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擲筆

2024-09-06 10:33:39 作者: 言歸正傳
  那天,婉兒已察覺到,自己應該快要離開這個生活了數年的村落了。

  她心底滿是不舍,以至夜裡輾轉難眠,起床時又帶著笑臉,就當無事發生,繼續在林間修行,與牧童玩鬧。

  又過了半個多月,村裡面的幾位老人聚在小院中,跟師父商量了許久,最後像是定下了什麼計劃,一同去了竹林處。

  婉兒踮腳巴望了一陣,也只能在家中等消息。

  果不其然,半天后的黃昏時,師父就將自己喊去了竹林。

  林間瀰漫著淡淡的白霧,那幾位老人家已沒了蹤影。

  老人道:「婉兒,為師跟幾位老友商量著,幫你做了個這個陣勢,這是一個困敵用的幻陣。」

  「幻陣?」

  「不錯,借幻陣主動勾出你的魔障,或許可以給你直面心底那份魔障的機會。」

  老人目中帶著幾分猶豫,低聲道:「此法雖推敲著可行,但危險重重,你若踏入其中,心境被毀,這幾年學的本事就全毀了。

  能否用筆墨紙硯書寫,對你可有這般重要?」

  「重要,」婉兒毫無猶豫地就道了聲,「弟子願意一試。」

  「你且在此地坐半個時辰,考慮清楚,」老人道,「若你想入內再入內,為師回家等你,定要做好充足的準備。」

  「弟子遵命。」

  婉兒答應一聲,面對著竹林老老實實坐下,拿出水囊喝了口,開始調息靜心。

  等老人負手飄然而去,婉兒拿出了自己的判官鐵筆,握住筆桿靜靜等待半個時辰。

  她並未注意的是,一縷白霧已在她身周纏繞……

  隱隱的,婉兒仿佛聽見了有人在自己耳旁說著什麼。

  『爺爺,真的是師姐的原因,上官丞相一家才會被流放嗎?』

  『這些事莫要胡說,你師姐那年只不過是個孩童,做了什麼她自身也不會知曉。』

  師父和師弟?

  上官婉兒抿了抿嘴,不由低頭看著自己掌心,握緊了那把判官筆。

  她『站』起身來,沒有多等,邁步進入了林中。

  白霧驟然從四面八方湧來,在她渾身戒備時,已是漫過她身周,前方出現了一座燈火通明的大宅院。

  這是,上官府?

  上官婉兒駐足凝望著,心底卻已明了,這是幻陣的幻象。

  再幻象里看一眼也是好的,只要記得這些都是幻象,是自己記憶折射而出的影像,不要迷失在其中就是了。

  婉兒輕輕嘆了口氣,心念剛動,那宅院已是迎著她飛來,在她眼前不斷放大。

  前院、中堂、迴廊、後園……

  『娘,爺爺什麼時候回來呀。』

  後院的華廳中,幾位穿著打扮富貴細緻的婦人注視中,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女孩奶聲奶氣地問著,手裡還端著一隻剝成了『被兔子啃』般的瓜果。

  幾位婦人掩口輕笑。

  婉兒站在一旁看著這般情形,看著那時那般明艷年輕的母親,不自覺鼻尖有些泛酸。

  『爺爺忙完政事就會回來了呀,只是你不可多吵擾爺爺,讓爺爺好好休息才是。』


  『我就給爺爺吃果果。』

  幾位婦人笑聲更大了些,各自誇獎這孩童聰慧懂事。

  白霧緩緩瀰漫,畫面悄然消散,身後仿佛又傳來少許響動。

  『來,爺爺教你如何寫大字,這是橫……撇……』

  婉兒身子輕輕一震,轉身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那裡的白霧緩緩退卻,顯露出一處帶著淡淡清香的書房。

  那個孩童嘻嘻笑著,將手上沾的墨抹去一旁老者的鬍子上,換來那老者笑聲中仰頭閃躲。

  『莫要浪費這般好墨,呵呵呵呵,爺爺也沒存太多這般墨。』

  婉兒輕輕咬著嘴唇,那般畫面隱於白霧中。

  一場熱鬧的歡宴迎面而來,賓客們聚在一處圓桌旁,看著那還不如桌子高的孩童,站在椅子上,提著小筆、像模像樣地寫下一段賀詞,周遭想起了轟鳴的掌聲。

  『厲害!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本領!當真是有令祖父之風!』

  『婉兒再過幾年,定是咱們長安城的筆法大家!』

  『哈哈哈,謬讚、各位謬讚了,孩童塗鴉罷了。』

  爺爺在旁扶須笑著,雖然嘴上說著謬讚,但笑聲是那般響亮。

  而那晚,那個孩童被眾星拱月般簇擁著。

  婉兒看著這一幕幕,此時卻只能低頭一嘆,卻也知曉那些曾給了自己莫大信心和鼓舞的誇讚,不過是吹捧罷了。

  他們稱讚的是祖父所處的位置,是他頭頂的烏紗帽罷了。

  這般畫面持續了許久方才消散,到了夜深人靜,那個孩童迷迷糊糊爬起來,拿著毛筆開始寫著自己僅會的幾個字詞。

  畫面輪轉,一晃已是過了一兩年。

  其他孩童在窗外玩耍,那穿著華美小裙的女童卻坐在椅子上晃著腳,屁股底下墊著幾層軟墊,像模像樣地端著毛筆,在面前的紙上臨摹著祖父的筆帖。

  四平八穩,盛世風範。

  這是祖父被人稱讚的筆法,此時在她筆下已是初見其行。

  『我家婉兒怎麼不去跟他們玩耍?』

  爺爺負手走來,笑呵呵地問了句,低頭看著桌上的字跡,笑道:

  『你學寫爺爺的字倒是惟妙惟肖,但這字跡不是你這般一點點描出來的,那是一氣呵成、行雲流水寫就的。』

  『可是爺爺,我手勁小、手也小,沒辦法晃開呀。』

  『來,爺爺教你如何寫小字,』那華服老者溫聲笑著,『你這當真是老天爺給的天分,像其他孩童,此時能寫幾個字?』

  『嘻嘻嘻。』

  書桌後,華服老者將女童抱在懷中,把著她的小手,在紙上寫下一個個俊秀小字。

  正是這些字、正是這些字……

  婉兒閉上雙眼,胸前輕輕起伏,渾身有些震顫。

  周遭白霧宛若旋風般,將一幅幅畫卷在她身周展開。

  那是沒日沒夜的練筆、運筆,那是茶餘飯後的琢磨,那是周圍越來越多人的稱讚聲。

  她寫的簡單筆帖被人掛起來、裱起來,明明都不知那些字連起來是什麼意思,卻只顧得不斷去書寫。


  一直到那日,一幅筆帖出現在自己桌子上,一旁仿佛有個聲音在嘀咕:

  『若是小姐能將這幅筆帖臨摹下來給上官大人,上官大人定會很開心吧。』

  那個已頗為老成的孩童,像模像樣地打開了面前的筆帖,看著其內那些有些近乎於祖父的字跡,讀了半天也沒讀懂其內的含義。

  什麼,陰陽顛倒,什麼天下地覆,什麼傲凰壓鳳。

  上官婉兒平靜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她看著畫面中的女童在熟練的研墨,將紙張平鋪開,壓上鎮紙,端起筆鋒,仔細琢磨。

  而在這女童身周,一道黑影忽隱忽現,仿佛在不斷低聲說著什麼。

  『寫啊婉兒……』

  『將這幅筆帖寫好,上官大人怎麼可能會不誇獎你?你最近,不是一直見不到上官大人嗎?』

  『婉兒,你能寫好的對嗎?』

  周圍一片灰濛濛,那女童已想好如何運筆,小手緩緩落下……

  『不要!不要!』

  灰濛濛的霧氣中,有道身影沖了出來,將那團忽明忽暗的黑影撞散,一把抓住了女童的胳膊,緊緊攥著。

  『會害死爺爺,會害苦大家!』

  此時,站在一旁的婉兒已不禁咬緊了嘴唇。

  她知道攔住小女孩的是誰。

  她穿著綁緊了袖口的武行衣衫,剛張開的身形已初現女子的輪廓,簡單綁起的長髮……

  是自己啊,來雲中三年後的自己啊。

  女童被人抓住胳膊渾然未決,只是凝視著面前的紙張。

  她身後的少女緊緊攥著女童的胳膊,眼眶已滿是淚水,身體在不斷輕顫。

  一旁註視著這一幕的婉兒,卻不知自己該如何面對這一幕,想邁步向前,又感覺雙腿如灌了鉛。

  這般畫面還未消失,另一側突然傳來些許響聲。

  婉兒扭頭看去,卻是自己在書房外路過時,偶然見到的一幕……

  『上官大人,您貴為宰相,當朝除了您就沒人能說上話了,如今陛下無心朝政,內外事由都有一婦人決斷,這成何體統?』

  『上官大人,國之不國,必生災禍!』

  『唉,這還要咱們陛下說了算,本官怕也做不得什麼。』

  這般畫面消退,下一幅畫卷已飛來。

  緊閉的書房大門,將手中茶杯摔在地上的爺爺,還有怒斥聲。

  這是……這是……

  『放心,陛下交代之事我自會辦妥當,絕不能辜負聖恩。』

  『對,必須給上位者一點顏色看看!』

  『爺爺!』

  『來人將婉兒抱下去,莫要讓她來書房吵擾!』

  突然閃過的這幾幅畫面迅速變淡,只留下了另一側,那被握住了手腕的女童,無法落下的筆桿。

  不過是幻象,不過是幻象……

  『婉兒?』

  一聲輕喚自身後傳來,上官婉兒猛地轉身,看到的是那家熟悉的華美奚車,看到的是其內走出的官服老者。


  爺爺?

  老者那疲倦的面容上露出幾分微笑,向前快走了兩步,張開胳膊。

  婉兒正有些不知所措,腿邊已跑過去了一個三歲孩童,歡笑著被老者抱住,高高舉了起來。

  『爺爺你終於回來啦!』

  『走,爺爺帶你去寫字。』

  「爺爺……」

  上官婉兒呢喃著,突然感覺手上少了什麼束縛,背後那幅一直未動的畫面中,那渾身輕顫、武行打扮的少女緩緩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那道黑影,在左右閃爍、在不斷低喃:

  『寫啊婉兒,這是能讓你祖父開心的筆帖。』

  上官婉兒攥緊手中判官筆,雙目瞪圓、其內泛起些許紅暈,咬緊了牙關。

  她豁然轉身,注視著那道黑影,嗓尖發出一聲宛若低吼的「滾」字,手持判官筆、身形猛然前撲。

  周遭畫卷迅速消散,書桌旁的女童落下了第一筆,上官府的宅院瞬間坍塌。

  唯有那道黑影,在獰笑著、狂笑著,化作有些模糊的男人身形,在黑暗之中飄忽閃躲。

  上官婉兒身形御風而起,手中判官筆甩出道道墨影,將那黑影不斷擊碎,卻有更多黑影不斷現行。

  『你寫啊婉兒。』

  『這是能讓你爺爺開心的筆帖。』

  『奉陛下旨意,搜查上官府各處!機關師勘察此地是否有機關密室!』

  『上官儀!這些你該如何解釋!』

  『上官儀今日斬首,上官家上下流放雲中!』

  上官婉兒握緊手中鐵筆,仰頭看去,漫天儘是陰雲,前路鬼影森森,但她向前邁出了一步,毫無猶豫、毫無遲疑的一步。

  這魔障就是自己的怯弱;

  這魔障就是自己的閃躲。

  王權鬥爭,官宦橫死!

  若爺爺的死是自己所寫那幅筆帖導致,那自己就去給爺爺洗掉這份冤屈;若上官家是因那幅筆帖而衰敗,自己就去找回這份興盛!

  「你們……」

  上官婉兒呼吸輕顫了幾下,卻又迅速恢復悠長醇厚。

  「你們這般利用一個孩童算什麼!」

  一縷縷白霧飛來,自她身周環繞,那衣物憑空化作墨邊翠竹,手中鐵筆揮舞,已是打出道道筆影,身隨筆影而去,撞破道道陰影!

  篆法·疾勢!

  飛白·藏鋒!

  章草·橫鱗!

  森然鬼影接連被破,道道凶影擋不住她前沖的身姿。

  『婉兒你要記住,言,心聲也,書,心畫也。』

  『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

  『用筆、識勢、裹束,三者兼備,然後成書……』

  過不知多久,戰不知幾何。

  一直到再無黑影現行,一直到林間雲霧消退,一直到一束月光灑落在她身上,上官婉兒有些脫離地坐在地上,悵然若失。

  母親。

  師父。

  爺爺……

  「傻孩子,折磨自己這麼久,該放過自己了。」

  一聲輕嘆自前方而來,林間轉出一位身著官服的老者,注視著上官婉兒。

  他對上官婉兒微微搖頭,帶著幾分和煦的微笑,抬手對上官婉兒輕輕一點,身形隨之緩緩消散。

  竹林外,坐在那已半天沒動的上官婉兒慢慢睜眼,眼眶中浸潤著少許淚水,眼前的竹林已沒了半點雲霧。

  她聽到了少許聲響,手中鐵筆出現了一絲絲裂痕,其內顯出了一抹翠綠。

  只是稍微用力,那鐵皮簌簌而落,一桿翠玉筆桿落在她掌心,被她緊緊握住。

  入手清涼,其鋒鬆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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