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湛被問住了。
他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似乎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他竟然被問住了!
盛苒的血液往腦子裡沖,他從來都沒有想過這件事?
那天他們在宿舍樓下僵持了很久,久到宿管要關門,跑過來叫她。
她的腦子亂成一團,先入為主地為他定了罪,而後不管他怎麼低聲強調「我從沒想過我們會分開」,她都一句話也聽不進去。
他規劃的未來里沒有她。
盛苒想不管不顧地大哭一場,高高在上的自尊心卻不肯放行。
她不是被嬌寵著長大的小姑娘,不會下意識地用眼淚撒嬌,逼對方退步,只能以「對不起,讓我想一想」為結尾,故作優雅、實則狼狽地暫時退場。
而沈湛的前女友,在幾天之後,為她壓上了最後一根稻草。
五、
即使冷戰,盛苒依然維持著基本的社交禮儀,與沈湛一起出席朋友的生日宴會。
沈湛從臨市來到明里市,怎麼也想不到,會遇到自己前女友們中的某一任。
預想中的修羅場沒有出現,盛苒很平靜,烈焰紅唇的前女友更平靜,席間全程甚至沒有出現言語交流。
直到盛苒不小心弄灑了果汁。
她低聲道抱歉,中途離席清理。在洗手間洗完手,一抬頭,就從巨大的鏡子裡看到那個尾隨而至的,身形高挑的女生。
四目相對,後者微笑。
盛苒心情有些微妙,對方很漂亮,是極具攻擊性的那種美,讓人想起漫山遍野的虞美人。
但看她的眼神沒有惡意。
「別盯著我,我不會打你的,也沒興趣撕逼。」
「……」
虞美人朝她笑笑,走到她身旁,雙手在感應龍頭下捧成碗。
盛苒挪不動腳步,等著她開口。
過了很久,等她洗好了手,才在吹風機的嗚嗚聲里,慢條斯理地道:「我其實有一點點意外,但也只有一點點——沈湛的新女友,竟然是你這個款的女孩子。」
語氣似乎頗有遺憾。
盛苒不知道該說什麼,虞美人好像很了解沈湛的過去。
但她從來不是大度的人,所以也從沒有了解過他的戀愛史。
「我知道我不該說這種話,可你看起來很小,很能激起人的保護欲……唔,也包括我。」虞美人笑笑,「所以我很想多一句嘴,也許你們在熱戀,但親愛的,聽我一句,別跟沈湛太較真。」
「我能看出來,他現在是真的很喜歡你。」
這一點,虞美人並不否認。
但她頓了頓,又慢悠悠地道:「可你必須清楚一件事,他在過去談每一場戀愛時,都是這麼認真。」
問題陷入了死循環,盛苒變得難以分辨對錯。
前女友走了很久,她還站在原地發呆。
她的話好像一個詛咒,絲絲縷縷,銘文纏繞在心頭。
她很清楚,那不是在示威,或者炫耀。
而是在陳述一個……
盛苒一直清楚,卻不願意承認的事實。
許久。
她動一動發僵的手指,發消息給他:
[沈湛,我們現在就分手吧。]
六、
盛苒刪了沈湛的聯繫方式。
寒假開始,她投注更多的精力在複習和高考上,生活恢復往日的平靜,沈稚子偶爾不動聲色地提起沈湛,被她四兩撥千斤地避開。
她愛少年,可少年們總是要長大的。
新年之前,她陪母親採購年貨,半路上,接到齊越的電話。
語氣很急:「沈稚子出事了,你快過來。」
她連忙問清地點,匆匆忙忙,就要打車往那邊趕。
然後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聯繫沈湛。
可他那邊太吵,竟沒聽見鈴聲響。
盛苒滿懷心事,拂落肩頭薄薄一層霜,快步走進KTV。包廂里牛鬼蛇神,沈稚子根本就不在。
可她看見了沈湛。
他坐在角落裡,身邊沒有人,眼睛定定地盯著某處,像是在發呆。
光影搖晃,他若有所覺,抬眼望過來。
目光相撞,他短暫地一愣,眼中立刻燃起火焰。
可盛苒站在原地,卻滿心滿眼都是……她掉進了陷阱?
「聯合齊越騙我。」
她面色一冷,掉頭就走,沈湛放下酒杯,立刻起來追。
漫漫長夜,街頭行人稀疏,積起千堆雪。
沈湛像條甩不掉的尾巴,沒完沒了,喋喋不休,跟在她身後。
他對她說了很多很多話。
講他的過去,他對戀愛的態度,他對她的態度。
盛苒默不作聲,安靜地聽。
後來她自己也想不通,怎麼就輕而易舉地心軟了,是哪一句話呢。
「你總不能因為一種』可能性『,就對我蓋棺定論吧?」
「那對我太不公平了。」
「你不可以欺負我。」
……
到底是哪一句呢。
可就是這麼輕而易舉。
茫茫大雪,他借著夜色,低頭吻她。
不怪他言語動人,怪她太容易心軟。
盛苒恍恍惚惚,想起剛剛在KTV里時,聽到的那首歌。
一吻便偷一顆心,一吻便殺一個人。
原來不是楊千嬅唱著玩的。
七、
那晚之後,兩個人還真和好如初。
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沈湛沒有高考壓力,但成績也還算不錯。更多的時候,他想方設法幫她減壓,送她禮物製造驚喜,偶爾一起討論題目,日子一天天過去。
盛苒假裝看不見裂痕,鴕鳥一樣地逃避現實。
高三最後幾個月,沈湛辦完手續離開了學校,獨自回家準備雅思考試。
「高考後見。」他在校門口挑了個攝像頭拍不到的角落,笑著將她擁抱進懷中,「你一定能考得很好。」
類似的話,她也曾對沈稚子說過。
可是許多年後,盛苒偶爾還感到奇怪,高考衝刺階段,明明有那麼多夥伴陪在身邊,她細細回憶,竟然只覺得是孤軍奮戰。
好像總是缺點兒什麼……
又好像沒有。
最後一個月,學校開始為高三的學生準備免費的加餐,經費充足,食物精緻而誘人。
沈稚子的胃口卻在夏天的高溫里降低到冰點,飯量越來越小,好像失去對飢餓的感知能力。
盛苒太了解她,知道那是老毛病,初中起養出的壞習慣,連她自己都沒有辦法。
可靳餘生坐不住。
於是盛苒第無數次在中午經過教室,第無數次,看到靳餘生拿著試卷,坐在沈稚子身邊。
似乎每天的食物都不太一樣。
教室里有人自習,他便將聲音放得很低。
「書上說,沒有胃口的時候,可以少食多餐。」
「你覺得,一天吃八頓怎麼樣……」
「你放心,每一頓的飯量,都會很少的……」
那時候靳餘生多有耐心,沈稚子沒有胃口,他就一點一點地看著她吃。
盛苒站在檐下,再回過神,夏天已經過去了。
八、
借沈湛吉言,她高考考得不錯。
拍畢業照那天,他特地從舊金山趕回來露了個面,就為在畢業照中刷個臉。
拍完照的第二天,立刻又飛了回去。
單程兩萬塊的機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盛苒對此向來遲鈍,又或許是他體貼,沒有讓她真正感受到距離。她沒有太多地接觸過他的圈子,寥寥幾次,印象卻很好。
他的朋友們家境優渥,每一個都禮貌而優秀,風度被良好的教育與充足的金錢滋養起來,每個人都是各自領域內的高手,溫文爾雅,博學多才,一點兒也沒有偶像劇想像出來的囂張跋扈。
幾乎讓她生出錯覺,她跟那些人是同類,是可以共生的。
可是開學前夕,父親問她,坐火車還是高鐵,買一等座還是二等座的時候,她突然感受到這種委婉的差距。
像她和沈湛之間那道裂痕一樣,哪怕她不去看不去想,也一直都是存在的。
她只能像鴕鳥一樣,努力逃避現實。
九、
大學異地的那兩年,沈湛一遇到假期,就跑回來找盛苒。
她帶著他在北京的大小胡同里亂竄,帶他吃他沒有碰過的小吃,看著他的臉因為豆汁的怪味而皺成一團。
「這玩意兒怎麼做出來的?綠豆怎麼能做出酸味?」
盛苒捧腹大笑:「因為本來就是廢渣發酵了啊!」
「……我能吐了嗎。」
假期更長一些的時候,他帶她往國外跑。
他熱愛冒險,熱愛一切新鮮刺激的事物,無論是在皇家峽谷大橋抱著她蹦極,還是千里迢迢地找到那位聲名遠揚的英國廚師、只為嘗一嘗他用岩漿烤的牛排——
他骨子裡年輕,骨子裡不肯服輸。
二十歲那年,他為她過生日,她委婉地提起:「我從沒有見過你的父母。」
旋轉餐廳外群星璀璨,他的聲音溫柔而低沉:「現在太早了。」
此後,盛苒再也沒有提過這件事。
她把自己當做末日的囚徒,享受最後的狂歡。
這種連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關係,一直維持到沈湛二十二歲。
契機是,他突然想要出道。
他是在同學聚會上突然提起這件事的,知道沈湛和盛苒在戀愛的人不多,大家都以為他們高中時便已經分手,此後好聚好散。
所以大家都很積極,積極地祝福沈湛。
盛苒卻沒有來由地紅了眼眶。
飯桌上杯盞相碰,她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到兩頰泛起桃花,喝到班長心裡犯怵,上前奪她的酒杯。
「我高興啊,你讓我多喝一點……」
直到沈湛扶著她走下樓,在大堂里,半抱著她坐下,遠離了人群,她還在低聲嘟囔。
「我高興……」
沈湛垂眼,習慣性地摸摸她的頭髮:「苒苒,你不開心嗎?」
「沒有,我高興得很。」她深吸一口氣,艱難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有了新的人生目標,我為你感到自豪。」
說完,頭便低下去,長發擋住半張臉。
沒有動靜了。
沈湛微怔,終於察覺出不對:「到底怎麼了?」
說著,他伸手去扒她的頭髮。
手指擦過臉頰,濕漉漉的。
沈湛一愣。
「盛苒……」
「我已經不是十七歲了,沈湛。」
她平靜地開口,語氣卻很冷靜。
眼淚流滿臉,聲音里聽不到哽咽。
「我曾經以為……以為我不會老。」
沈湛愣了很久,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突然慌了:「盛苒,你不要那樣想,不管我以後做什麼,我們都能在一起的,不是嗎?」
「沈湛,你醒醒。」她卻笑了。
「從我們開始戀愛,到我們第一次分手,到我們……糾纏不清這麼多年。」
「你從來沒有變過。」
沈湛一動不動,看著她。
「我從來……不能改變你。」
牆上時鐘跳動,夜深了,再美的妝也會殘。
她不顧形象,眼妝被淚水暈開,臉上卻始終是帶笑的。
「我們分手吧。」她說得很平靜,也很認真,眼睛清亮,像是沒有醉過,「這一次,你要祝福我,不要心軟,不要回頭。」
「盛苒……」
「沈湛,你聽我說完。」她最後一次握他的手,安撫性地碰一碰他乾燥的掌心,「每個人,這輩子,都會遇到一個非他不可的人。」
「也許未來,你會遇到一個人,你做她的軍棋,她成為你的王后。」
「可是現在很遺憾,你的『非她不可』,不是我。」
他從沒有真正地懂過她,或者深入地理解這段關係。
就像他不明白她當初那句「我們現在就分手」的語態有多絕望,她早就預知到了他們的未來,早料到會有這一步,她企圖及時止損,卻被他一個擁抱就拉回身邊。
可兜兜轉轉這麼多年,又能怎麼樣。
沈湛一直是沈湛,他就是這樣的人。
他愛所有的人,也不愛任何一個人。他對每段關係都全情投入,因為他從來不曾向任何人妥協,也不曾為誰做出改變。在他眼中,沒有誰是特別的。
他可以跟任何一個看著順眼的女生做同樣的事,告白,牽手,擁抱,上/床。
他只愛他自己。
連他都不明白,盛苒卻看懂了。
她大可以繼續裝傻,當做沒有看透,陪他玩,陪他心血來潮,縱容他一切的自由,讓他就做一個長不大的少年。
可她這麼愛他。
她無法忍受,深愛的人不愛自己。
十、
進入2018年,沈湛因為一檔綜藝,突然紅遍了全國。
盛苒找了家公司實習,過朝九晚五的生活,家裡人安排相親,她也學著不再推拒。
日子流水一般過去。
進入夏天,騰訊正式下線了□□寵物。
世間好物不堅牢,一切聚散終有時。
她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有一瞬的迷茫,不懂就這樣無知無覺,是怎麼過去了這麼多年。
一個時代在她背後轟然落幕。
她的第十三位相親對象,是一位跟她一樣的上班族。
對方姍姍來遲,比她想像中英俊很多,笑容恬淡,一邊松領帶一邊道歉:「對不起,公司臨時有事,我來遲了。」
她仰著頭,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沒有關係。」
例行公事,每周都要來一次。
她搬出自己的模板,開始做自我介紹。話說到快要結尾,那位先生望著咖啡館內鄰座的手機屏幕,竟然有些走神。
她忍不住提醒:「徐先生?」
「啊,對不起。」仿佛如夢初醒,他立刻致歉,「你們的名字有一點像,我最開始,差點兒以為他在叫你。」
盛苒偏頭看過去,鄰座是個高中女生,表情痴迷,手機屏幕正在轉播一場演唱會。
屏幕中的青年帥氣耀眼,對著夜空,縱情地大喊:「沈湛——!我愛你——!」
粉絲們情緒沸騰,也齊刷刷地跟著他叫。
盛苒微怔,繼而笑了:「他叫的不是我。」
是啊,沈湛愛她,愛他想像中的那個,年輕而朝氣蓬勃的她。
他自私而驕矜,愛也愛得這樣過分。
「那我也做個自我介紹吧。」
那位英俊的先生笑笑,把話題揭過去。
燈光偏暖,幾乎是不受控制地,盛苒的視線穿過他的肩膀,落到那個手機屏幕上。
透過窄窄一方屏幕,仿佛看到遙遠的高中時代。
沈湛穿著藍白校服,躲在高高的書堆後面,趁著語文課偷偷補覺。他的腿太長,在書桌下彎曲成一個不太舒服的姿勢。
靳餘生喊了報告推門進教室,把前一晚被他扔了的、沈稚子的物理作業仔仔細細擦乾淨收起來,然後走到她的桌前,幫她把抽屜里擤鼻涕的衛生紙團全都清理乾淨。
那時她十七八歲,是最無畏的年紀。
她一手轉著筆,一手捧著下巴,盯著靳餘生想,到底什麼時候,她才能遇見這樣的愛情。
這樣純粹的,熱烈的,不肯回頭的。
……獨一無二的。
十一、
成年男女,各自有故事。
聊著聊著,竟然聊到戀愛史。
她沒有提自己,說起別人,表情卻十分懷念:「高中的時候,我目睹了一場戀愛……是我最好的朋友。」
徐先生眉梢一聳:「是什麼樣的?」
「也許……驚心動魄?」想起往事,她眼中笑意浮現,「其實我一直都很羨慕她,能擁有那樣的愛情。」
十字打頭的年紀,就擁有相約白首的能力。
多讓人嫉妒。
「那後來呢?你遇到了嗎?」
「後來……」盛苒頓了頓,「我不再期待了。」
過了二十五歲,她開始學著,更愛自己。
「沒有人會因為失戀心碎而死。」她笑,「可見愛情不是生活必需品。」
「聽起來,你像是有一段不太愉快的刻骨銘心。」徐先生笑意斐然,「我也有過刻骨銘心的過去,你不想知道嗎?」
盛苒學聰明了,報以狡猾卻禮貌的笑:「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至少我知道,未來我們會很好。」
「成長」對每個人的意義都不同,對於盛苒來說,接受自己的平庸與普通,是最最難的事。
在她十七八歲的時候,她想要強烈的感情,純粹的愛,像靳餘生,或者沈稚子。
可該她遇不到的,就是遇不到。
她命里沒有那樣的人。
她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
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英雄。
十二、
在我還那樣年輕的時候,覺得一個人,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微笑,就是一輩子了。
轉過身才發現,一生竟還那麼長。
都是說來話長。
不如兩兩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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