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府從不缺錢,這花園年年翻修,每年總會添上些新品種,好不好看無所謂,唯珍唯貴。除此之外,還有花園中的布置,每年都會重新做出些花樣。這邊開一道流水,那邊做兩處亭台,再兼以奇石花樹修竹布陣,可營造出全然不一樣的景致來。
種種手段,除了炫耀,還可讓賓客看過之後可擁有回頭與人吹噓的資本,可謂十分良心。
今年也一樣。雖然大長公主和桓氏一家人去譙郡躲了半年,但顯然絲毫不曾因此影響了尋歡作樂的心思,這園子顯然又是經歷了一番大改動,我已經全然認不出來了。
紅俏不曾跟來,我和青玄走入園門。只見迎面是一片假山竹林,錯落扶疏,地面用石板鋪出彎曲小徑來,探入其中。四周無人,卻可聽到陣陣歡聲笑語傳來,頗有引人一探究竟的意趣。
「不認得了吧?」青玄笑了笑,「我也不認得了,去年還不見這些假山。」
那石板路在竹林和假山間蜿蜒,未幾,戛然而止。
面前豁然開朗,只見一道水流潺潺而過,足有三四丈寬,清澈見底,下面鋪著漂亮的卵石。對面,是一片梨花林,花樹高大,白色的梨花開得正好,似雪壓枝頭。
幾艘船排在岸邊等候,皆雕畫精緻。撐船的僕人皆身著彩衣,仿佛畫中的神仙羽人。
他們想必都是新來的,面容皆陌生,看到我,皆露出詫異而茫然的神色。
不過,他們顯然認得青玄,紛紛拱手行禮,十分恭敬。
青玄和他們寒暄兩句,道:「三公子何在?」
當前一人殷勤道:「就在園內,待小弟為青玄兄引路。」
青玄頷首,與我登上他的船。
那船雖小,卻頗是平穩,也不須怎麼劃,由著水流緩緩推著,自可前行。
兩岸鳥語陣陣,各色花樹成片,鮮花綻放,頗是絢爛。
即便曾經見識過桓府的奢靡,見得這般景致,我也不由驚詫,對青玄道:「這些花樹是何時種下的?」
「種下兩三年了。」青玄道,「都是從別處挑花開得好看的移植過來的。去年園中還未開通這水渠,大長公主令人在花樹下修建遊廊,鋪陳案席,可穿行其中賞花遊園。方才紅俏說,這園子辟得大了些,大長公主嫌行走觀賞太過勞累,今年便又開了這水渠,可乘舟穿行觀賞,更為省力。紅俏說這水渠可了不得,引的是瀍水,特地修了暗渠過去。」
他開口紅俏閉口紅俏,也不知方才與紅俏搭訕搭了多久。
我笑笑:「原來如此。」
小船緩緩前行,只見兩岸花樹變幻,時而各自成片,時而夾雜相映。其間以假山亭台點綴,旁邊載著珍稀花木,處處是景。一道道遊廊在花樹林中蜿蜒,樣式別致精巧,衣著鮮麗的男女賓客或在遊廊花樹下行走嬉戲,貨走亭台中閒坐觀景,還有家伎奏樂歌唱,僕婢捧著各色酒食穿行期間,供貴人們享盡愉悅。
水渠上每隔一段便有棧橋,方便下船賞景。越往前,人越多。
又走一段,前方的水面變得寬闊,如小湖一般。湖邊有一處短短的棧橋,可接引船上的人上岸。
此處上岸之後,便是這花園最美之處。那是一片桃花林,當年我來到桓府之前便早已有之,裡面的桃樹生得高大,是大長公主的父親景皇帝最喜歡的垂枝桃,花色各異,粉白嫣紅,深淺不一,望之頗是絢爛。而桃林之中,有一座二層的樓閣,無論屋檐門窗皆精心雕琢,描彩鑲金,正中一塊匾額,上書含露軒三字,乃景皇帝的真跡。這含露軒也是景皇帝在世時賜給桓府的,大長公主對它格外珍愛。故而花園中無論如何修整,桃林和含露軒都不會變;大長公主每回在園中聚宴,也總是在這含露軒里接待貴客。
當下,我既然要去找公子,便只有到那含露軒里去找。
還未到岸邊,我已經望見了桃林中的盛況。這桃林既是花園裡最美之處,又有大長公主在,人當然也最多。一眼望去,只見頗是熱鬧,貴人們或是扎堆攀談,或是遊走其間,皆神采奕奕。尤其是好些年輕的女眷,或穿得花團錦簇,或穿得清雅可人,輕薄的衣裙映著春色,各是風流妙曼。
看著她們,我不由地打量自己身上。這身衣裳畢竟是市井中買的,雖不差,但自不可與這些貴胄女眷身上穿的相提並論。
青玄見我看來看去,露出訝色:「怎麼了?」
我小聲道:「青玄,你覺得我這身衣裳如何?」
青玄一愣,少頃,笑了笑。
「如何?」我著急問。
「方才你不是說這虎穴是紙疊的麼?」青玄意味深長,「是不是紙疊,與你穿什麼衣裳有甚關係?從前你穿男裝可不見你想這麼許多。」
我沒想到青玄會說出這般有哲理的話來,怔了怔。
這時,僕人將船靠上棧橋,停穩下來。
我跟著青玄上了棧橋,望著前方,深吸口氣,朝桃林里走去。
今年的桃花開得也甚是繁茂,風吹來,花瓣似微雨一般落下。賓客們在林中或是賞景或是交談,各處亭閣和茵席上都坐滿了人。
貴人們來聚宴都是為了交情,見到熟人,必行禮問候,攀談一番。故而每有人走入桃林,總會有許多眼睛瞥過來看看是誰,唯恐錯過失了禮數。
故而當我和青玄經過時,也有許多人將目光投來。
其實,這些人我幾乎都認得,從前我還在桓府時,他們就是宴上的常客。而我身為公子的近侍,每每他出現在人前,我大多會跟隨在側,這張臉自會被人熟知。
他們顯然也一樣。
才走入桃林不久,我便覺得周遭氣氛有些異樣。不少人止住了說笑,盯著我看,頗有些驚詫,將我上下打量;有的則面色微變,隨即與旁人交頭接耳。
青玄自然也察覺了這般情形,有意無意地走前些,擋在我身前。
我料得自己不會太受人歡迎,不理會他們,只將目光看向遠處的含露軒,尋找公子的身影。
忽然,青玄的腳步緩下來,似有些遲疑。
他轉過頭來,低聲道:「霓生,我們還是莫走人多的地方,從北面小路繞過去。」
我訝然:「為何?」
青玄示意我看前方,道:「公主黨。」
我望去,只見前面必經之路上的一道長橋上,一群年輕女子正在說笑嬉鬧,心中瞭然。
世間但凡深受人追捧之物,人們追逐久了,總會因各自想法不同,生出許多流派來。如書法,分京雒派、長安派、江南派;如茶藝,分金闕流、陽春流、士庶流、禪流;如元宵,分甜黨和咸黨;如公子的擁躉,分獨身黨、鴛鴦黨、公主黨和散黨。
書法之分,乃出於地域;茶藝之分,乃出於飲茶者的身份;元宵之分,乃出於口味;而公子的擁躉之分,乃出於對公子良配的肖想。第一讀書網
公子從小到大,被人們吹得天上有地上無,吃什麼穿什麼與何人說話都會引人猜測,何況婚姻之事。愛慕公子的女子們,雖然大多明白自己不可能嫁給公子,但這並不妨礙她們想一想,這些流派便也因此應運而生。
獨身黨,顧名思義,乃是認為公子應當孤獨終老,其依據是公子那不可早婚的讖言。她們本著我得不到別人也不可得到的心思,幻想著那讖言會一直有用下去。
鴛鴦黨,則是如點鴛鴦一般,給公子擬一個良配。據我所知,這些良配包含了公子日常認識的所有適齡和不適齡的女子,甚至是男子。王氏、沈氏、相熟王侯府中的女眷們,都是鴛鴦黨的熱門;有些龍陽畫看多了的,還會把沈沖、謝浚甚至桓鑲等等名門公子都算了進去,親疏不避,年紀不論,我曾在市中翻過些小書,其中那不畏人倫的情節,當真教人聞之驚心見之落淚。
公主黨,大約是最務實的一群。大長公主當年想讓公子娶南陽公主的企圖,早有不少人看在眼裡,傳得沸沸揚揚。這些女子們認清了現實,也認可無論出身品貌,能配上公子的唯有南陽公主,於是堅定不移地擁戴起南陽公主來。於是公主黨在大約四五年輕迅速崛起,聲勢浩大。至於散黨,則是除了以上三黨之外的統稱。散黨們不愛現實,只專注幻想自己與公子的故事。這些女子們一片痴心不與人言,將公子作為生活中肖想的慰藉,默默無聞。
在公子的所有擁躉之中,散黨是大多數;可論實力,最強的當屬公主黨。
這些女子們大多是出身高門貴胄的閨秀,與南陽公主相善,也時常能見到公子,自詡什麼都知道,將其他三黨輕蔑為市井愚婦。每次公子和南陽公主一道出現的場合,她們也最是興奮,總巴不得二人做出些什麼來。而若有什麼人敢說公子要配南陽公主以外的任何人,必遭公主黨群起而攻之。
而公主黨的黨魁,不是別人,正是沈沖的妹妹沈嫄。
我知道,無論哪個黨,在不少人心中編的話本里,我這貼身侍婢,大約有兩個形象。
一是好人。我忠肝義膽,以助人成事為此生大任,為公子和各色良配牽線搭橋,使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二是小人。我包藏禍心,或妄想著從公子身上撈好處,或仗著近侍身份對公子有非分之想,在公子和良配們中間作梗,企圖處心積慮地將他們拆散。
從事實上看,我是後者,可謂不幸。
惠風曾經告訴過我,當年我離去後,公子為我憔悴神傷,乃至與家中決裂的事,一度鬧得沸沸揚揚,教公主黨心碎不已。而後,我死而復生,再度將公子拐跑,在公主黨眼中更是十惡不赦。跟這個比起來,沈延做主將南陽公主許配給沈沖,倒顯得無足輕重。
要走這大路到含露軒去,自然須得與那些閨秀們碰面,她們會如何對我,自可想像。青玄想繞道,自也是為我考慮。
不過我從不曾將這些放在過心上,笑了笑:「那小路七繞八繞的,要走到何時,便從橋上過無妨。」
青玄還待再說,這時,一個不緊不慢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咦,這不是雲霓生?」
我轉頭,幾個女子堵在了後路上,為首一人衣飾華貴,手裡拿著一柄紈扇,看著我,似笑非笑。
正是沈嫄。
這也是個多年不見的熟人,她既然開口,我自不好無禮,行禮:「女君。」
沈嫄沒有答應,仍將我打量著,片刻,微笑著,從牙根里低低地擠出話來:「你竟還敢到桓府來,好個不知廉恥的賤人。」
我聽得這話,心中感慨,再度覺得沈沖大約真的是撿來的,不但跟沈延品性全然不一樣,與這個妹妹也全然不一樣。
青玄臉色變了變,正要上前,我將他拉住。
「我來桓府,乃是受了大長公主之邀。」我看著沈嫄,也似笑非笑,「莫非女君覺得大長公主此意不妥?」
沈嫄輕蔑道:「你莫以為大長公主真的看上你,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攀附桓氏門楣。」
我又是一笑。
「女君所言極是,我確算不上什麼。」我眨眨眼,「不過是元初未婚妻罷了,諸位女君可從今日開始,稱我侍中夫人。」
沈嫄和身旁幾個人倏而面色一變,一人指著我,怒目斥道:「放肆!」
「你這賤婢!」另一人已經不在乎會不會在人前失了體面,罵出口,「你不過一時蠱惑了桓公子,莫以為我等真怕了你!」
沈嫄亦氣急交加,正待說話,旁邊一人的忽而望著前方,睜大眼睛,扯了扯她的袖子。
我聽到身後一陣騷動,進而熱鬧起來,轉頭看去,一愣。
公子長衣玉冠,正穿過人群,逕自往這邊而來。
眾人紛紛讓開道,有人向與他見禮說話,公子頷首致意,卻並不停下腳步。
那身影飄然,浸染春光,仿若天人。
而周遭的那些錦衣華裳和美景,在我眼中,皆瞬間失了光采。
「霓生。」他走到我面前,看著我,似鬆了口氣,目光灼灼,低聲道,「怎這般遲?」
我知道他是特地尋我而來,心中一暖,嘴上答道:「也不算遲,我梳了妝才來。」
公子的目光落在我的頭髮上,唇角彎起。
「他們都在堂上,我帶你去。」他說。
我的臉上莫名有些發熱,道:「嗯。」
公子隨即將我的手拉起,帶著我向前方走去。
瞬間,周遭好像被施了術一般,安靜得聽不到一點話語聲。
包括沈嫄等人在內,每個人都看著我們,一動不動,無論先前的臉色如何,此刻便變成了震驚。
我也不曾料到他這般大膽,手被他穩穩握著,眼睛望著迎面而來的各路矚目,只覺腳像是踩在了綿褥上,心砰砰撞著胸口。
再瞥向公子,只見他神色如常,似乎不過是在閒庭中信步。
「元初,他們都看著。」我忍不住小聲提醒。
公子的頰邊帶著微微的笑意,與一位舊識頷首致意,雲淡風輕:「看到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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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這章需要修改,所以更遲了。
今天情人節,祝脫單的有情人終成眷屬,仍單著的夢裡有心上人和愛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