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來吃飯啦。」衛戈喊青川一直喊叔不喊爹,這也是村里人認定衛戈以後一定會是白眼狼的原因之一。
青川從棉簾後面出來,他穿著深灰色合身的薄襖,臉色因為少見陽光有些蒼白,細眉長眼,唇薄且色淡,映襯得頭髮烏黑如墨。少年時候尚不覺得如何出眾,只是單薄,如今二十八的『老男人』了,卻越老越妖起來。
衛戈只看了他一眼就把頭低下去。
成為青川的養子,原是他威脅得來的。那日他見著一切,見青川一腳震碎了獨木橋,也見他給自己罩了面具,雖然之後舉止神經兮兮的,也沒有真的傷害誰,但那強大是藏不住的。心靈的強大,身體的強大,還有無法被掌控的癲狂。
一個將世俗規矩視為無物,心中自有戒尺的人。每日循規蹈矩的平凡世界之外,原來還可以有這樣的存在。從此便念念不忘,後來祖母死後,衛戈就想到找了青川。
他威脅他,若是不肯收留,便公之於眾。
青川只是笑,「你尾隨他們,難道不是打一樣的主意?」他只是一伸手,就把衛戈一把揪起來壓制在牆上動彈不得,像是抓著一個布娃娃一樣晃了晃,笑得特別不懷好意,「小朋友,威脅人可不是什麼好行為。」
衛戈以為自己要死了,那時候他僅僅是十二歲,又莽撞又天真,還有點傻兮兮。
誰知道青川卻收養了他,也不給他改名改姓,還供他讀書,和家裡張家姐弟一般待遇。
衛戈一直不明白他在想什麼。青川人前人後都是一個和善疼孩子的人,有時也會有些懶散和孩子般的任性,對衛戈極好,十分負責。這年頭親爹都沒有他照顧孩子仔細,衛戈幾乎以為自己看過的那張邪氣面孔是一種幻覺。
張家姐弟排斥衛戈,因他分薄了來自青川的關心和寵愛。衛戈也不喜歡張家姐弟,無名無分的占著別人養父倒是理直氣壯。和張家姐弟單純的喜歡不同,衛戈對青川,又害怕又崇拜。
崇拜,在當時那個時候,衛戈對青川確實是帶著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崇拜。他不由自主得用視線追逐他,每日清晨青川經過他所在的窩棚,衛戈就站在門後看,看他來,看他走。每日傍晚青川回來也會經過窩棚,衛戈一邊耙著草料一邊偷偷得瞧。祖母不只一次的好奇,為什麼他非要在那個地點那個時間耙草料,早一刻晚一刻都不行。
或許這就是沒有父母所缺失的東西,生活在年邁祖父母的身邊,卻隱隱渴望著有強大的養家的父親和溫柔的照顧他生活的母親。
後來,祖母死後,衛戈本來要被村里安排給一個族親,衛戈衝動找了青川。或許也不是衝動,如今長大的衛戈隱隱約約明白,只是下意識的選擇了自己最想要親近的人。
「哦,不老不嫩,這道家常豆腐出師了。」
青川坐在衛戈的旁邊,伸長的手臂帶出皂角液的草木香氣。青川愛潔,每日工作回來都要把自己從頭到腳洗漱一遍,所以家裡香皂總是不夠用,他便移栽了一株皂角樹,熬製了許多皂角液。他的身上總是帶著這種溫柔的草木香氣,像是他平日給人的感覺一樣柔和清爽
但衛戈總不能忘記第一次貼著對方的時候嗅到的一絲絲冰冷的兵刃味道,好像鐵鏽味混著冰凌味。嗅到那個味,全身的毛孔都要因為刺激尖叫。
「看我作甚?我臉上有菜?」青川看了衛戈一眼,用筷子頭敲敲衛戈的碗,「今兒想吃些什麼?我買些回來。再炒一些肉鬆做零嘴如何?」青川一向捨得吃用,工資上漲之後,隔幾日就要割幾兩肉來。他自己喜歡骨邊肉,排骨和筒子骨是最常買,孩子們各有各的愛好,他也尊重他們的意見。
衛戈蜜色的皮膚一下漲紅,有些羞惱,「我又不是孩子了。」衛戈最喜歡青川炒的肉鬆,拿油炸過,用木槌敲得松鬆軟軟,還做過偷藏起來慢慢吃的事。因此青川常用這件事打趣他。
「行行,我也吃呢。」青川就在那裡笑。
吃完飯,青川挽起袖子準備收拾碗筷,被衛戈拉出去,「快上班去吧,回頭又遲到了。」說著他自己挽起袖子收拾碗筷。
「起風了,好歹戴著帽子走。下班了早點回來。」
張莉莉在的時候,都是她收拾碗筷,女孩子做事比男孩子仔細,所以力氣活是男孩子做,精細活是女孩子干,青川只負責出錢出物,分工明確。
「回來給你帶五花肉,今兒做東坡肉吃。」青川最後喊了一聲,戴上帽子出門了。
「宿主,你真是厲害。」走出四五里地的時候,系統由衷的感嘆,「我考慮過你會有什麼反應,疏遠、震怒、噁心……獨獨沒想到你還能如此自然的當做不知道,該幹嘛幹嘛。」
「青春期的孩子偶爾也會有這樣的迷惘,不必太當回事,過幾年成熟了就放下了。」青川表現得像個十分開明的父親,連被養子偷偷念想這件事都可以看得很淡定。
也是,也不是第一次,張莉莉表現得也很明顯啊,只是她更加理性,當機立斷的去縣城找了工作,讓自己暫時離開這裡,找個地方冷靜處理。
「系統,我有時候是不是給了他們什麼錯誤的信號?還是我這個人確實不適合養孩子?」青川突然有點懷疑。張莉莉也就罷了,他們年紀才差了**歲,又沒有血緣和法律上的直接關係,還是單身男女。衛戈他就真不明白了,他不是挺怕自己的麼?這轉得也太突然了。
系統不說話,它只是一個系統,又不是情感顧問。它唯一好奇的是,衛戈的眼睛莫非是瞎了,青川從頭到尾哪裡看著像是可以處對象的?
除了對孩子有點真感情,他對誰都是淡淡的,熱情都是表演出來的,實際上十分冷漠,離開的時候就能看出來,誰在他心裡都跟一陣風一樣,吹過就過去了。
系統跟了他兩個世界了,連一次diy都沒有看見過,無欲無求到直接可以出家,別人是魔法師,他大約是魔導士了。
有時候它都覺得青川應該感謝他的前女友,讓他曾經告別單身狗,否則可能是三個世界的母胎單身。
青川也沒有要從系統這裡得到回答的想法,他就是隨便一問。至於衛戈,他是不怎麼擔心,到他床頭看半天,掀開蚊帳都不敢,一點動靜就嚇跑了,那麼慫。平日也只敢偷偷看他兩眼,最多就是爭取一下給他端個飯洗個衣服,回頭還能樂半天,情緒波動就像是風吹過湖水一樣起伏不平,絕對是佛系暗戀。
小孩子嘛,過了這段迷茫時期就好啦。作為大人,只要不去揭穿他就好了。就算是孩子,也有自尊心的。
今天也自我感覺是個善解人意的好爸爸呢。
晚上回來,青川果然帶了一斤上好五花肉,拿著酒罈子燜了兩個來小時,直到皮肉酥軟酒香醉人,才選了幾塊放到小碗裡送到大哥家裡。作為本村出了名的孝子,青川除了婚姻大事不聽家長的,別的沒什麼可以指摘的地方,不年不節也常有孝敬。
大嫂出來把碗裡油滋滋的紅酥軟肉倒進盤子裡,把碗洗了,另外裝了一些孩子從山上找的冬筍放進去。老太太看到小兒子過來,難得不念叨結婚的事了,她開始抱怨他們那個沒良心的爹,那個惡毒的狐狸精後妻,還有狗男女生的幾個崽。
青川的身父,大小是領導,日子肯定比鄉下這邊好過,卻早早斷親不來往了,如今有求於人,卻還當這邊聽他使喚一樣,來一份信就要他們照顧這個女兒。
「我呸!」老太太十分惱怒,「你們兩個,誰要敢幫那小崽子一下,那就別認我這個娘了。」老太太是個狠人,親生小兒子被抱走養得不認她,從此她就當自己沒生過,說起小兒子就是指青川,直接當那個真正的小兒子死了。
青川當然說不會,心說自己出門上班的,就是來知青了,和自己的關係也不大。青川的大哥也是賭咒發誓,他自己幾個孩子還不夠照顧麼?瘋了才想關照一個有私怨的。
兩人都說肯定不會,大嫂也在一起唾棄,老太太心下稍安,終於有心情吃肉,否則吃肉都不舒坦。大哥留青川吃飯,青川說家裡有人等著,飯菜都做好了。
「你怎麼這麼倔?」大哥拍著弟弟的肩膀,「你不肯結婚我們也不說什麼了,可是收養個孩子卻不給改了姓,你圖什麼呀?回頭你把他養大了,他還不給你養老,你怎麼辦?前些年你給大姐養孩子,廢了那麼多精力和錢財,最後怎麼樣?兩孩子都走了,走得遠遠的,還記得你什麼?你啊,你可長點心吧。」
青川只是打哈哈,拿著碗就溜了,這些年大哥是越來越鋁恕
都知道有知青下鄉的事,但是大家都以為今年都快到底了,就是來也是明年的事。誰知道就是這麼急,過年前就來了,大隊長帶著人開著村裡的大寶貝拖拉機去接人,轟隆轟隆的,回來的時候車斗里裝了十三四個半大孩子,最大也就十七八的樣子,身邊都帶著一袋子國家補助糧,還有他們自己的行李。
大隊長招待了他們一頓就算歡迎過了,傍晚的時候用大喇叭把村民都叫過來,大家開會,商量一下知青安頓的事。村里沒有可以現住的多餘房子,就得把知青安頓在有空餘房間的人家。也不是白白給人住,每個月給一點貼補工分的。
被選中的人家一聽有補貼,自是歡欣喜悅,沒被選中的則覺得錯過一筆橫財,羨慕嫉妒。大隊長選人有自己的準則,他選擇的人家,基本上在村裡的條件和口碑都不錯,若是家裡有未婚女青年,就把女知青放過去,若是家裡有未婚男青年,就把男知青放過去,同齡人也好有話題聊。
如今台上就剩下一個,自京城過來的一個漂亮姑娘,也是十七八歲,笑起來甜甜的,扎著一雙烏溜溜的辮子,模樣嬌俏可人。台下不知道多少男青年忍不住盯著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大隊長笑呵呵說,「這位是咱們村馬六的閨女,從京城來……」
老太太的臉色一下變得很不好看。四周圍上了年紀的人知道內情,都忍不住看向老太太和台上的姑娘。大家竊竊私語,「是那個呀……難怪看著面熟。」
大隊長和馬六是打小的交情好哥們,受了囑託自然要盡心盡力,他考慮著青川兄弟兩個是村里條件最好的人家之一,又有血緣之情,很想把這女知青安排過去,不過一對上老太太惡狠狠的眼神,大隊長就心虛,他是不敢把這閨女安排到老太太那邊的,幸好還有個一慣和善的青川……
大隊長把視線轉向青川,卻看到青川隱晦得搖搖頭,又看到他旁邊衛戈面色不善,只好語調一轉,指了村里另外一戶姓馬的人家,和馬六是堂兄弟。
唉,一個村子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大隊長也很為難。
「伯伯。」京城來的女知青突然喊住大隊長,「我聽我父親說,在這邊還有兩個哥哥……」
老太太的眼神簡直要化作刀子一片片飛過來。大隊長心裡叫苦不迭,怎麼收了這樣的苦差事,這姑娘也是天真,家裡竟沒有教過人情世故?他們兩家這樣的關係,一度鬧到斷親的地步,族譜都分開做兩邊。別的不說,就剛剛兩兄弟的態度,還說什麼哥哥,仇敵也差不多,這不是鬧事麼?
大隊長擔心老太太鬧起來,沒想到先開口說話的是他心裡最好說話的青川。
「這位同志,當日你父親拋妻棄子奉子成婚,兩家便情斷義絕沒有關係,你若是找哥哥,倒是有許多馬姓族人,都是族親,若是要找你父親之前拋下的兒子,哥哥這兩個字就不必喊了。我母親早年遭過太多的罪,喪父喪夫喪子,都受了一遍,硬生生把自己從個溫柔女孩打磨成了鋼鐵母親,她一個人養我們那麼多孩子不容易,如今身體也不好,勞煩你離我們遠一些,就當尊老了。」
最狠就是喪夫喪子,丈夫走了,當他死了吧,兒子認賊作母,當他死了吧。
這話一出,老太太憋了半天的怨憤一下散了,整個神清氣爽。倒是那女知青一張白淨的臉紅了黑,黑了紅,雙眼發紅,隱隱有淚光浮動,雨打梨花一般讓人憐惜。
村民倒也罷了,知道青川是個孝子,可以理解。新來的知青都很詫異,這個人是怎麼頂著一張不染煙塵的表情說著這麼刻薄的話的?
青川的身體原就不差,讓他調養十來年,如晦澀的古玉盤出光彩熠熠生輝,知青們在台上一眼就看到他了。便是差不多的衣裳也如鶴立雞群一樣,心裡便想著這該是個清風朗月一樣的知識分子,沒想到一開口字字如箭,扎得人整個遍體鱗傷,在場一些喜歡那漂亮女知青的男青年格外不好受起來。
「你太過分了,你……」
但又不知道如何反駁,人家說了拋妻棄子奉子成婚,大家就知道這女知青是男人背信棄義之後和外頭女人勾結生的孩子。立身已經不正,怎麼怪得了別人說?青川話語雖然難聽,但站在兒子的立場心疼母親,也沒有什麼過錯。
青川放了一記響雷,自己還是老神在在的坐著,眼皮半垂,臉上甚至還帶著笑。
先撩者賤,怪我咯。
大隊長乾笑著把那哭泣的女知青從台上帶下來,沒想到一向好說話的青川這樣不留情。想想也是,他父母親離婚大鬧的時候青川十來歲已經記事,他又是孝順孩子,為母親打抱不平是應該,這不連台下馬姓的族長都沒有說什麼嗎?別的村民不止不會出聲反對,以後可能還要避開馬六從京城來的閨女。
馬六雖說是做了小官,離這邊遠沾不到他什麼好處,倒是青川,只有從他那兒能這麼方便的買到不要肉票的豬肉,那大家肯定是要親近青川的。
成人之間,總是利益在前,情義在後。
歡迎知青的大會熱熱鬧鬧開場,淒悽慘慘落幕,老太太滿意得拍著小兒子的手背,對著大兒子抱怨,「看你這笨嘴拙舌,跟個木頭一樣,都不知道說句話。你看你弟弟說得多好?那麼到位,句句都在點上?那小娘皮怎麼想的我還能不明白,想要大庭廣眾的逼著你們哥倆照顧她呢。去她奶奶個腿兒,她想得美,和她那狐狸精娘一樣,一肚子的心眼子。」
青川的家和大哥的家不在一個方向,他們在路口告別,衛戈安靜的跟在青川的身後。青川的手裡提著一盞燈,用玻璃罐製作的,裡面放了一截蠟燭,外面蒙上半透的油紙,暈出來的光線十分柔和。
「這裡有個淺坑,小心一點。」青川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揮開一隻跌跌撞撞的小蟲子。「這是什麼昆蟲?這麼冷的天氣還出門覓食,真是個冒失鬼。」
他們走了十多分鐘才到家,灶上有熱水,他取了一些洗臉洗手,又用炭夾子撥了一些木炭到銅炭爐里。這是一個橢圓形的黃銅小炭爐,並不大,有一個提手。裡面裝的木炭也不太多,只能熱一兩個小時,但是在農村是很難得的東西了。
「喏,拿著。」青川把炭爐交給衛戈,揉了揉他的腦袋,短短的頭髮被夜風吹得發涼,「不早了,你快睡吧。」
衛戈嗯了一聲,拿著炭爐匆忙回房了。
青川回到屋子,換了睡衣剛躺在床上,系統突然開口:
「你知道嗎?你一個照面就達成了拆散女一男二悲情cp的偉大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