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得這話,定了定。
只見蔣亢不以為然,道:「我說處置,可不曾說要他性命。」
雲琦道:「這可是那邊的意思。」
「這是那邊的人情,卻不是我的。」蔣亢不緊不慢道,「雲大夫,這人情也不是你的。我勸你想開些,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他還活著?」
雲琦神色猶疑不定,沒再說話。
這時,司馬斂一下撲到鐵柵欄上,望著蔣亢:「這位將軍!你放我出去,我賜你黃金萬斤!我保你榮華加身……」
話沒說完,門外的獄吏已經甩出皮鞭抽了過去。
司馬斂抓在鐵柵欄上的手被打到,痛呼一聲,忙縮回榻上去,隨即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
蔣亢沒有理他,卻看向了我。
我也看著他。
「此處又出了何事?」他問。
「將軍!」這時,岑欣終於得了機會,指著我向蔣亢道,「這賤人方才意圖越獄!若非在下及時察覺,幾乎被她得逞!她還辱罵將軍,我看須得用些刑罰,好好治上一治!」
蔣亢看他一眼,冷冷道:「退下。」
岑欣瞪起眼看:「將軍……」
「退下!」蔣亢喝道。
岑欣一臉沒趣,只得向蔣亢一禮,悻悻而去。
蔣亢看上去心情不錯,對我道:「手下人不懂事,唐突女君之處,還望女君莫怪。如今李阿桐由著女君的意思送了過來,這牢獄,想必女君也看清楚了,著實金湯難破,還請女君稍安勿躁,在此處住上一陣。」
我也已經心平氣和,道:「不知將軍打算將我關到何時?」
「這說不準。」蔣亢道,「不過女君放心,我與女君素來無怨,也一向敬佩女君,將來若諸事平順,女君不但安然無恙,富貴榮華亦一樣不少。」
我說:「既如此,將軍又何必非要將我關在此處?曹叔父子都在將軍手上,我必不敢妄動,不若另尋一處小院,我也好給阿桐治一治傷。」
蔣亢聞言一笑。
「女君的本事,我從不敢小覷。」蔣亢道,「大長公主和豫章王等人皆前車之鑑,女君還是留在這石牢之中更讓我放心。」
說罷,他看向雲琦:「大夫兄妹相敘,我不打擾,暫且告辭。」
雲琦頷首。
蔣亢也不多言,帶著從人轉身而去。
原地只剩下我和雲琦,隔著鐵門,一時各是安靜。
雲琦看著我,面無表情,大約還在盤算著如何開口,目光遊走不定。
我並不著急,也看著他,瞪著他說話。
少頃,他嘆了一口氣。
「當下之事,你大約都明白了。」雲琦道,「霓生,我本不想如此,但著實無法。」
我沒有接這話,淡淡道:「是大長公主,對麼?」
雲琦沉默片刻,點點頭。
「堂兄好手段。」我冷笑,「將秦王和我都瞞得滴水不漏。」
「並非滴水不漏,不過是秦王小看了我罷了。」雲琦道,「我也勸過你,莫與桓皙走太近,你不聽。」
「大長公主許給了你甚好處,賜雲氏榮華富貴麼?」我說,「秦王也可許你,他若虧待你,怎會一直讓你做秦國大夫?」
雲琦冷笑出聲。
「秦國大夫?」他說,「好個秦國大夫,欺我三歲小兒!」
他的神色驟然怒起,道:「莫以為我不知,他留著我,全都是為了你!你這自私自利的賤人!我苦心勸你以大局為重,重振雲氏,你聽進去了麼!我自從入了秦王麾下,鞠躬盡瘁,唯求重用,可秦王如何待我?那寡廉鮮恥的蠢貨,我鞍前馬後不計辛勞,在他眼中還不如你使兩下雕蟲小技!」
我瞭然。
「原來堂兄這般恨我。」我嘆口氣,一臉委屈,「這些話,堂兄若早些對我說,又怎會又今日?秦王雖寡義,可須知大長公主亦非好相與之輩,就算你替她殺了我,難道她便會踐諾?堂兄三思才是。」
雲琦蔑然笑了一聲:「我自不會信她,此番,不過各取所需罷了。至於你,暫且也不必為性命擔心,大長公主還須留著你來要挾桓皙,在她與秦王見分曉之前,你可安然待在這石牢中。」
我心頭一動。
瞬間,先前的許多疑惑,在這一瞬變得通暢。
王霄為何遇刺,濟北王為何突然舉兵,還有蔣亢為何取了尺素。
我先前就曾懷疑過,王霄遇刺的時機著實太過碰巧,正好能讓公子留在雒陽接手北軍;而濟北王舉兵,則給了大長公主和一干豫州諸侯調動兵馬的機會。
至於尺素。那是公子贈我的,是我們二人的私密之物,他知道我去哪裡都不離身。看到尺素,他自然也會明白我真的就落在了蔣亢手上,大長公主可憑此要挾他站到桓氏的一邊,對抗秦王。
知子莫若母。
我心中冷笑,大長公主果然一點也沒有變。
「堂兄說各取所需,」我說,「既然堂兄不圖大長公主給的富貴,所求者又是何物?」
雲琦注視著我,目光深深。
他將手伸入懷中,拿出一本書。
我看到,心倏而沉下。
那書的封面我認得,正是祖父的無名書。
「你騙了我。」他說,「我從前問過你,雲氏秘藏的典籍何在,你說你從來不知。可據我所知,上次明光道護送你田莊中的鄉人去蜀地,隨行有數車書籍,正是那秘藏。」
話說到這個地步,也沒什麼好遮掩了。
我為了保護這秘藏,托曹叔連同鄉人們一起,早早送去了蜀地。不料雲琦勾結蔣亢,竟然將手伸了過去。
我說:「我這是為堂兄好,這秘藏的書寫,無人能認。」
「別人我不知曉,不過你肯定能認。」雲琦道,「你可將這些書都譯出來。」
我笑了起來。
「這恐怕不易。」我說,「堂兄須得求我,不知堂兄拿什麼與我交換?」
「交換?」雲琦道,「你莫忘了,曹賢父子還有你那些鄉人都在我的手上。」他說著,看著我,目光陰沉,低低道,「你違抗我一句,我便殺一人,你馬上便可見到人頭。」
這石牢果真陰冷,就算我身上的衣裳並不太薄,坐一會,也能感到周身泛起的寒意。
我坐在榻旁,仔細地檢查了阿桐的身體。
將他的傷處和痛處都檢視過了之後,我頭鬆一口氣。他雖看著模樣悽慘,但索性都是外傷,不曾傷及臟器,骨頭也安好。
「你莫擔心。」阿桐咧著被打裂的嘴唇,「你知曉我幹活厲害,平日在鄉中打架也不曾輸過,結實得很。」
我看他一眼,用衣服上私下的布蘸著清水,給他清理傷口周圍的血污,道:「再結實也抵不得別人下狠手,你可須記住,下次打不過別人,定要首先告饒,能哭叫多慘便哭叫多慘,可少受些皮肉之苦。」
阿桐不以為然,真要在說話,我將濕布點在他臉上的傷口上,他疼得倒吸一口氣。
「霓生……」過了會,他瞥了瞥牢房外的獄卒,壓低聲音,道,「你莫聽你那什麼堂兄胡說,你祖父那些書,大多還在蜀地。」
我看著他,訝然:「你怎知?」
「我就是知道。」阿桐道,「伍叔前陣子曾托人給我捎信來,說蔣亢派人到他們那邊去了一趟,說是女君要取幾本書。他們那一路都是蔣亢的人護送的,對蔣亢甚是信賴,便讓他們取了幾本書走。你那時交代過伍叔,若非你親自過去,切不可讓任何人把書運走。伍叔說到做到,他們若真要把書都搶了,須得先與伍叔拼命。」
我苦笑:「我就是怕他真的拼命才擔心。書無了,再搶回來便是,人無了又如何搶?」
阿桐面露難色,皺了皺眉:「那……」
我將濕布放下,將褥子給他蓋好。
「他既然拿鄉人性命要挾我,可見他們暫且無事。」我說,「此事我自有主張,你好好休息,早日痊癒才是。」
阿桐笑了笑,應一聲,閉上眼睛。
這些話,我當然是安慰阿桐的。
待他睡著以後,我定定坐在榻旁,想著前後之事。
當下的情勢,已頗是明了。
雲琦和大長公主不知勾結了多久,想來給大長公主報去了許多消息。蔣亢亦然,他在明光道奪權,自是為了當個諸侯,好從大長公主和秦王的爭鬥中分一杯羹。
不過這三人雖攪到了一處,各自所求仍不一樣。
雲琦本事最差,目的也最是簡單,無外乎是為了那無名書的執念,借著大長公主和蔣亢的手,逼我將無名書傳給他;
蔣亢得到了明光道,手上的兵馬和人口恐怕比任何一個諸侯都多,能一較高下的唯有秦王。而讓我感到有意思的,是剛才雲琦剛才見到司馬斂時,與蔣亢說的話。
他說,「那邊」要蔣亢殺了司馬斂。而蔣亢說殺司馬斂是那邊的人情,不是他的,也不是雲琦的。
所謂的那邊,自然是大長公主。
而那邊的人情麼……
說起來,大長公主與司馬斂並無仇怨,殺了他沒有好處。那麼這個人情,就是她跟別人的交易。這世間,若說誰非要置司馬斂於死地不可,那麼除了司馬斂嘴裡一直罵著的張彌之,不會有別人。
東平王在世時,張彌之便已經與司馬斂不合,不過因為東平王被趙王所殺,二人逃回東平國,張彌之需要司馬斂做一個招牌,故而留著他。
當下,張彌之雖領著東平國的兵馬,卻是打著司馬斂的旗號。若能夠借明光道之手除掉司馬斂,那麼東平王便絕了嗣,他也可名正言順地將這些兵馬都收為己用。
張彌之不是傻子,大長公主要籠絡他,總要給些好處,司馬斂的命,便是這好處。
至於蔣亢,他也不是傻子。諸侯們同氣連枝,司馬斂死在了他的手上,他便得罪了一大票的諸侯,平白樹敵,這般虧本的買賣自是做不得。
有意思……我盤算著,不由微笑。
正當我仔細地理著思緒,外面又傳來腳步聲。
我看去,只見獄卒提著食盒,送飯來了。
蔣亢雖然讓我坐了牢,但顯然還是希望我在他成事之前好好活著,給的飯菜雖不精細,倒也能吃。
我早已經餓了,拿起一張餅,咬一口。正打算叫阿桐起來吃,忽然,我嘴裡嚼出了一塊異物。
心頭一動,我看了看外面,獄卒已經提著食盒離開了。我忙背過身,將那硬物吐了出來。
是一小捲紙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