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入伏後,天氣一日熱過一日。
從小到大,沈稚子都受不了太熱的天氣。
氣溫一升高,她也跟著變得蔫兒唧唧,吃不下東西,飯量減少三分之二。
靳餘生很發愁。
他每天看著她在空調底下打滾,又眼巴巴地趴在窗戶前想出去玩,手指一碰到窗玻璃,立即便被暑氣逼退。
想來想去。
他榨了半杯酸梅汁,湊過去,摸著她的腦袋商量:「要不,我們找個避暑的地方,去度假吧?」
「好啊!」沈稚子原本還蔫兒唧唧的,聽見這話立刻滿血復活,興奮接過玻璃杯。
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果汁酸酸甜甜,冰冰涼涼,杯子裡飄著幾塊浮冰,叮咚作響。
她喝了幾口,舔舔唇:「你看北極怎麼樣?」
不僅夠冷,還有可愛的石油,馴鹿,和北極熊。
運氣好點兒,說不定他們還能遇見聖誕老人。
靳餘生想了想,有些心虛地挪開目光:「……換個地方。」
「為什麼!」失望。
「夏天的北極,沒有夜。」
「……」
沈稚子短暫地愣了愣,痛苦地撈過抱枕,捂住耳朵。
她大概猜到了他要說什麼。
「你不是說,」果不其然,靳餘生舔舔唇,說,「不喜歡白日宣淫。」
「……」上帝。
她突然體會到了當年盛苒的心情。
把臉埋在抱枕里,沈稚子一動不動,決定裝死到底。
靳餘生心裡好笑,替她放下水杯,手指落在她發間,一下一下地順毛。
大四那年為了考試,她連頭髮都剪短了,還特地發過照片給他看,留著短髮站在飛機前,笑容明朗又利落。
後來就這麼放著長,竟然又長到這麼長。
頭髮重新長長的時候……
她也回來了。
他心下微動,想親一親。
下一秒,她又猛地抬起頭,眼裡冒綠光:「等等,你前幾天不是告訴我,徐柚送了你兩張歡樂谷的門票?」
「……」
差點兒磕到下巴。
「嗯。」靳餘生默了默,沒忍住,「可你昨天還說,這種天氣進行室外活動,會死。」
那她也不想天天在家白日宣淫……
心理活動,沈稚子沒有說出口。
他垂眼看了她一會兒,捏捏這兒捏捏那兒,還是很想把她藏起來。
半晌,親親她的額頭,低聲道:「周末陰天,我們周末再去。」
然而遺憾的是,天氣預報騙了他們。
真到了周末,氣溫一點兒不見降低,太陽火辣辣,直逼四十度。
沈稚子坐在窗邊,看著外面的熱浪,憂愁到嘔吐:「太殘忍了。」
剛一張嘴,口中塞進來一小塊菠蘿。
天氣炎熱,烤鴨店送的果盤淹沒在半盆冰塊里,白煙裊裊向上,帶出清淺的白汽。
靳餘生放下牙籤,擦了擦手:「還去歡樂谷嗎?」
「……去。」
她不甘心。
難得有這麼長的假期,真的好想出去玩。
菠蘿冰鎮了很久,放到嘴裡甜得令人髮指,沈稚子一邊慢吞吞地嚼,一邊放任注意力四處游移。
觀察了半天,她低聲說:「你看,這家烤鴨店可以表演現場片鴨肉。」
「很多店都能。」
會大老遠跑來吃烤鴨的,大多是外地遊客和外國人。
時間一長,食物也別賦予了別樣的文化特色,許多店都自帶表演。
「我是不是也能叫一個?」沈稚子舔舔唇,有些緊張,「有幾個片鴨肉的師傅,也長得好好看。」
靳餘生張了張嘴,有些無力:「……你消停一會兒。」
主食未上,兩道甜品先端了上來。
杏仁豆腐是店內招牌,口感比布丁更軟,杏仁的香味滲在奶黃色的豆腐里,香氣清淡而誘人。
沈稚子低著頭,勺子刮在小陶碗的內部,把第一口遞給他:「給你。」
面前突然出現一把勺,她表情認真,動作自然,靳餘生微怔,心頭一熱。
低頭接過來。
好吧。
他想。
屁大的事啊,原諒她。
然而下一秒,廚師就推著小推車停在了兩人面前。
北方的小哥,身形高大,皮膚難得地白。臉上表情清淡,微微低著頭確認桌號,睫毛在眼下打下小小的陰影。
他低聲問:「48號桌?」
「對對對,是我。」沈稚子興奮極了,「我叫的鴨。」
靳餘生:「……」
小哥沒有贅言,微微點頭,開始片鴨肉。
各行各業熟能生巧,他手中握著把小彎刀,下手很快,手法乾淨利落。須臾之間,整隻烤鴨便只剩骨架,擺盤也漂亮得不像話。
沈稚子感動極了。
「我,我剛剛點菜的時候,問那個小姐姐,能不能讓他們這兒最好看的廚師來給我片鴨肉。」她扯著靳餘生的袖子,語無倫次地,想為這家店的服務爆燈,「天吶,天吶,B市這麼多好看的男生,他們為什麼不出道啊?」
靳餘生:「……」
沉默了一會兒,他轉移話題:「吃飯。」
沈稚子「哦」了一聲,縮回去。
頓了一會兒,沒忍住,她又做賊似的,摸摸他的手:「可是我覺得,他們都沒有你好看。」
靳餘生沒有動彈,看著她。
她低著頭,神情認真,嘟嘟囔囔:「B市風水養人,這裡的菠蘿和這裡的你,都比別的地方甜。」
靳餘生凝目看她,很受觸動。
然後趁她不注意,偷偷打開評分軟體。
找到這家店。
給了個一星差評:)
***
靳餘生一直都覺得,沈稚子對遊樂園有種奇怪的執念。
大學時他們一起去廈門玩,她一下飛機,第一件事就是找方特;再後來同路去上海旅行,她看旅行攻略時,第一個看的也是去迪士尼的路線。
「像一個長不大的小公主……」
歡樂谷遊人如織,小孩子們抱著巨大的棉花糖跑來跑去,陽光劈頭蓋臉。
她興沖沖地走在前面,他跟在身後,有些無奈地笑著,牽她的手:「你慢一點。」
一個小時後,這冷靜自持的四個字,變成了顫巍巍的:「你……慢……一點……」
沈稚子收住腿,打消了第五次去坐海盜船的念頭。
手掌攀上他的背脊,她來回摸了摸,憂心忡忡,小心翼翼:「你還好嗎?是不是中暑啦?」
靳餘生的表情一言難盡。
她也就仗著天氣熱,仗著今天歡樂谷里的遊客不算太多,仗著排隊時間不長。
恨不得長在海盜船上。
「我給你買杯飲料吧,你坐一會兒。」
他來不及攔,她就松鼠似的躥了出去。
冷飲店離長椅不遠,她飛快地跑出去,又飛快地端著檸檬水跑回來。
午後綠樹成蔭,耳畔落著悠長的蟬鳴。
沈稚子折身回來時,身形頎長的青年坐在樹影深處,婆娑的光影搖晃著落到他眉眼間,陽光被篩成圓形的光斑。
他長手長腳,輪廓疏淡,一動不動地盯著某處,神色恢復了往日的平靜,看起來安靜而疏離。
她搓搓手,想偷偷湊過去,還沒靠近,就被他發現了。
目光相撞,她眨眨眼:「你在看什麼?」
「……對不起,我可能真的有點中暑。」他回過神,答非所問,有些懊惱地接過她手中的冷飲,「謝謝你。」
沈稚子在他身旁坐下來,嘩啦啦地晃杯子裡的冰。
半晌,聲音有點兒悶:「不要說對不起。」
「啊……」他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好。」
過了一會兒,見她還是不動彈。
忍不住問:「不去玩嗎?」
「遊樂園哪有你好玩……」沈稚子蹭來蹭去,小聲逼逼。
他捏捏她的手,正要開口,兩個小朋友從樹林裡一路躥出來。
五六歲的小孩子,白得像兩個小雪團,拿著水槍互相玩鬧,一邊笑一邊跑。
她眉梢微動,恍然大悟:「原來你剛剛在看這個。」
靳餘生低低「嗯」了一聲,不否認。
沈稚子猶豫了一下,舔舔唇,小心翼翼地問:「我們以後……也會有?」
話說完,她又有點兒後悔。
……會不會顯得她很饑渴。
「會。」
她脫口而出:「什麼時候?」
靳餘生:「……」
沈稚子想跳起來給自己一耳光。
她在說什麼!
可他也只是頓了一下,就低下聲,不厭其煩:「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之後……」
沈稚子:「……」
行了行了,她看出來了,他是真的很不想要孩子。
一口氣上不來,她轉過去不再看他,呼嚕嚕地吸杯子裡的飲料,像一隻氣悶的貓。
靳餘生舌尖抵住上顎,有些好笑。
「我只是覺得,」他頓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太早了。」
他的小公主,明明也還是個小朋友。
不過……
下一秒,他說:「我們回去之後,把證領了吧。」
石破天驚,沈稚子一口檸檬水差點噴出來。
她愣了一下,漲紅著臉,睜圓眼:「你連婚都沒有求,就想騙我嫁給你!休想!」
靳餘生沒有說話,目光向下,落到她的手上。
她正捧著飲料杯,十指白皙,指尖還滾著杯緣落下來的水珠,軟軟的,帶著些潮氣。
鬼使神差,他想起大學那一次,她偷偷做美甲,在小指上畫了一朵低調又不起眼的小白花,得意洋洋地發照片給他,說自己肯定不會被發現。
結果第二天就被老師看到了,然後毫不意外地挨了一頓罵。
之後她還真的,再也沒動過她的指甲。
靳餘生有些出神。
畫展之後,他一直在想這些事。
他總覺得,自己跟她分開太久了。
可是回過頭想一想,她其實從來沒有離開過,她一直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從遙遠的少年時代,到他真正地成年。她和他的人生一直纏繞在一起,像兩棵樹糾葛在地下的根系,支撐著彼此未來風雨同舟的幾十年。
靳餘生沒有忍住,捉住她的手,放在唇畔親了親。
於是沈稚子再一次,毫不意外地心軟了。
「……不求也可以。」
她開始考慮。
要不,她向他求個婚算了。
反正她也只是想體驗一把求婚的感覺。
誰求不都一樣。
「我們去北極吧。」他望著她,突然開了口。
綠意搖晃,蟬鳴悠長,他的目光安靜而認真:「我想去世界盡頭,向你求婚。」
「……你是不是口誤,把北京說成了北極。」
「沒有。」
微頓,他又有些侷促:「其實我……準備過一次求婚,大四的時候。」
「只不過,沒求成。」
沈稚子倏地睜大眼,滿臉不可思議:「我靠!這麼大的事?!你就一個人藏著!」
難怪現在不管她怎麼暗示,他都無動於衷。
她把所有招數都試了一遍,就差沒有掐著他的脖子,求他跪下了。
好想跳起來打他。
靳餘生摸摸鼻子,有些心虛:「嗯,後來想想,覺得的確太草率了,應該從長計議。」
沈稚子欲言又止,忍來忍去,忍不住:「不用從長計議的……」
他隨口說一句,能不能嫁給我。
她都可以四捨五入成,他求了一個婚。
「不一樣的。」他斂眸看她,輕聲道,「我好像從來沒有對你說過這些話……總是找不到時機。」
大多數時候,都是她在告白。
她太清楚癥結所在,想方設法幫他解決問題。
可他好像,從來沒有好好地表達過自己。
「因為太喜歡你,所以很多事情,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做。」他聲音很輕,「這麼多年,也沒有認真地告過白。」
蟬鳴一聲聲落在耳畔。
有風吹過,高大的國槐開始落花,小小的一團團,綠意盎然。
「可是其實,我想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給你。」
他微微屏氣,聲音很低,虔誠而認真。
「我現在不想要小朋友。」
槐花落到眼前,沈稚子屏住呼吸。
望著他,不敢眨眼。
「我現在……只想認真地喜歡你。」
小王子告別飛行員,回到自己的星球,那是童話結局。
在他的故事裡,小王子與狐狸互相馴服,互為羈絆,他為它留在人間,再也沒有回B612星球。
她是他的狐狸,也是他獨一無二的玫瑰。
她是人間天堂。
盛夏漫長而寧靜,人群喧鬧的聲音遠遠的,像被隔在另一個世界。
他的目光太過專注,又太過安靜。
沈稚子望著望著,眼眶突然開始發熱。
「哪有你這樣……」
突然想到什麼,她慌張地睜大眼,「你,你是不是覺得,一次性把這些話說完,以後就再也不用說了?」
「你,你透支了後半輩子的情話?」她揪住他的袖子,急得快要哭起來,「那我,我以後是不是再也聽不到這種話了?」
她真的在好認真地慌張。
靳餘生心情複雜,哭笑不得,親親她的眼角。
頓了一會兒,溫柔地道:「沒有,還有好多。」
「你想聽的話,我可以說上八十年。」
沈稚子愣愣的,還是覺得很幻滅。
她不敢置信到語無倫次:「我……我以為,像你這樣的人,我……我一輩子都聽不到這些話。」
「……」
靳餘生的舌尖遲疑地抵住上顎。
他又開始懷疑,他在她心裡,到底是什麼樣子。
他是魔鬼嗎。
「我小時候,特別喜歡遊樂園。」沈稚子眼巴巴看著他,眼裡蒙著層水霧,「那時候覺得,就算有天大的不開心,在遊樂園裡玩一圈,也就能開心起來了。」
靳餘生輕輕「嗯」了一聲。
「可是後來,我發現,其實不用去遊樂園,看著你也能很開心。」她揉揉鼻子,「你比遊樂園神奇多了,我什麼都不需要做,只要看到你,就會想笑。」
靳餘生微怔,覺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那到底是什麼心情呢。
也許是……
雖然說不出理由,但跟你這樣的人在一起,實在太開心了。
比全世界的遊樂園,唐老鴨和米老鼠加起來——都要開心。
「我想這輩子,都能這樣開心。」
夏風熏熱,枝頭的槐花一朵一朵地落。
他徐徐笑開,聲音落到耳邊,低而沉穩。
「我的榮幸,靳夫人。」
十六歲的沈稚子張揚明媚,除了學習成績,就只對好看的東西感興趣。她在某個春日午後提著水桶跑過走廊,與時光里一個神奇的節點相撞,遇見命中注定的餘生。
在她暈乎乎地想著「他真好看,好想據為己有」的那幾秒里,四目相對的瞬間,少年默不作聲,也在心裡閃過那樣的念頭——
她應該是他的公主。
他想做她一生的遊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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