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時間一晃便就過去,馮氏也早就好得差不多,又能下地幹活了,與平日裡沒什麼兩樣。
那天老大夫給阿梨開了藥,大多是黨參、黃芪、白朮、雲苓之類,聽著都是詩歌雅意的名字,燴成一鍋時候卻苦得要人的命,阿梨只喝了一副,便就再喝不下去了。薛延去匯藥堂問了問,大夫只說這是十全大補之物,對女兒家養氣血要好,若是不想喝也沒甚麼關係,吃食上精細些,也是可以的。
阿梨求之不得,便攔著薛延沒再讓他去買第二副。薛延本不願,但瞧她再沒那日臉色慘白樣子,又是真的被苦的眼淚都出來了,便也就作罷。
春分將至,日頭總算熱烈起來,地里原本蔫噠噠菜苗也拔高,看著一片大好景象。阿黃憨傻傻,每日裡除了吃便就是睡,竟長胖的有來時一倍多,阿梨要兩手捧著才能圈住它了。
薛延還是看它不順眼,阿黃也不喜他,阿梨不在時候,一人一畜便就相看兩相厭,連眼角都吝得賞與對方。
春分前一日,馮氏帶著阿梨去了趟集市,買了一匹杏色花布,又買了半斤的豬肉。她臉上一直帶著笑,與阿梨說,「立春時候你還未來家裡,那時薛延整日不著急,我心裡難受,也懶得操心那些雜碎事,連次春餅都沒有打。現在好了,我病也好利索了,薛延也有了些好樣子,咱們便就趁著春分這日好好吃一頓,打些春餅燒點春菜,算是個慶祝。」
阿梨聽說過這吃食,但沒真嘗試過,也很高興,油餅由著馮氏來擀,她便做和菜。江南立春大多吃春卷,用麵皮兒卷著各色蔬菜肉絲包好,放到鍋里去煎,吃起來酥脆。北地吃的是春餅,先蒸出薄餅來,再另炒出幾盤和菜,夾著菜到餅里卷著吃,更有面香和菜香氣。
夏日還未到,大多新菜沒有長成,菜做的倒也簡單,一盤醬肉絲,一盤自家發出來的豆芽菜,再加一小碟韭黃炒雞蛋。在隴縣的飯桌上,蔥絲是必不可少的,可以直接放到餅里卷著吃,或者用豆皮兒卷蔥蘸著醬吃,都是極好的下飯物。
阿梨掐著點兒燒菜,等薛延回來時候,最後一盤韭黃剛剛出鍋。外頭天色還亮著,不冷不熱,正是好時候,阿梨招呼著薛延把菜盤端到屋裡去,又去拿爐上溫著的桂花酒。
上一次家中溫酒是阿梨剛來那晚,薛延那時火氣大,二話不說就奪來摔了,現在倒是好鼻子好臉了。脫了外套後盤腿坐在炕上,一雙眼這個盤子瞟瞟那個盤子看看,腰板挺得端直。
阿黃蹲在他一邊啃自己爪子,面前擺著小半顆白蘿蔔,安靜乖順。吃飯是在薛延屋子,炕本就沒多大,一側還放了個兔籃子,更顯得擁擠狹小。阿梨和馮氏在廚房等著薄餅出鍋,兩人說說笑笑好久也不進屋,薛延坐在那裡等得腿痛煩躁,忽而掃了阿黃一眼,手一抬直接將人家蘿蔔扔到了地上去。
阿黃愣一瞬,緩過神來便「嗖」的一下跳下去追,薛延瞅準時機將腿伸直,等阿黃叼著蘿蔔回來時候,已經沒它容身之所了。
它覺得生氣,但又沒別的辦法,衝著薛延呲牙。
薛延大喇喇靠在身後炕柜上,翹一條腿看窗外夕陽,小口酌酒,留阿黃一個後腦勺。
阿梨端著餅進來時候,兔子自己縮在牆角,委屈的已快要哭了。
她把盤子放在桌上,看看阿黃,又看看薛延,問,「你又把它給怎麼了?」
薛延說,「沒怎麼啊。」
這語氣似曾相識,每次薛延做了錯事,她去詢問的時候,他都會這副吊兒郎當表情,與她答,「我沒怎麼啊。」
阿梨抿唇,實在忍不住說他一句,「這麼大的人,為什麼總與一隻兔兒過不去。」
薛延嘴硬道,「我沒有。」
阿梨把筷子放到桌上,也懶得理他這副模樣,又問,「洗過手了嗎?」
薛延木著臉回,「洗過了。」
阿梨嘆氣,拿了一雙筷子塞他手裡,「吃罷吃罷。」
薛延捏著筷子,在桌上亂比劃一通,倒也沒真吃,等著馮氏也來了,一家人面對面坐在一起,這才動筷。豆芽是用粉絲炒的,阿梨沒有吝嗇油,上面亮亮裹了一層醬汁,與蔥絲配在一起吃極為爽口,卷在餅中一口咬下去,會有油香的汁液溢出來,混著淡淡陳醋的酸味。
薛延最愛吃這個,阿梨瞧見,便與馮氏商量著過幾日再發一些豆子,多弄些豆芽。這種菜式在北地極為常見,做起來便宜又方便,在新菜短缺時候是種不錯的調劑菜品。
馮氏自然是沒有意見的,又叮囑她幾句快些將衣裳趕出來,過段日子入夏了好穿。阿梨笑著應下,又起了新的話題閒聊幾句,大多家長里短,零零碎碎,薛延敞了領子坐在一邊,只顧埋頭吃餅,半句嘴都沒插過。
這頓飯吃的久,等桌上菜盤都空了時,已經月上柳梢頭。馮氏端了蠟燭來,暈黃燈火照的牆壁暖融融,她打個哈欠,衝著二人擺擺手道,「我這困得不行,就先回屋睡了,你們也早些,別貪了黑,明日起來頭痛。」
阿梨扯了件衣裳披在肩上,也跳下去道,「阿嬤我送你。」
馮氏嗔她一眼道,「幾步路,送甚麼送,你便就好生到炕上去待著罷。」
阿梨彎個笑,坐回炕沿上,兩腿晃了晃,「那阿嬤您慢點。」
聽著漸遠的腳步聲,阿梨終於回頭,卻見薛延正將個杯子往她這邊推。她原本拿了兩個酒杯過來,一個給馮氏留著的,她沒喝,還是乾淨的,現在被薛延斟了一半的酒,農家桂花酒,看著沒那麼清亮,反而有些濁黃色,香氣倒是撲鼻。
阿梨眨眨眼,問,「你做什麼?」
薛延袖子往上擼,布料在肘彎上堆疊起自然的褶皺,沖她挑眉,「來碰一個。」
阿梨往後躲了下,「我不會喝酒。」
薛延緩緩道,「誰生下來就會的,不都是要學。」他嗓子壓的低,聲音沉沉帶些挑逗意味兒,又說,「你運氣好,有個好師傅,我教你。」
阿梨抿抿唇,將腿縮回炕上去,背倚著被跺,垂眼道,「又不是什麼好東西,學那個做甚麼。」
薛延「嘶」一聲,「說什麼呢。」他把杯子放下,起來挪到阿梨身邊,與她肩挨著肩,哄勸,「別那么小心眼兒,乖,來喝一點。」
阿梨不解看著他,「這和小心眼有什麼關係?」
薛延被她弄得沒脾氣,伸長手夠了只乾淨筷子來,又蘸了點酒餵到阿梨嘴邊,道,「舔一下。」
阿梨緊抿著唇,搖搖頭,薛延碰碰她唇珠位置,低低笑,「就一下,來試試。」
他這樣說,阿梨終於讓步,她半信半疑張了口,用舌尖飛快碰一下筷尖,辛辣酒氣一瞬間衝上喉頭,阿梨眯起眼,裡頭已經溢出淚。
她實在嘗不出烈酒有什麼迷人之處。
薛延倒是很講信用,把筷子扔到一邊,給她倒了碗水,問,「怎麼樣?」
阿梨擦一把眼睛,捧著碗吸溜著很快見了底,她說,「苦。」
薛延似是很歡愉,他笑起來,手搭在腦後,脖頸揚起個弧度,忽而轉身摸一把阿梨頭髮,道,「傻樣兒。」
這動作親昵過頭,阿梨紅了臉,彆扭著推開他手,下地去收拾碗筷。薛延逗夠了她,轉為懶散坐著,肩膀往下垮塌,怎麼看都是個痞樣子。他手指點了點桌面,道,「留個下酒菜。」
阿梨蹙眉,「不許再喝了。」
薛延逗她,「又沒吃你兔子。」
阿梨嗔怪睨他一眼,蹲了身子將阿黃抱進它小窩裡,便想要端著髒了的碗筷往外走。薛延忽的叫住她,道,「等等。」
阿梨手裡攥著把筷子,問,「做什麼?」
薛延直起腰,手伸進衣襟里摸了半晌,「我有東西給你。」
終於摸到,他鬆口氣,又賣起關子,「你閉眼。」
阿梨聽話闔眸,小聲催促,「你快些,我還要洗碗。」
薛延說,「我這事可比洗碗重要多了。」他拿著簪子比劃來比划去,最後還是不知道往哪裡簪,乾脆直接塞進阿梨手裡,喪氣道,「算了,你自己看吧。」
手裡物件滑滑涼涼,阿梨睜開眼瞧瞧,而後訝然看向薛延,驚喜道,「送我的?」
「你那根不是讓我給損了,現總是戴著對兒筷子不好看,姑娘家總是要漂漂亮亮才好。我在街上看見有人賣,想起你,就給你挑了只。」薛延說,「你戴上瞧瞧。」
那是柄翠色竹簪,沒多名貴,勝在做工精巧,簪頭處兩隻含著翅的蝶兒落在牡丹蕊上,欲飛不飛,栩栩如生。阿梨摩挲兩下,而後小心翼翼簪進發間,手虛虛搭在鬢側,問,「怎麼樣?」
她有些緊張樣子,兩片紅唇抿在一塊,耳垂瑩白白。
窗戶開了條小縫兒,隱隱約約能瞧見繁星之中有彎上弦月,薛延側身坐著,微微歪著脖子看她,神情認真道,「我覺得還挺好看。」
阿梨抬手摸了摸,笑出對甜梨渦。
那一瞬,薛延恍然覺得,她眼裡似盛滿了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