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時候,馮氏帶著阿梨一道去了城西的小河邊,那裡有一片鬱鬱蔥蔥的柳樹林。已是二月底,草長鶯飛時節,河裡水也開化了,不時有條黑色魚兒張著嘴躍出來,濺了阿梨滿裙的水。
馮氏笑著看她忙不迭撣裙子的樣子,道,「等天頭再暖和些,便就來這裡撈兩條魚,回家裡燉了吃。這河裡鯽魚最鮮,肉嫩的入口即化,配著白蘿蔔最好,又補身。」
阿梨抬臉道,「豆腐也好吃。」
馮氏笑得更開。
春日剛抽芽的柳條極為柔軟,上面還只有嫩嫩的芽尖,枝條上覆一層茸茸的皮,遠看養眼新綠。從樹下走過,鼻端底下都盈滿了泥巴和草葉的味兒,馮氏在阿梨前面,手裡拿著劈刀,教她要如何去砍,「刀尖要亘在枝上最鄰近樹幹的地方,手腕往下頓一下,劈開一道小縫兒,再將刀嵌進去,左右晃晃,那條間隙就變大了,這時候便就可以用手去扯,也不會費多大力。」
阿梨力氣比馮氏小了許多,這事說著簡單,但真做起來,沒砍下幾枝便就乏累了。馮氏知她比旁人體弱了些,又看見她鼻尖上涔涔的汗,便笑著擺擺手道,「你莫要做了,到一邊歇著去,做的慢不說,還要妨我的路。」
阿梨有些不好意思,握拽著一條柳枝道,「阿嬤,我還能再堅持多一會的。」
馮氏推著她肩膀往前送了送,道,「我這用不著你,你便背著你的小簍到那邊去坐著,咱們還能早回家些。」
見她這樣說,阿梨也不再拗著,乖順抱起地上的竹簍走到一邊去,眼盯著馮氏方向,看若是柳條積的多了,就顛顛跑去拾起來,規規整整在簍里列好。
阿梨坐的地方是一棵百年榕樹,樹根遒勁蜿蜒著突出地面,雖只是初發嫩芽,但仰頭看枝莖繁密,也能擋住大片日光。
她端正坐著,精神頭本還是飽滿的,但微風徐徐,實在催人發困,沒多會便就往後靠著打起盹,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再醒來時馮氏已經做完活兒,正抱著一叢枝條往她這邊走。阿梨「呀」一聲,知自己貪睡誤了事,撐著地便就想起身,剛站起來,卻聽「撲通」一下,有什麼東西從她懷裡落到了地上。
阿梨低頭,見那裡竟伏著只巴掌大的黃毛兔子,一雙茶褐色眼睛半睜不睜,懶懶瞧著她,天不怕地不怕樣子。
阿梨恍然覺得,這兔子長得分外像薛延。
馮氏沒幾步走過來,瞧著阿梨腳底的東西驚呼一聲,道,「這是哪兒來的?」
阿梨搖頭,將那一團兒抱起來,「我也不知曉,許是趁我睡著時偷跑進我懷裡的。」
馮氏也伸手揉揉它腦袋,說,「倒是緣分,家裡就你一女孩子,陪我待著也孤寂,便就留著養吧。正開春了,地里苣蕒菜多的是,咱家也不差這一張嘴。」
阿梨欣喜點頭,道,「謝謝阿嬤。」
馮氏問,「那你給它取個甚麼名字?」
阿梨躊躇好半晌,最後小心翼翼問,「叫阿黃好不好?」
馮氏笑了,「這名兒像是給狗取的,但也不妨事,便就叫阿黃吧,倒也好記。」
阿梨喜色更勝一分,她把阿黃放在地上,又擺好了小簍里的柳枝,輕快背在背上,阿黃倒是安然,懶肥肥的,也不怕生,跑都不跑半步。馮氏嘖嘖道,「這甚麼兔子,沒見過這樣的。」
阿梨抱了阿黃到臂彎里,不時掐掐耳朵和屁股,一路上都彎著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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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延回家時候,阿梨正坐在灶台邊上看著火,手裡拿著個舊漏了的籃子,往裡添茅草葉給阿黃做窩。
懶兔子和一群雞鴨臥在一塊,相處倒是和諧的很,它還小,馮氏說也就剛滿月,院裡有隻紅頂黑毛公雞,膘肥體壯足有一尺半長,兩者趴在同一處,阿黃瞧著還沒人家的屁股大。
薛延叉著腿在旁邊看了好半天,還以為那公雞下了個長毛的蛋。
阿梨察覺到外頭動靜,歪身喚了句,「怎的不進來,站在那裡做什麼?快洗洗手,就要吃飯了。」
薛延擰著眉頭過來,看著她手裡鋪得軟綿綿的籃子,問,「這什麼東西?」
「窩。」阿梨說,「你剛進門時,沒瞧著有隻兔子?」
「兔子?」薛延重複一遍,又轉身折了回去看,他左右瞧瞧,最後拿著燒火棍捅了那公雞一下,阿黃這才終於露了面。他顛著棍子又戳戳阿黃屁股,倒是樂了,回頭看向阿梨,問,「你要養這個?」
阿梨靠著廚房門站著,道,「不成?」
「成啊。」薛延挑起一邊眉梢,「這兔子瞧著不錯,若是再長大些,會好吃。」
阿梨怔了一瞬,問,「什麼好吃?」
薛延說,「肉啊,要不還能什麼。」
他說得神色自然,把棍子提回廚房,又掀了鍋蓋看看裡頭煮著的倭瓜,再扣上時才看見阿梨欲言又止模樣。她臉色漲的緋紅,眼裡水亮亮,好久憋出一句,「不能吃。」
「為什麼?」薛延一臉認真道,「能吃的,你許是未吃過,兔子肉又瘦又嫩,還補身子。紅燒或者烤了吃最好,清蒸也不是不可以,但若是料放的不對,會有腥味。」
阿梨現在也不知該和他說些什麼好了,她怕若是和薛延說「我是想養著這兔子陪我的」,薛延會立時就答一句,「不若我們今晚就把它吃了罷,滿月時候最嫩。」
薛延今日看似心情不錯,洗了手後坐在旁邊凳子上,胳膊肘拄著膝蓋,還有一句沒一句地和阿梨聊天。他說,「你不吃這個,莫不是聽了什麼傳言?說吃了兔子肉,以後會成豁豁嘴。」
阿梨手指攥著裙擺,沒說話。
薛延道,「那都是屁話,當不得真的,我從小至大吃了得有幾十隻了,現在不還好好的。」
阿梨終於忍不住,說了句,「咱就不能好好養著嗎?」
薛延正忙著剝花生往嘴裡塞,聽她這話,手一抖將殼塞進了嘴裡,咔吧一聲嚼個稀爛。
「養著?」
在薛延的印象里,母雞用來下蛋,公雞用來孵崽兒,剩下豬羊牛及兔子,都是用來吃的。為了扳正他這個觀念,馮氏與他叨念了好久,終是勉強讓薛延鬆口。
可看著他冷眉冷眼盯著阿黃瞧的樣子,阿梨只覺得心驚肉跳。
現在這個時節,晚上還是有些冷,阿黃才巴掌大,在外頭難免凍病,阿梨便就將那個窩給搬進屋裡,放在炕腳的位置,又往籃子裡放了幾根下午回來時順路采的苣蕒菜。薛延盤腿在一旁坐著,看她小心翼翼伺候的樣子,撇唇道,「你這用心勁兒,好似在養孩子。」
阿梨低聲說,「可不就是個孩子。」
薛延一噎,撥了撥頭髮擺手道,「隨便你去。」
阿梨也不再與他多說,又摸摸阿黃柔軟肚子,等揉夠了,才下去吹了燈。
夜晚靜悄悄的,就連翻身時衣料與被面摩擦的聲音都分外清晰。阿梨睜眼瞧著房頂,她是困的,但是腦子卻異常清晰,怎麼也睡不著,折騰好久,最後側了身衝著薛延方向,輕聲問了句,「睡了嗎?」
薛延手臂搭在額上,過好半天才回話,「睡了。」
阿梨笑起來。
她聲音輕輕的,伴隨著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甜香氣,一股一股流水兒似的躥進薛延心裡,攪得他心神不寧。他便也睡不著了,索性撐了身子坐起來,恨恨吼了句,「阮梨初。」
許久沒人這樣喊她名字,阿梨怔了瞬才緩過神,低低答了聲,「嗯。」
薛延說,「你若是再不睡,便就抱著那隻蠢兔子一同出去罷!」
阿梨便就噤聲。可再過一會,見他沒別的反應了,忍不住又開始碎念起來,「我今日和阿嬤去了河西柳樹林,砍下好些柳枝,又回家編了好幾個柳籃,漂亮極了。我琢磨著,再過幾日便就能攢夠二十隻,那時候也到了三月三,縣裡有場熱鬧集市,我們去賣。」
薛延鼻里嗯了聲,也不知是不是對此事的回應。阿梨沒糾結這個,她覺得眼睛有些澀,抬手揉了揉,想起什麼,又喚了句,「薛延?」
那邊不給回應,但氣息紊亂,阿梨知道他還醒著。
「隴縣哪裡最熱鬧,人最多,你知曉嗎?」
薛延煩躁翻了個身,粗聲道,「燈市街口。」他翹起一隻腳,又說,「你若是有事,能不能一次說完,別囉里囉嗦半天,你不睡我還要睡。」
阿梨「哦」了聲,說,「燈市街口,你以往常去嗎?」
「廢話。」薛延擰著眉扯開被子,大喇喇躺著把大半個身子晾在外面,道,「要不然我怎麼知道那裡熱鬧的。」
阿梨問,「是和侯才良那些人一起的?」
那邊呼吸滯了一瞬,久未回答,後終於傳來聲低吼,「睡覺!」
阿梨知道她剛才許是說錯話惹得薛延不悅了。她把被子拉到下頷,閉上眼,也不再言語。
她本就不是多話的人,這晚卻總是忍不住拉著薛延扯這扯那,阿梨覺得,這許是因為馮氏給她的那隻鐲子,有了那鐲子,她便就下意識覺著自己合該是薛延的親人了,也或許,是因為馮氏的那句「少來夫妻老來伴」,讓她對她與薛延兩人之間更多了幾分期待。阿梨苦慣了,所以面對著這些好似觸手可及的溫暖,總是禁不住汲取些,再汲取些,與薛延親近些,再親近些。
但她也知道,在薛延的心裡,她或許什麼也不是。
這一晚,她夢見遠在揚州的弟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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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那天,天氣極為晴好,馮氏從箱底里翻出兩個大草帽,自己戴一個,給阿梨一個。阿梨想著那晚薛延說的話,與馮氏早早便就去了,尋了個街口臨著榕樹的位置,把攤子擺好。
燈市街果真是極為繁華的,今日集市,路上人熙熙攘攘,大多是來採買種子和鋤頭的,也有不少婦人帶著孩子來買風箏。阿梨隨身帶了包南瓜子,與馮氏邊賣邊吃著,倒也不覺得無聊,若有客人來了,她便也分些過去,笑著回個禮。
不知是不是因為南瓜子炒得太香,籃子賣得比想像中快了許多,午時剛過,便就只剩下兩三個了。馮氏數了數到手的銀錢,足有五十幾文,她眼角紋路都笑出來,拉了阿梨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撥了十五個銅板給她,道,「去買些小米麵來,家裡還剩些干棗,咱們回家做了棗糕吃,也解解饞。」
阿梨抹把鼻尖上汗,問,「買多少呢?」
馮氏道,「小米麵一斤三文錢,買上兩斤便就夠了,剩下的與你自己留著花,女孩家總要買些零碎東西的,以後每賺些錢,阿嬤都給你些,你攢著,喜歡什麼便就買,不用知會於我。」
阿梨受寵若驚捧著那些還帶著溫熱氣的銅板,笑著道,「謝謝阿嬤。」
糧店就在下個巷口拐角的位置,離這裡不遠,但正好被一戶商鋪擋住,看不見。阿梨不想讓馮氏等太久,搓了些面兒挑挑看看,選好了,便就拿著布袋開始稱。屋裡陰涼,客人也少,只有兩三夥計靠在一起調笑打鬧著,倒也算是清淨。
阿梨動作快,正拿著葫蘆瓢舀最後一勺,身後忽湊上個油頭粉面男子,油膩膩喚了句,「喲,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