍賣藝的戲班聚集在此處。除了舞刀弄棒的,疊人吐火的,還有小童最愛看的耍猴逗鳥藝人,柵欄里關著各『色』禽獸,遠遠便聞到一股『騷』臭的味道。

  柳樹頭邊上,有一間茶水鋪,我走過去,跟店主人拱拱手,道,「店家,借問一聲,此處的戲班,可有舞鶴的?」

  「玩鶴?」店主人打量我一眼,笑笑,「有好幾個,不知小郎君府上要尋怎樣的?」

  我說:「我家主人看過好些,尋常套路早膩了,不知可有新來的?」

  「新來的?有!」店主人笑眯眯,「只是行有行規,小郎君想必知曉……」

  「尋舞鶴的麼?我家就是!」

  這時,一個聲音『插』進來,我轉頭看去,只見是個高個子的青年,生得濃眉大眼,甚是精神。

  店主人拉下臉。

  不待他開口,青年拉著我就往別處走:「郎君隨我來,要什麼樣的鶴舞都有,我給你看!」

  他腳步甚快,未多時,拐進巷子裡,將店主人的咒罵聲甩得遠遠。

  待終於停下的時候,他看著我,神『色』高興又激動,「霓生,我就知你會來!」說著,他眼圈一紅,竟似要哽咽起來。

  我雖氣他還是這樣鹵莽,但此時看著他,也沒有了脾氣。我怕他果真會哭出來,忙拍拍他的肩頭,像從前一樣安慰道,「好了,阿麟,好了……」

  曹麟,是祖父的護衛曹叔的兒子,也是我從小到大的玩伴。

  祖父走南闖北,自然難免遇到些危險的事。不過雲氏乃雜家集大成者,祖傳的本事裡,除了外人所知的謀略奇術,旁門左道,還自有一套武藝。其中內涵也甚雜,從防身格鬥之技到潛行窺私偷雞『摸』狗無所不包。祖父自幼研習,頗為精進,我曾見過他一人對陣幾個壯漢毫髮無傷。


  我身上的本事,亦是祖父所授。他說雲氏的技藝本是傳男不傳女,但他的兒孫里只剩下我一人,也只好教我。且女子比男子易受欺負,須得悍一些才好自保。我雖不知曉為何有祖父在還要自保,但覺得習武有意思得很,甚是著『迷』,各類本事皆學得利落。

  不過祖父告誡過我,這些功夫自己知曉就好,不可隨便示人。雲氏乃是以學問見長,武藝與其他的旁門左道一般,不過輔佐,不足為外人道。用他的話說,雲氏子弟若是遇到腦子都對付不了的事,那麼定然是時運到頭了,掙扎也無用。

  所以,他年輕時一向獨來獨往,從不必護衛。

  直到他遇到曹叔。

  曹叔名賢,據說原是個干江洋勾當的。一次,他被人黑吃黑重傷,扔在江里,祖父剛好路過,將他救起。祖父通曉醫術,當年週遊天下,除了問卜作讖之外,他也時常為人看病,內外兼修,技藝高超。祖父給曹叔療傷,將他從黃泉路上拉了回來。痊癒之後,曹叔死纏爛打不走,甘願為仆,執意要留在祖父身邊。

  祖父被他纏得無法,剛好又覺得自己身邊無人挑擔做飯倒水打雜甚為不便,便勉為其難,將曹叔收了下來。

  在我的記憶里,曹叔白白淨淨,總是一派斯文。然而做事勤快,一絲不苟,打起架來也頗為厲害。遇到尋常小賊,他一人足以對付,不須祖父出手。

  我記得我第一次殺人,是在吳地的山間。那伙山賊來得太多,連祖父也沒法安然旁觀,只得出手。他要我好好呆在馬車上,不可出去,但一個山賊想來擄我。我拿著*屏蔽的關鍵字*,一個翻身就刺進了他的脖子。我至今記得腥熱的鮮血噴在臉上時的感覺,那人瞪著眼睛,在地上掙扎到死也沒有瞑目。

  我十分理解公子征伐之後,為何好一陣子沒有再去碰他的刀劍,因為我那時比他還要難受。接連好幾日,我都在噩夢中度過。好幾次,我在夢中被祖父叫醒,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濕透。不過自前朝喪『亂』以來,流寇遍地,我並沒有許多時日後怕,遇了幾次打劫之後,我再也沒了噩夢。我仍記得曹叔那時對我說的話,他說,人一旦拿起了刀,便再無回頭之路。

  我覺得此言甚有水準,曾與曹麟分享。他不以為然,說那是他父親從一個殺豬的嘴裡聽說的。

  曹麟大我兩歲,在我來到祖父身邊的時候,他和曹叔就已經在了。雖說他二人是父子,但我從未見過曹麟的母親,只聽說他其實是曹叔撿來的。

  我覺得這應該是真相,因為曹叔那般斯文,寡言少語,怎麼看也不像會生出曹麟這樣的話癆。

  他鄉遇故人,我自是也欣喜不已。

  「曹叔在何處?」我問曹麟,「阿白呢?」

  曹麟把眼淚擦乾淨,道:「阿白就在屋裡,我父親還在成都。」他說著,吸了吸鼻子,「我帶上阿白去淮南給先生看,不料到了淮南,鄉人說先生已經故去,你下了獄,被賣來了雒陽,我就趕緊來尋你。」

  原來如此。

  我問:「是曹叔讓你來的?」

  「不是,我自己偷跑來的。」曹麟說著,可憐兮兮,「霓生,我想你們了。」

  我看著他,心中感慨萬千。

  *****

  曹麟說的先生,就是祖父。而阿白,則是曹叔養的鶴。

  祖父博學多才,在裝神弄鬼方面可謂天賦異稟。他曾告訴我,算卦問卜,其數不出周易。這行幹得好的人,不過精於察言觀『色』,總比別人多想一路。而作讖,則如登高望遠,經天緯地,以測局勢之變。比起滔滔不絕地講道理,人們總是更願意相信鬼神天命,如果你不想多說又想教人信服,那便假託天意,往往有奇效。


  他當年走上這邪路,亦出於偶然。

  那是他年輕四處週遊的時候,時常為盤纏發愁。不過雲氏的那種本事,普通人用不著,他只有時不時地去做為人看家護院之類的短工,湊點飯錢。有一回,他在離家千里之外的地方又花光了盤纏。正發愁之時,當地乾旱,打了十幾口井也不見有水。祖父學過水經,勘查一番之後,對鄉人說他知道何處有水。鄉人將信將疑,按照祖父所言去打井,果然有了泉水。鄉人們大喜,問祖父如何得知,祖父如實以告,鄉人不信,說他們也去找了通讀水經的博士尋水,一無所獲,祖父一個年輕書生,豈有這般本事。祖父只好說,此乃他夜觀天象所得。鄉人們聞言,即心悅誠服,不但給祖父送了許多食物,還給了他盤纏。祖父受此啟發,日後再遇到窘境,便如法炮製,漸漸聲名鵲起,因有人贊他「璇璣窺天」,有了璇璣先生的名號。

  祖父是個心思活泛的人,名利相連,他一心想著重振雲氏家底,自然沒有不用的道理。他深知常人的心思,對仙道神佛之類神神化化之事最易著『迷』,廟觀之屬,更是斂財寶地。

  起初,他也不過看看水旱,測測風水。後來,時局漸漸動『盪』,貴人們時常擔憂命數,熱衷起求神算卦,祖父的讖緯之術也大行其道。再後來,天下大『亂』,諸侯們更是在意天命,廝殺之餘,喜歡去聽方士異人的高見。祖父遊走於各個山頭之間,靠作讖收取重金,如魚得水。

  據他說,他得到酬勞最多的一次,就是那時剛剛以荊州刺史之身起事的高祖所賜。祖父說,高祖雖不是諸侯中最強的,但以他數場征伐的所見,謀略最為出『色』,且識人善任,可謂梟雄。不過祖父說他當年並未想許多,所謂十三年得天下,不過是按高祖與各諸侯的態勢粗略估算而來。他見高祖時,更多的是極盡吹捧之能事,夸高祖有王霸之氣云云,好拿錢走人。當年高祖也的確大方,被祖父誇過之後,順利地打下了徐州,回師便將祖父找來,痛快地賜了他百金。這錢財十分要緊。祖父已覺得中原戰『亂』太深,不可久留。得了這錢財之後,即刻回鄉,接了全家遷往蜀中躲避戰『亂』,直到十三年後,高祖定都雒陽,淮南安定,才返回故土。

  可惜幾年之後,我祖母就去世了。祖父一度消沉,後來我父親娶妻,住到了縣城之中,祖父才又重新出去遊歷。也就是那時起,璇璣先生重回江湖。他借用羽人的典故,做了一身白羽裘,又養了一隻鶴。果不其然,這身行頭玄而獵奇,加上高祖之讖,璇璣先生之名傳遍四海,為世人追捧。問讖之資,亦一路水漲船高。

  這期間,曹叔一直在祖父左右,直到七年前,祖父最後一次作讖之後,決定告老還鄉。而曹叔想到蜀中定居,二人就此別過。

  祖父一向慷慨,將一半資財分給了曹叔父子,帶著我回了淮南。而二人向來遵守行事的規矩,從那以後,曹叔再也沒有出現過,我也再未見過曹麟。

  「你怎敢冒充我祖父?」我埋怨道,「自從當年祖父作了那讖,朝廷便禁絕讖緯,到處要抓他。你這般莽撞,難道不怕引火燒身?」

  曹麟不以為然:「誰人能抓我?且雒陽這般大,我要尋你,此法最易。」他說著,頗為得意,「你看,我不就尋到了?」

  這話不無道理,我笑了笑。

  正想再說話,我發現曹麟盯著我,目不轉睛。

  「怎麼了?」我問。

  曹麟臉上有些赧『色』,嘻嘻一笑,撓了撓頭。

  「霓生,你長大了。」他說。

  我往身上看了看,又看看他。曹麟也長大了不少,除了眉眼,身上的別處已經看不到當年單薄的樣子。

  「那是自然。」我得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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