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薛延叮囑過阿梨不要將那會發生之事告訴馮氏,阿梨自是應著。路上耽擱一會,到家裡時已經申時過半,馮氏坐在院裡納鞋底,見著他們拎著條河魚回來,高興迎上去,打量一下,不可置信道,「真成了?」
阿梨點頭,沖她指了指魚,笑著說,「阿嬤,今晚做好吃的。」
鯉魚去鱗去腮,清洗乾淨,用薄刃刀斜著在身側切開口子,揉上米酒,再灑層鹽和胡椒粉,內外塗抹均勻,在邊上放久些好入味,最後用麵糊糊裹上,便就能下鍋煎炸了。
阿梨的娘當年最拿手的菜便就是糖醋魚,她做的不僅味道鮮嫩,還極為漂亮,魚肉在被切開的地方外翻,煎的金黃酥脆,像是開了花。阿梨把這手藝學了十成十,外酥里嫩,還在鍋里的時候便就引得人垂涎三尺,最後大火收汁勾芡,粘稠醬汁厚厚鋪了一層,混著魚鮮和淡淡酸甜味,上面用碧綠蔥花做點綴,精緻的不像食物。
吃魚要配米飯,薛延一連吃了三碗,最後整盤的魚只剩下骨頭和底下的一層汁。
收拾好碗筷,馮氏沒走,拉著阿梨在炕頭坐下,又去櫃裡翻出了個小布包,把裡頭銀錢都叮叮噹噹倒出來,兩人一起數。家裡本就不富裕,買下阿梨後幾乎被掏空,但這段日子零零碎碎做著活兒,算上做衣裳和賣繡品、辮柳籃的,還有宴春樓欠的尾款,合一起竟有七八吊錢。
錢雖不多,但是個好盼頭。原本日子哀氣沉沉如一潭死水,現在終是撥雲見日,得了曙光。
勞累一整日,阿梨已經倦極了,但是瞧著那些銀錢,她心中歡喜,還有精神頭與馮氏一起商討著以後該做些什麼。家中無地,沒了主要的生計來源,補貼家用的零碎活計便就不能斷了。
繡活費眼,做多了以後難免會落下毛病,馮氏是不願阿梨多做這個的,柳編雖眼下賣給宴春樓賣得好,卻難以這樣賣出第二次。若三文一個,也實在勞神得很,攢不得什麼銀子。
思來想去,馮氏說,「總要有個穩定營生的,不能這裡敲一下那裡碰一下,雖能勉強過活,到底是不安穩。」
阿梨問,「怎樣才算安穩營生,開個鋪子?」
馮氏笑了,「傻梨兒,咱們現在這些錢,哪裡盤的下店面。」
阿梨不好意思摸摸耳朵,略思索下,又說,「開不成店,支個攤子總成,待以後銀子多了,再去盤店。」
薛延一直靠著柜子,半闔眼聽她們說話,聞言,終於將眼睛掀開條縫,道,「這倒是不錯,我以往也見過有人在路口支早點鋪子,賣些餛飩窩頭之類,生意倒還很好。」
阿梨捧著腮,又說,「可若是賣餛飩,便就不能挑了攤子四處走了。」
薛延被逗笑,探身過去掐掐她下巴,戲問,「走,你要走哪裡去?」
阿梨猶疑著道,「我小時見過貨郎挑擔子賣粽葉糖,手裡提著個撥浪鼓,到哪個巷口便就搖一搖,就有許多小孩子跑出來買了。」
薛延覺得她細聲細氣說話樣子實在討人喜歡,忍不住又逗她兩句,「若是賣餛飩可怎麼辦,總不能我背著鍋,你提著面,讓阿嬤拿小撥浪鼓,咱們浩浩蕩蕩搖著走過去,見著誰想吃了就當街搭個攤子給他做?」
阿梨被他說得羞赧,垂眼推他肩膀一下,而後便咬著唇不言語了。
馮氏嗔怪看薛延一眼,道,「瞧你,總沒個正經樣子。」
薛延眯著眼揉了阿梨長發兩把,輕笑說,「哄她鬧著玩的。」
說說笑笑一晚上,第二日時候,馮氏還真的上了心操持起這件事。
她去找村東口木匠買了幾根粗木桿,又翻翻找找將壓在箱底的舊油布給尋了出來,這兩樣在一塊拾掇拾掇,便就能搭出個簡易棚子了。趙大娘家中男人原本是個廚子,給人準備紅白事的飯食的,現在不做了,但家裡還有幾口大鍋與架子閒擱著,馮氏把那套傢伙事兒買回來,又騰出幾張空桌椅,這買賣便就能開張了。
隴縣裡的早點鋪子不算少,菜包漿子什麼都有,生意也都平平淡淡,阿梨和馮氏到街上轉了兩天,最後還是覺得不能這樣隨著眾賣。江浙一帶早上愛吃生煎包、湯圓、頭湯麵和豆腐花兒,阿梨與薛延商量一下,決定試一試,店名也很快定下,極為順口好記的「薛家生煎包」。
薛延挺高興,還去柴堆里挑挑揀揀選了塊標正的木頭,龍飛鳳舞題了個匾。
從準備到開張,前後共用了三日時間,攤子就在永安街的窄巷路口,旁邊倚著一棵百年悠久的老榕樹。匾上蓋了塊紅布,早上太陽升了後一扯,這小店便就算正式開業了。
現在春夏交接之際,天頭不冷不熱,吃碗麵條身心舒暢。蘇式頭湯麵的澆頭形形色色,生煎包的餡子也種類繁多,阿梨會做,同樣的食材,加上不一樣的調味、用不一樣的火,成品便就是不同的風味,各有各的好。
馮氏本就是想尋個稍安穩些的營生,餬口度日,不曾想生意竟一日比一日要有起色。若趕上集市人多些,一日竟能賺到半吊錢。
日子好像過的越來越風生水起了。
但阿梨卻隱隱覺著自己身子似是越來越差,夜裡有時甚至會整宿整宿的失眠。
轉眼到了四月中,前一夜下大雨,後院櫻桃花風吹雨打折了大半,早上起來後一片殘骸,阿梨也受了涼。她本就體弱,這段日子操勞過了度,現一病,便就全顯出來了。
下巴瘦的尖尖的,胳膊細的好似用力碰下就能斷,馮氏心疼她,連收了幾日攤子陪她在家裡養著,總算恢復一些。
薛延這段日子一直安分的不行,有時從書院回來還會給她帶些小玩意,糖球糖饊子之類,甚至還有一隻花哨的紙風車。他拿病了的阿梨當小孩兒哄,說話聲音也輕了幾個度,阿梨難得閒下來,每日陪著馮氏養養花看看字,恍然覺得像是回到了以往在家中的悠閒日子。
這樣好好將養著,沒過幾日,阿梨身子便就好的差不多,只偶爾耳痛的毛病還留著。有時馮氏或薛延與她說話,她怎麼努力也聽不清,像是耳上罩了一隻碗,聲音嗡嗡被阻隔在外頭。這病症她小時也有過幾次,不多,爹爹領著她走訪過許多醫館,只說是氣血虛了,要補一補,便就沒旁的了,由此阿梨也沒多在意,只當是養養就能好的小病痛。
穀雨已過,眼瞧著就要立夏,日頭愈發足起來,曬得全身暖融融。
阿梨穿著杏色衫裙坐在門口台階上,仰著臉看天上的雲。
馮氏在院裡搭了根麻繩,把家裡的被子都拿出來曬。清一色的暗青底面,上面一朵朵的大紅色牡丹,瞧著喜慶得很,只是年頭稍久,裡頭棉花有些僵了。
馮氏用手拍著被面,激起一層層絨絨的絮,飛的漫天漫地。
阿梨笑著捂鼻往後躲,馮氏也被她動作逗樂,溫聲道,「你在家裡憋了這麼多天,趁著天氣好,也該出去走動走動,看看天看看樹,心裡暢快了,病也就好的快了。」
阿梨小幅度扇了扇手掌,道,「阿嬤,我現在好著,明日便就去出攤罷。」
「這倒不急。」馮氏說,「新來的縣令明日賀喜,要擺三日的流水宴,今個第一天。老百姓都忙著去吃那不要錢的,咱們的生意好不了。」
新來的縣令要賀喜。
安逸了這些日子,阿梨都要忘了那日街上碰見的胡安和與那封被薛延燒了的請帖,現聽馮氏一說,便就想起了。她蹙蹙眉,問,「做官的也能搞這個事嗎?」
馮氏轉了身子,又扯扯被角,道,「律法上沒寫這條,只說官員不許貪污受賄,倒是沒管讓不讓宴席。再說,咱這窮山辟水的小地方,天高皇帝遠,就算他有什麼貓膩在里,朝廷也伸不了這麼長的手,還不是隨著他們自己亂弄。」
阿梨「唔」了一聲,沒說話。
過一會,馮氏弄完了被子,轉身去牆角拿掃帚要掃地,阿梨站起來去接,「阿嬤,我來做罷。」
「鬆開。」馮氏躲了下,擺擺手往外趕她,「別總在我身前晃來晃去的,到外面透透氣,別走遠便就成。」她伸手點點阿梨的額,「你可不能這樣,總待在家裡可不行,抱著阿黃出去踏踏青,也能散散病氣。」
說完,她乾脆撂了掃帚在一邊,「我回屋換身衣裳,待會陪你一起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