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拜師後的第三個年頭。
上官婉兒也沒察覺自己這幾年是如何過來的,感覺每日的情形都差不多,每日都是在這山林間感悟、修行,每日都是為了一口飯食添柴燒火。
有變化的,是她的個頭與身段,還有那接連不斷的感悟。
豆蔻年華忙習武,及笄之年靜修行。
溪水畔,竹林間。
陽光斑駁,鳥語不斷。
上官婉兒持著那杆鐵筆起伏跳躍、輾轉騰挪,時而筆走龍蛇,時而點出萬鈞筆力,筆尖留下道道劃痕,身周泛起層層雲霧。
待她身形停下,判官筆輕輕划過,周遭雲霧瞬間凝出了一幅詩詞,但每個字跡尚還模糊、那些氣息就已消散。
沒辦法,功力尚不到家。
輕輕呼了口氣,上官婉兒跳去一旁青石上打坐,判官筆橫在腿上,閉目凝神靜靜體悟,不覺林間陰影的變化。
直到。
哞——
青牛的呼喊聲遠遠傳來,上官婉兒睜眼看去,自是見到了那牧童騎著牛在外路過。
「師姐!飯了!」
「來了!」
婉兒答應一聲,將判官筆背在身後,步履輕盈地追了上去。
牧童也已長大了些,擺脫了那個『小』字,但性子卻越發懶散,躺在牛背上,鬱悶地嘀咕了聲:「師姐,我糖果吃完了。」
婉兒笑罵:「過幾天就會有人來送,你能不能省著點吃!」
「爺爺教我的,人生就該及時行樂!」
牧童理直氣壯地反駁著:「在我能吃糖果蜜餞兒就可滿足的年紀不去吃糖果蜜餞兒,那等我長大吃這些覺得膩了,豈不是此生都錯失了這般樂趣!」
婉兒俏臉一黑,罵道:「這般多的歪門邪理,也不見你用在讀書上!」
「哼哼,師姐這麼勤奮練習,能在紙上提筆寫字了嗎?」
「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略略略,我能寫!哈哈哈哈!」
牧童做著鬼臉,婉兒也是氣極,兩人圍著青牛一陣打鬧,讓這頭老牛差點收不住踹出去的牛蹄。
黃昏時,用餐罷。
老師父坐在門檻上嘬著旱菸,婉兒換了身寬鬆衣裙,站在院中的長桌前,提起細筆,打量著面前的筆帖。
牧童在旁細細研墨,小聲道:「師姐你寫不出來就讓我寫,別浪費這麼好的紙張呀。」
婉兒瞪了眼這傢伙,後者一陣嬉皮笑臉。
她也知,師弟的每次插科打諢,其實是為了讓她放下心底的魔障,轉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提筆,輕輕舒了口氣,婉兒已構思好運筆之勢,即將落筆。
老師父緩聲道:「莫想太多,專注於手中筆,目光放在你要落筆之處。」
「嗯。」
婉兒答應一聲,輕輕呼了口氣,睜開雙眼、手腕低沉。
可,眼前仿佛又出現了一幅幅模糊的身影。
『聖上有旨!』
『上官家流放關外雲中。』
『婉兒,娘如今只有你。』
她後退半步,禁不住冷汗岑岑,低頭看著自己那顫抖不止的手腕,略微苦澀的一笑。
「師父,弟子……」
「不必著急,」老師父不急不緩地道了句,「快了。」
「我來!我來!」
牧童在旁跳了出來,接過婉兒手中筆,像模像樣地趴在桌子上,開始寫寫畫畫。
婉兒在旁看了一陣,道了聲:「我去外面走走。」
而後獨自走入夕陽餘暉中,徑直往河邊去了。
待她剛走,牧童抬頭看向門口那把眉頭皺成一團的老人,小聲問:「爺爺,師姐這病真能治嗎?」
老人微微一嘆。
「唉,看她自己了。」
「不能在紙上寫字也沒啥嘛,」牧童嘻嘻笑著,「再說,平時吃飯睡覺又不用非要寫字,能看字、認字、說字,那去茶館給人說書什麼的,也能混口飯吃不是。」
「人小鬼大,別瞎吵吵。」
老人瞪了眼自己愛孫,慢悠悠起身,背著手走向院門。
「爺爺您去哪呀!」
「去找村裡的神醫聊聊天,你記得把碗洗了再玩。」
「哦。」
……
夜風習習,涼風陣陣。
帶著幾分煩憂的少女,沿著溪旁的林間小路隨意漫步,表情多少有些展不開的鬱悶。
折一根樹枝,在一旁鬆軟的泥土寫下幾個字樣,又將其勾畫掉,晃著樹枝漫步向前,眼底帶著幾分思索。
婉兒其實已經明白自己無法提筆的原因,但明白是一回事,能克服又是另一回事。
前方恍惚有個人影,婉兒抬頭看去,卻似是那道熟悉又遙遠的背影……
「爺爺?」
她輕聲喚著,向前快走兩步,但一陣夜風吹過,那老人的身影隨風而逝。
婉兒低頭站在那,表情略有些陰暗,不多時方才抬起頭來,嘴邊掛著暖暖的笑意,繼續走向前。
繞過一片竹林,前方能見到許多掌著燈的農園,還能聽道其內傳來的人聲與笑語。
這裡的人民,生活就是如此簡單。
日出耕作,日落而歸,談的是遠近的小小稀罕事,說的是家長里短的閒散話語,哪管雲中被人說是貧瘠之地,也不會在意長安城太極宮中高坐的是男帝還是女帝。
家中母親每隔幾日便會差人送來信件,也會提及諸多族中事務。
他們一家已在雲中紮根,靠著經商和買賣地鋪,日子紅紅火火,似已忘記了長安的繁華煙雲。
信中還提到,有祖父的故交派人來尋,送來接濟的錢銀,母親係數收下,讓他們帶走了長安少見的物件。
自己躲在這般避世僻靜之地,這些仿佛已頗為遙遠,與自己沒了干係。
「嗯哼哼——」
有意的哼起少許歌謠,上官婉兒心情漸漸舒緩了些。
其實想想,不能在紙上寫字,那就不能在紙上寫字吧,也沒什麼影響。
可……
『婉兒呀婉兒,你當真甘心這般下去嗎?』
終是,意難平。
走了不知多遠,也不知何時踏上的歸程;等上官婉兒認出前方院落是自己的住處,那守在門前的小牧童立刻跳了出來。
他禁不住抱怨幾聲:「師姐!這麼晚了才回來!我都要出去找你了!」
婉兒笑道:「此地既無野獸也無匪患,擔心我作甚?」
「呃,可你是女子呀。」
牧童撓撓頭,上下打量著面前的糖果供應機關人,嘿嘿笑著:「爺爺說了,老弱婦幼,咱們這裡可是全占了。」
「女子又如何?婦人又如何?」
婉兒微微仰頭,淡然道:「本師姐拜師前已是能放倒三四個壯漢,如今他們能沾著我衣服角?」
屋內傳來老人的嗓音:「好漢也怕弓弩,功夫深也要躲開機關術,若是自滿自足,總有馬失前蹄處。」
「是,師父。」
婉兒低頭行禮,略微鼓了鼓嘴角。
一旁牧童掐腰笑道:「爺爺,師姐不服呢!」
這小傢伙又拱火,前幾次這般情形,自己當真是被師父修理了幾次!
「服!弟子心服的!」
婉兒連忙喊著:「師父您別聽師弟瞎說,弟子一直將師父您的教導記在心裡的!」
「晚了。」
老人哼了聲:「明日午後,你們兩個一起去竹林,為師讓你們知曉知曉,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
言罷,老人屋內的燭火熄滅。
婉兒瞪了眼那牧童,後者也是小小的苦瓜臉,反瞪了眼婉兒,最後各自輕哼一聲,扭頭回了各自的屋舍。
第二天一早,婉兒起床早早去修行,小牧童牽著老牛去吃草,老師父卻是早早沒了蹤影。
待他們用罷午飯,趕到了後山竹林。
婉兒好奇地看著這似乎沒什麼變化的竹林,只是發現了一些竹子是不正常的彎曲狀,或是帶著淺淺的弧度。
小牧童瞳孔巨震,轉身就要溜人,卻被一旁伸來、滿是皺紋的手掌輕巧捉住。
「師父!這是什麼?」
婉兒拱手行禮,好奇地打量著其內的布置,又看到了老師父那綁著麻布的右手,「您沒事吧師父?」
老人淡定地笑著:「沒事,被劃了手……你們輪流進去吧。」
「爺爺我不要!」
牧童仰頭大喊,言語中滿是懼怕。
「師父,這裡面是什麼門道?」婉兒輕輕眨眼,也有了點擔心。
老人一句:「你怕了?」
婉兒頓時挺胸抬頭,拿了根竹筷串起簡單束起的長髮,綁緊了袖口,一襲薄裙長褲,脖頸白皙凝脂,身周又有淡淡氣息環繞。
運轉氣息,心念口訣,眼入筆勢,邁步向前!
這似乎是某種陣勢。
上官婉兒剛踏入地上畫下的那道淺痕,就察覺到了此地氣息按某種規律不斷變化,進入其中又有全然不同的感受。
她素手一翻,判官鐵筆入手。——這也算是師門祖傳戲法。
屏息凝神,腳下不覺踩中了某物。
嗖!
細微破空聲自左側而來,婉兒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判官筆端在右手,左手輕巧抬起,兩根纖指穩穩地夾住了襲來的竹棍。
師父的考驗,就這般?
嗖嗖嗖嗖!
林間竹葉一陣顫抖,上官婉兒面色大變,身形連忙向前俯衝,躲開一旁飛射而來的箭雨,正前方忽有寒光襲來,兩把大刀一高一低劃來。
她纖腰發力,氣息纏繞自身,身形兜轉橫躍,堪堪在兩把大刀中間划過,一縷秀髮卻被刀鋒斬斷。
陣外的牧童失聲喊道:「爺爺,你用的真刀呀!」
「假物有何用?」
老人負手而立,眼底無波無瀾:「這般只是簡單的陣勢,若她都無法應對,也就不必鄒虎此陣,今後去連累旁人。」
「這……」
牧童反手抱住老人胳膊,急道:「您可就我一個親孫子!不會也讓我進去吧!」
老人嘴角微微抽搐了下,小聲道:「就那兩把刀是開刃的,讓你師姐緊張起來,後面的刀劍都未開刃,暗器用的都是沙包。」
牧童稍微鬆了口氣,又用一種滿是之意的目光注視著親爺爺。
老人撇撇嘴:「畢竟收了上官夫人好處的嘛。」
「原來如此。」
牧童鬆開老人的胳膊,神氣的掐了會腰,「那我就去試試,給師姐一點壓力。」
竹林間突然傳來一陣砰砰砰的響聲,隨後便是一陣安靜。
不多時,婉兒捂著肩頭、腹部,灰頭土臉地自竹林側旁爬了出來,扭頭哇的一聲吐了口『血』。
牧童小臉當時就白了。
老人緩聲道:「調息去吧,仔細體會。」
「是,師父。」
婉兒應了聲,擦了擦嘴角,去一旁大石上盤腿打坐。
老人那慈祥和藹的目光,頓時落在了牧童身上,後者的小臉瞬間煞白,扭頭就要跑,卻被一隻鐵箍般的大手穩穩抓住。
「爺爺,您只有一個孫子!」
「若不成器,要之何用。」
「不要……哇啊——」
那晚,牧童的慘叫聲在竹林持續了好一陣,讓一旁打坐的婉兒笑得人仰馬翻,默默將水囊自腰間解下,喝了口此前特意調配的紅湯汁。
……
「若說身法,並非全憑腳力,要學會隨氣而動,御氣而行。」
竹林前,老人為上官婉兒和牧童演示著如何躲避襲擊。
時而奔走如風、只留道道殘影,時而若游魚自溪澗玩耍、瞬息調轉身形,時而登高而起、抬手摘下一葉竹片,隨手又將竹片擲出,貫入一旁竹木之內。
婉兒看的如痴如醉,那牧童看的昏昏欲睡。
不多時,老人讓婉兒嘗試御氣行走,打發牧童繼續放牛去了。
「唉……」
老人看著牧童的背影,略有些感慨的嘆了口氣。
上官婉兒道:「師父,要不要我勸勸師弟多上進些。」
「不必多勸他,這樣挺不錯。」
老人負手走了兩步,嘆道:
「我曾嚴苛要求他父親,最後也沒換來什麼。
婉兒你要記住,一個人的力量其實很有限,哪怕你是旁人眼中的高手、強者,或是文豪、大家,都不過是當權者手中兵刃罷了。
想在這世上清者恆清,便只能躲開這個繁華俗世。
若想在紅塵逍遙,清濁都不免沾身。」
上官婉兒仔細思索,低頭行禮:「弟子受教了。」
「慢慢練吧,」老人笑道,「等你能在此陣中不傷分毫全身而退,身法就算你小成了。」
「是!」
上官婉兒定聲應著,目送老師父緩步離開,目光滿是堅定。
忘記此前,重學身法,以氣御之,其實並非易事。
最初幾個時辰就宛若蹣跚學步,百般嘗試都覺得有些不舒服;但上官婉兒很快摸到訣竅,先在竹林邊全速奔跑,等自己速度達到極致,嘗試去駕馭身周的清風。
如此一來二去,摔了七八次、撞樹十多次後,她已是能在林間如意穿梭。
她將心神沉浸其中,卻是覺得分外有趣,一邊琢磨、反覆練習,身法一道卻是突飛猛進。
不過數月,上官婉兒已可自竹林陣勢中全身而退。
這般進境也讓上官婉兒頗感驚訝,更是勤加練習,又不斷給自己增加難度。
這日,師父喊她到跟前,上下打量著上官婉兒,嘬了口旱菸袋。
「徒弟,這麼著急出師嗎?」
「弟子沒有半點著急!」上官婉兒頓時急了,「弟子本領差得很,也想多在師父身旁孝敬。」
話肯定是要這般說。
「孝敬什麼?我是看在你娘送東西的份上教你本事,」老人扣了扣旱菸,「若是能教你的都教完了,你不走我都要搬家。」
婉兒委委屈屈地喊了聲:「師父……」
老人緩聲道:「你這身法進境,當真有些讓人驚異,來,與為師比較一番。」
「弟子不敢與師父動手!」婉兒低頭呼喊。
「就比比看,誰先點到對方後背。」
「那弟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婉兒抬起頭來,眼底滿是躍躍欲試。
老人也是氣樂了,將菸袋一方、綁緊了袖口和腿管,緩緩吸了一大口氣,有些萎縮的身形竟散發出逼人的威勢,竟有了一點雄壯之感。
婉兒額頭掛滿黑線……師父您還能換畫風的!
老人抬手打個手勢,用低沉的嗓音道:「請出手!」
一旁牧童已坐在門檻上,嗑著瓜子、端著涼茶,差點就起來喊一聲『打起來打起來』。
婉兒走到老人身前數丈外,拱手行禮,隨後身形突然朝左側竄去,快若一陣風、動若御風行,一個折返手指點向老人背後。
老人微微皺眉,腳下一動、身形前沖,迂迴折返抓向婉兒的脖頸。
這兩道身影在並不算寬敞的小院中左右橫挪、前追後趕,漸漸竟只能看到道道殘影。
一旁牧童看的目光有些呆,都忘了嗑瓜子,總覺得自己好像此前錯過了什麼……
這般本領若是早練成了,去逛街買東西,還用給錢?這不是看到什麼就拿什麼,還能扭頭挑釁幾聲『你追不上我吧』。
少頃,兩道身影同時停下,卻是已交換了位置,背部相對。
老人微微一笑,右手慢慢抬起,手指捏著一根竹簪;婉兒的長髮隨之滑落,那三千青絲如瀑垂落的情形,給小牧童留下了深刻的童年印象。
婉兒右手也慢慢抬起,捏著一隻長命鎖吊墜,禁不住眨眨眼:
「師父,您怎麼還戴這個?」
老人瞬間破功,轉身衝過來,一把將吊墜奪了回去,罵道:「這是你師母給為師的定情信物!你什麼時候從為師脖子上摘下去的?」
「就……剛才……」
小牧童小聲嘀咕道:「那怎麼判,平手嗎?」
「怎麼能平手!」
婉兒笑道:「師父肯定是讓我了。」
「你贏了。」
老人緩緩吐口氣,走回門前坐下,點亮了煙鍋中的菸葉,在那叭叭抽了起來,許久沒說話。
婉兒與小牧童對視一眼,後者低頭磕瓜子。
她多少能體會到師父的心境,湊過去也不知該說什麼,只是隨手挽起長發,靜靜等師父開口。
「沒想到,我還收了個天賦不錯的弟子,」老人緩緩嘆了口氣,「你今後的成就,應當是在師父之上。
為師如今能教你的,也就是筆法了。」
「師父,我莫非天賦就在這輾轉挪移上?」
「確實是少有的天賦,」老師父笑道,「老夫當年練到像你這般,少說花費了數年光陰,不過你還需將這般天賦用在正途上。」
婉兒定聲道:「師父您放心,弟子絕不會做有違忠義之事!」
老人擺擺手:「讓為師想想,該如何幫你破開無法書寫的魔怔,歇息去吧。」
「是,師父。」
婉兒躬身行禮,與小牧童各自回屋。
老人坐在那愣神許久,很快就是微微一嘆,嘴角帶出少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