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喝了些小酒,這一覺薛延比往日睡的要更沉些,醒來時候太陽已經冒全了頭。迷迷糊糊睜開眼時,阿黃正報復似的拿屁股蹭他的臉,它身子毛絨絨圓滾滾,薛延最開始沒反應過來,只隨手抓了把,拎著它頸子將人家按在自己胸前,胡亂擼兩下。
阿黃不悅,呲著牙不輕不重咬了他胸口一下,薛延吃痛,這才完全清醒。
他扯著領口坐起來,怒目沉沉將身側枕頭甩地下去,喝道,「滾!」
阿黃耍夠了,也不理他,扭著腰屁顛顛跳遠了。
看它歡快背影,薛延在炕上站起來,帶著一肚子氣兒換衣裳,心中不無納悶地想著,阿梨性子那麼好,怎麼就養出了這種王八蛋一樣的蠢兔子?
等他終於洗了臉出了門,已是辰時過半了。阿梨搬了個小馬扎坐在院裡,背對著門口鼓搗地上的一攤柳條兒,聽見響聲後回頭看了眼,輕聲責備道,「怎麼賴床那樣晚。」
薛延打著哈欠系腰帶,沖她告狀,「你的兔子剛剛咬我了。」
阿梨把手上柳枝交叉著疊好,手腕輕巧轉動,利落打了個好看的結兒,聞言,無奈道,「知曉了,我替它與你賠個不是。」說完,她又指了指廚房位置,「粥給你溫著,你趁熱喝了去,菜在碗櫥里,若是涼透了你便叫我,我給你重新炒一下。」
薛延點頭應著,前腳剛踏進門,又想起來什麼,回身問了句,「阿嬤呢?」
阿梨說,「一早就到趙大娘家去了,說要搭夥做一壇紅方豆腐乳。」
薛延把粥盛出來,端著碗坐到門口台階處,笑了下,「那個鮮,冬日配粥吃最好。」
阿梨看他一眼,低頭時微彎了唇,小聲嘟囔了句,「就知道吃。」
一碗粥很快喝完,今日春分,書院放課,薛延也不急著出門,無事可做,便就繞到阿梨身邊看她忙活。阿梨做活又細又快,一早上功夫,籃子已快要做好一對,薛延蹲著撥弄了下,說,「弄得還蠻好看。」
阿梨抿唇笑,道,「我教你,學不學?」
「學那個。」薛延一撇嘴,眼神掃過那一堆橫七豎八的枝條,大多數葉子已經在採下來時候就除掉了,看著光禿禿的,又在水裡浸過,極為堅韌。他摸摸鼻樑,問,「這樣籃子,都誰來買?」
阿梨奇怪看他一眼,道,「大多是賣給農家的,編得密實的可以在耕地時候用來盛土,紋理鬆些的能做菜籃子。這種柳籃兒,幾乎家家戶戶都會備上幾個。」
薛延沉吟道,「賣給農家,能賣幾個錢?」
阿梨把剛弄好的籃子摞起來擺到一邊,答,「三文錢。」
「……」薛延說,「太少了。」
阿梨笑了,「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農家本來手裡銀錢就緊些,賣貴了誰會買?這都已經算是高價了,待冬日時候農閒,家家戶戶都要做籃子補貼家用,那時候說不定只要兩文錢一個了。」
薛延意味深長看她,「所以咱們不能賣給農戶,要賣給有錢人。」
阿梨愣怔,「啊」了一聲,道,「你什麼意思?」
薛延拽著她腕子要她起來,「你別管什麼意思,按我說的做就成。」
阿梨急慌慌將袖子扯下來,又拍了拍沾土的裙擺,問,「你要帶我去哪裡?」
薛延回,「採花兒。」
而後,他們便就提著那兩個剛編好的籃子,沿著城西小河走了一路,采了滿籃子的花。馮氏回家時候,薛延正嗑著瓜子在一旁指導阿梨編花籃,這種籃子比阿梨以往弄的要小上許多,一看便就華而不實,裡頭摻雜著長長花枝,不時有嬌艷艷花朵從壁上探出頭。
好看倒是很好看的,樣式又新,阿梨拄著腮想,就是有誰會買呢?
馮氏趕走了圍著她腳邊轉的鴨子,轉身合上門,也站到阿梨身邊,問,「你倆這是幹什麼呢?」
阿梨抬著臉溫溫笑,說,「陪薛延一起瞎忙活。」
這話聽得薛延一塊瓜子皮差點卡在嗓子眼,他拍拍手上殘渣,伸手擰阿梨鼻尖一下,凶道,「等著爺賣了錢再收拾你。」
阿梨抹一把鼻子,和馮氏一起笑。小院裡陽光燦爛,牆角支起了葡萄架,阿黃趴在陰影下,呆呆看著他們,背上染一層斑斑點點的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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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令鮮花禁不住時間,第二日一早薛延便就帶著阿梨去街上賣。只是阿梨沒想到,他口中的有錢人,竟然是宴春樓的韋掌柜。
隴縣地小,但也有三大酒樓,宴春、福香、全聚名。三者不相上下,誰也分不出個好中差來,但宴春樓占地最大,足有三層樓,位於燈市街口,是個人來人往的好地方。
阿梨仰頭看那塊鎏金牌匾,不由緊張,她咬咬唇,問身側薛延,「真要進去?」
「來都來了,不進去站這做什麼。」薛延忽而衝著她勾勾手指,附耳道,「這家店我以往來過,進門後東側有個酒水柜子,上面擺兩盤鹽花生鹽瓜子,那是不要錢的。你若是餓了,便就抓兩把,若是有人看不慣來追咱們,你便先跑,我殿後護著你。」
阿梨被他逗笑,嗔了句,「不正經。」
薛延勾一邊唇角,胳膊虛虛搭在阿梨頸後,帶著她往前走,道,「你別怕,大不了就是不成事罷了。咱們大大方方往外走,人家不知情的都還以為咱吃飽了要回家,丟臉又能丟哪裡去,是不是?」
阿梨彎著眼道,「以往沒看出你這麼能說會道。」
薛延垂眸,輕笑了聲,手指微勾搔了搔她下巴。
正是大清早,店剛開門不久,裡頭沒幾個食客,就幾個雜役拿著掃把抹布忙來忙去,小二肩上搭一條白手巾,懶洋洋靠在樓梯口摳指甲。
門口傳來響動,小二一抬眼,瞧見拎著鼓囊囊一個大包裹的薛延愣了一下,轉而又揚起笑臉,噠噠噠跑下去,甩一下手上巾子道,「喲,薛四爺,許久不見,您近來可好?」
他一偏頭,又看見俏生生站在薛延身側的阿梨,眼一轉,又道,「薛四奶奶,什麼風兒把您也給吹來了?」
這一聲薛四奶奶叫的阿梨渾身說不出的彆扭,只覺得這小二熱情是蠻熱情的,就是言語間太過油膩,假得很。小二渾不自知,仍自顧自招呼著,引著薛延往桌邊走,道,「您二位要來點什麼?溜腰花怎麼樣,豬是一個時辰前我眼見著現殺的,那腰花新鮮著,炒出來肯定香!」
薛延倒是神色平靜,拉著阿梨坐下,手往桌面上敲了敲,道,「我找你家掌柜的。」
小二臉上的笑僵了一瞬,重複問,「掌柜的?我們韋掌柜?」
薛延揚著下巴問,「那你還有幾個掌柜的?」
小二神色為難,「這日頭才升了幾分啊,我們掌柜的還睡著,沒起呢。」他咂咂嘴,又問,「能冒昧問一句,您找我們韋掌柜,有什麼事?」
薛延慢悠悠斟了杯茶水,推到阿梨那邊,答,「不能。」
阿梨看著小二的臉色,忽青忽白,好像立時就想將他們給攆出去。
好在薛延平日裡積威夠深,到了最後,小二還是妥協,彎腰說了句「您稍等」,而後便就上樓去敲門了。阿梨端正坐在一邊,看著薛延怡然自得在那裡嘬茶水,覺得腦子裡有些暈乎乎。
這做什麼呢這是?
韋掌柜一刻鐘後下來,上下打量薛延一遍,在桌邊坐下,問,「聽說你找我?」
他約莫四十出頭樣子,頭髮整齊一絲不苟,穿一身深色帶福字大褂,布料里一看就摻了絲,油亮亮泛著光。唇上兩撇八字鬍,眼角是笑出來的褶皺,瞧著就是個精明買賣人的樣子。
薛延說,「我與你聊聊。」
韋掌柜本以為只是有閒人找事,不欲理會的,但見薛延一臉風淡雲輕運籌帷幄樣子,商人的本質讓他不由得多上了幾分心思,怕錯過什麼機遇。
韋掌柜倒是個好脾氣,掀了袍子坐在薛延一邊椅子裡,吩咐小二又上了壺茉莉花,二人便就聊開來。
天南地北大事小情,薛延平日裡不愛說話,但他自幼富貴,見識寬廣,一張嘴便就能扯出許多,阿梨在一旁安靜聽著,見韋掌柜從起初時候愛答不理到後來眼中有讚賞之意,默默舔了舔唇。
她以前是真的沒看出,薛延這麼會忽悠。
茶過兩盞,二人也漸入佳境,相談甚歡,薛延指尖彈了彈杯壁,忽而話鋒一轉,問道,「韋掌柜,你這宴春樓為何叫宴春樓?」
韋掌柜哈哈笑著道,「長恨歌中有一句『玉樓宴罷醉和春』,我瞧著好,便就拿來用了。」
薛延「噢」了聲,又問,「這『宴』是有了,『春』呢?」
韋掌柜沉吟道,「你什麼意思?」
薛延轉身指了指樓梯口立著的大瓷瓶,前朝隆德年間的,上好的青花工藝,約一人高,看著便就厚重且貴氣。他問,「您覺著這瓶子好看嗎?」
韋掌柜頓了頓,「我覺得好看啊。」
薛延擺手,「不好看。」喝口茶,他又說,「太死板,無趣味。」
韋掌柜臉上笑意已經快要掛不住了,「大家不都這樣擺?」
「問題就在這。」薛延道,「大家怎樣做,你便就怎樣做,所以即便宴春樓占地兒最廣地段最好,也只是三大酒樓之一,坐不到龍首位置。沒有特色,就註定平庸無奇。」
一番話阿梨聽得心驚肉跳,她眼見著韋掌柜臉色由晴轉陰,就要怒喝一聲拍案而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