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延挾著風衝進屋裡的時候,阿梨正捧著碗靠在枕頭上喝粥。她長發被簡單束起,垂在肩側,蒼白臉頰上映著暈暈燭光,但還是襯不出半絲血色。
從昨晚到現在,阿梨幾乎滴米未進,連捏著勺子的力氣都快沒了,馮氏給她煮了粥,熬得爛爛糯糯的,哄勸著說了好半晌,阿梨才肯喝。她是真的沒胃口,喉嚨里脹脹似塞了團棉花,連米中都能聞出腥味。
一碗白米粥,阿梨喝得小心翼翼,但只吃了三口,還是吐了。
瓷碗被掀翻,裡頭東西灑了一地,阿梨用手捂著腹,腰背彎的快要垂到地面,低低地咳嗽。
薛延愣在門口,直到馮氏驚呼一聲去拍她的背,才反應過來,疾奔過去。他將阿梨摟在懷裡,察覺到手心滾燙溫度,覺得自己的唇都是僵的。
伸手抹掉她嘴角的粥漬,薛延的指尖在顫,啞聲問,「阿梨,你怎麼這樣了啊?」
明明才一日時間都未到。
她昨晚還溫溫笑著給他剝瓜子,怎麼現在卻蒼白的像是一碰就要碎了。
阿梨半闔著眼,手攏進袖子裡,像只貓兒一樣往他懷裡鑽,聲音小的像是蚊蚋,「薛延,我冷。」
「乖,咱們去找大夫。」聽見她的聲音,薛延終於從那股心驚膽戰中鎮定下來,他單手攬著阿梨的肩,探身將搭在椅背上的衣裳扯過來,往她身上套。
剛穿了一半,薛延皺眉,轉身問馮氏,「阿嬤,有厚點的衣裳沒?」
馮氏忙忙點頭,跑過去箱子裡翻,她動作又急又快,上層的衣裳根本來不及好好規整擺在一邊,俱都扔在地上,好不容易找出件冬日穿的襖子,給薛延遞過去。阿梨一直溫順伏在他肩頭,連呼吸都是輕輕的。
「別睡。」薛延搓搓她的臉,邊利落地給她穿衣裳,邊低低哄著,「阿梨乖,咱們到了醫館再睡,你這樣會著涼。」
棉衣再厚,剛穿上時候內里也是涼的,阿梨打了個哆嗦,她微微睜開眼,雙手握住薛延的,帶著微微哭意,「薛延,我還是冷。」
她這樣哭,薛延的心都要碎了。
他蹲下來,用指尖抹去阿梨眼下的淚,輕輕道,「別哭。」
阿梨紅著眼睛看他,唇乾裂出了些血,她舔了一下,潤不起來。很疼,但她也沒再哭了。
薛延閉一下眼,咬著牙才能將心頭那股酸疼扛過去,轉身背向她道,「趴上來。」
阿梨將胳膊搭上去,但她累極了,抱不緊,薛延攥著她的手腕和腳腕,斟酌著力道怕她疼,站起來那一刻,薛延有些懵。阿梨比他想像中還要輕得多。
馮氏從另一個屋子跑進來,手裡拿著個錢袋子,塞到薛延懷裡,道,「這是咱家裡全部的錢了,你先拿著,若是不夠的話,我再去你趙大娘家借一些。」她深吸一口氣,抬手摸摸阿梨臉蛋,說,「快去罷,別等醫館關了門,我留在家裡再煮些粥,待會給你們送過去,不吃飯怎麼能行。」
薛延點頭,說好。
偏頭時,薛延忽然瞧見蹲在牆角的阿黃,它仰著腦袋,頭一回完整地露出了兩隻眼,像對兒黑曜石,一眨不眨盯著他們在的方向。薛延的腳步頓了一下。
踏出家門的時候,天已經近乎全黑了,兩邊樹影黑峻峻,小路蜿蜒著向前,好似通向天邊的月亮。
已是下旬,明月缺了個口兒,彎彎掛著,染出一點點冰冷清暉。
薛延捏了捏阿梨的指肚,低聲道,「別睡。」
她身子像裹了火一樣燙,指頭卻冰冰涼涼的,薛延喚了好幾聲,她才終於有了回應。
阿梨問,「薛延,我是不是太重了,你累不累?」
薛延抿著唇,勉強笑了下,說,「你輕著呢,我能背著你繞著山坡跑一圈都不腿酸,你信不信?」
阿梨將臉埋在他肩窩裡,沒有回應。
薛延以為她太難受,不想說話,又怕這樣背著會讓她胃脘更不舒服,乾脆停下來換了個姿勢,改為抱著。兩人臉頰相貼,薛延將她的手臂纏在自己頸上,手摟著她的腰。
即便穿的那樣厚了,阿梨摸起來卻還是單單薄薄的,好似一陣風就能吹得走。
薛延掐掐她下巴,與她說,「你這樣可不行的,等病好了後得連著給你吃上半個月的肉,得養的圓一點。」
阿梨睜著眼睛看他,虛弱彎出個笑,卻還是一聲不吭。
薛延沒來由地覺著一陣心慌。
一陣風吹過來,她頰邊碎發被撩起,薛延空出一隻手將那縷發撥到阿梨耳後,她瑟縮一下,小聲說,「癢。」
薛延將她摟得更緊些,心裡鬆了口氣,暗暗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夜路寂靜而冷清,偶有鳥叫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恍恍惚惚的,薛延似是覺得這世上就只剩下他們二人了。
阿梨縮在他懷裡,小口倒著氣兒,碎碎與薛延說話,她聲音很小,薛延要仔細分辨才聽得清。
她說,「我還沒給你做過桂花小圓子吃呢。」
薛延道,「等你病好了再做,你做多少我便就吃多少。」
阿梨吸吸鼻子,「可是要等到桂花開,那要九月份,現在還不到五月,還有好久啊。」
薛延嗓子啞啞,「不久,時間快得很,一晃就到了。」
阿梨似是沒聽見,又重複了遍,「真的還有好久。」
薛延摸摸她臉頰,柔聲道,「沒幾個月的,荷花謝了,桂花就要開了,到時候咱們不僅包小圓子,還要去採花釀酒。我帶你去城西小河釣鯉魚吃,我還記著你那日做的糖醋魚,特別香。」
阿梨的聲音極輕極輕,被風一吹便就散了,「可是薛延,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等得到了……」
薛延問,「你說什麼?」
阿梨閉上眼,將臉埋進自己的臂間,淚不知不覺化開,她哭得無聲無息。
薛延沒有再問。
那時候,薛延還在在心裡祈禱著這只是些小病小痛,養過了就好了。
他不知道,阿梨的世界已經成了一片空茫,她什麼都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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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匯藥堂,那裡難得還燈火通明,夥計正抱著掃帚慢條斯理地掃地,整個屋子裡充斥著濃郁的藥味。那不是什麼好味道,聞起來苦而沉,平常人許是會覺得能靜心安神,但若是生了病的人聞著,心都要提起來。
門口坐著的是上次給馮氏看病的姜大夫,他似是剛忙完,還在吃著飯,聽見響動聲後稍抬了下頭,問,「什麼病?」他還記得阿梨,沒等薛延說話便就放了筷子站起來,問,「喲,這是怎麼了?」
薛延急急道,「發了熱,燒得狠了,大夫您快些給瞧一瞧。」
姜大夫挽了挽袖子,指著一旁診台,「到那裡去。」
那是方狹小空間,旁邊擋著一叢種在花盆裡的翠竹,架子上擺滿燭台,倒是明亮。阿梨被薛延扶著坐好,她捂唇咳了兩聲,而後將腕子搭在脈枕上,由著大夫去擺弄。
安靜的時光極為難捱,她心中又悶又亂,目光找不到焦點,過了好久,才終於落到自己膝蓋布料上。那上面不知怎的染了團髒污,濁濁的一大團,與淡淡青色相襯顯得格格不入,阿梨用手指去撫,擦不掉。
無用功,但她還是忍不住去做,輕輕地、一遍遍去撫。
阿梨察覺到姜大夫在她的腕上換了幾個位置,停留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最後離開了。
她頭暈暈沉沉,卻又覺得自己輕飄飄,想說句話,但嗓子乾的像是口涸了的水井,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薛延問,「大夫,怎麼樣?」
姜大夫抬手摸摸阿梨的額,搖頭道,「不是太好。」他皺著眉,又問,「小姑娘,你有沒有覺得哪裡痛?」
薛延將視線轉向阿梨的臉,但她就只是垂著眸子坐在那裡,連一絲表情都沒有。
薛延覺得全身的血都一點點冷下去,他試探著喚了句,「阿梨?」
意料之中沒有得到回應,薛延艱澀咽了口唾沫,將身子矮下去,又連著喚了幾聲她的名字。可任憑他說的再大聲,阿梨都只是像尊瓷娃娃一樣,安靜而脆弱。
薛延眼底漸紅,他扶住阿梨的肩膀,聲音啞的不成樣子,「阿梨,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阿梨茫然地抬起頭,她不知所以,但看見薛延眼角有淚,吃力地抬手為他擦了一下。
薛延攥住她腕子,將她的手掌貼向自己面頰,幾近絕望,「阿梨,你和我說句話啊。」
姜大夫嘆氣著搖搖頭,攔了他的動作,問,「她識的字嗎?」
薛延頭都未偏,只顧盯著阿梨瞧,啞聲回答,「識得。」
姜大夫頷首,握筆蘸了墨,在紙上寫了三個字,「可聽物?」,後遞到阿梨手裡。
明明在心中已經知道結果,但薛延還是忍不住心中存一絲僥倖,直至他看見阿梨捏著紙,緩緩地搖頭。
那一瞬,薛延覺得天都塌了。
燭火把房子照得明亮,牆角的藥櫃黑漆漆的,有個小藥童正攀著梯子往上爬,嘴裡念叨著「當歸一錢,熟地二錢,黃芪……噢,也是一錢……」
他呆呆站在那,眼前一切都變得虛幻,只剩一個阿梨。她仰著臉,神情平靜而溫和,沒哭也沒鬧,手搭在膝蓋上,指頭纖細,白的恍若透明。
薛延喉嚨脹痛,覺得不真實。
明明昨晚他還說要帶著她去寧安的,早上離開的時候還好好的,但現在,怎麼什麼都變了呢?
這樣的無能為力讓他覺得心擰成一團,快要攪成了汁。
他不知道自己在流淚,直到阿梨攥住他的手指,低低道,「薛延,你不要哭。」
薛延下意識開口喚她的名字,但又想起她聽不見了,心都縮起來。
他上前把她抱在懷裡,只幾個喘息而已,阿梨卻察覺到脖頸一片濕熱。
她被燙的顫了下,咬咬唇,又說,「薛延你別哭,說不定明日一早就好了呢,沒什麼事的,我也不疼。以往不也有這樣的時候?只是這次時間稍長了些罷了,沒關係的,」
她太懂事,所以更要人心疼。
薛延用手扣著她後腦,心尖的位置一縮一縮地痛,喃喃喚了句,「阿梨……」
饒是見慣生死,這樣場景也還是太讓人覺得心酸。姜大夫長長嘆了口氣,道,「我醫術實在有限,治不了這樣的病,先開副方子把燒退了吧,至於耳病,你們去別的地方看看。」
薛延抱著阿梨,一刻也不敢鬆手,生怕她忽的就不見了,他僵硬地點點頭,道,「麻煩大夫了。」說完,他又著急接了句,「藥選貴些的,我們不差錢的,有用就好。」
姜大夫拍拍他的肩,藹聲道,「那邊有鋪軟塌,帶著小姑娘去歇歇罷,喝了藥再走。」
薛延說好。他珍護倍至地將阿梨抱起來,連走太快都不敢,怕風驚擾了她。
路過一叢吊蘭,細細的長條葉子,被擦的光亮亮,柔軟地垂下來,中間似有若無地隱者一朵嫩白的小花。那花長得極小,顫顫巍巍懸著,像是稍微被風一吹就會凋萎下來。
阿梨抬手去碰了下,柔的像是在撫摸絲緞。她眨了眨眼,歪著頭枕在薛延肩上,輕聲道,「我想睡了。」
薛延將她放在榻上,又扯過毯子蓋住她身子,坐到一邊拉著她的手,在她手心裡一筆一划地寫,「我守著你。」
阿梨笑了,說,「那我便就安心了。」
薛延笑不出,他忽然覺得命運太殘忍。
當年薛家破敗,他接連失去祖父,失去爹娘,失去一切,那時他成日裡醉生夢死,認定了上天可笑。但是他畢竟走偏做錯過,面對這一切的時候,薛延還能給自己找個由頭,說這是老天看不下去給他個警醒,要他改邪歸正,重新做人。
可是阿梨又做錯了什麼呢?她那樣好,為什麼還是要經歷這些。
薛延掩面,他哭不出淚,但心在滴血。他都已經想要往正路走了,他甚至還想過,如果下些功夫在書本上,說不定能考個功名,實在不行便就去做生意,他走南闖北見過那麼多世面,總能將買賣做起來的。而等以後有了積蓄,便就買個宅子住,養家餬口這樣的事還是要男人來做,他有信心給阿嬤和阿梨一個看得到光的未來。
他都計劃的好好的了,可還沒來得及與阿梨說,她便就再也聽不到了。
薛延不敢去想,她那麼瘦弱的一個女孩子,得要多大的勇氣,才能面對這樣一個無聲的世界。
阿梨睡著了。
她微微側著頭,呼吸平穩綿長,肌膚如瓷,柔婉的像是副畫兒。
有人抬了一扇小屏風過來,擋在榻前,山水畫,磅礴大氣,入目儘是蒼茫。屏風只有半人高,只能擋住小半的光,薛延牽著阿梨的手,頭往後靠在牆壁上,腦中混混沌沌想著事,不知不覺竟然睡著。
他做了個夢,很短,是阿梨來家的那個晚上。
她穿著阿嬤的舊襖子,小臉瑩白白,蹲在地上溫酒,滿屋子都是桂花的香氣。他闖進去,將阿梨嚇了一跳,她惴惴不安像只兔子,捧著酒瓶與他說,「你便就先歇著吧,我去廚房找阿嬤來。」吳儂軟語,唇角淺淺梨渦。
薛延像是游離在這世界之外,他站在一邊,看著夢中的那個自己搶了阿梨手中的瓷瓶,狠狠擲在牆上,罵她「滾」。
薛延想要阻止,但是一切都不受他控制,這個夢如同記憶的回放,讓他清楚地看見自己以前有多糟糕、有多壞。
他看著阿梨手撫著心口,被他罵的慢慢紅了眼眶……
薛延悔的像是要死了一樣。
薛延想,如果還能回到最開始的那一天,他打死也不會在阿梨還聽得見的時候,對她說那麼多難聽的話。
這個夢一點也不好。
再醒過來的時候,薛延盯著壁上的那點燭火,好半晌沒有緩過神來。恍惚中,他好似還處在家中的那方暖炕上,喝酒喝得頭暈眼花,阿梨站在一邊,很輕柔地哄他喝蜂蜜水,她脾氣總是很好,無論他多過分,也不會凶。
薛延第一次這樣恨自己。他甚至自虐般地開始想,如果當初他不那麼混,阿梨沒有那樣勞累辛苦,是不是也不會病成這樣?
如果現在躺在那裡的那個人是他,那就好了。
旁邊地上有個藥童用來挑藥材的小馬扎,薛延把它搬過來,他坐上去,高度正好,恰面對著阿梨的臉。薛延端著茶杯,用指頭蘸著溫水,輕柔地往她乾裂的唇上塗,他做的很小心,似是窮盡了畢生的溫柔。
屏風後自成一方天地,屋內安靜,只有藥童抓藥時候的窸窸窣窣,和燭火偶爾炸開的聲音。這樣的環境中,腳步聲響起的極為突兀,裡間慌慌張張跑出來個年輕大夫,喚道,「師傅,師傅,那胡公子淌了鼻血了!」
姜大夫正往嘴裡扒最後一口冷飯,聞言,急忙忙站起來,問,「好好的,怎麼就流血了,可是哪裡出了內傷?」
年輕大夫說,「不是,就只皮肉傷而已,但是他吃多了參片。」
姜大夫皺眉,撣撣袍子往內屋走,問,「吃了多少?」
那大夫掰著手指算了算,道,「四片半罷。」
「胡鬧!」姜大夫氣得鬍子要翹起來,「你也不怕給他吃暈過去!」
年輕大夫唉聲嘆氣,「不是我要給他吃的,胡公子他來搶的。」
胡公子。薛延微微偏頭,看向二人走去的方向,神情莫名。
阿梨嚶嚀一聲,似是覺得冷了,往毯子底下又縮了縮。薛延忙轉回頭,將外套脫下來蓋在她身上,安慰地撫了撫她的臉。
阿梨蹙著的眉漸漸鬆開,又沉沉睡去。
裡間的吵鬧聲還在繼續,大多是胡安和在據理力爭。
他道,「吃幾片參又怎了,我又不是不給錢。這東西對身子好,我昨日損了元氣,是該好好補補的。」
姜大夫無可奈何地勸,「凡事總要有個度,人參再好,吃多了也是毒,何況你是皮肉傷,抹幾天藥便也就好了,沒什麼大礙的。若是你覺得身子虛,我便再給你開幾味補氣血的藥,你喝那個便成。」
胡安和擰著眉,「人參不補氣血嗎?」
姜大夫有些生氣,「我說過,凡事有個度。」
胡安和是個惜命人,平時好說話,一遇見關乎他性命的事便開始胡攪蠻纏,又道,「我多補些,把以後幾年的份兒給帶出來,豈不是一勞永逸?」
年輕大夫左右看看,想要打個圓場,胡安和又「嘶」的一聲,問,「姜大夫,您快來幫我瞧瞧,我這鼻血怎麼就止不住了?失了這麼多血,我得再吃多少參片才能補得回來。」
姜大夫一甩袖子出了門,恨鐵不成鋼道,「你便就吃罷,吃罷,我也懶得管你!」
而後便又是胡安和一陣手忙腳亂的噼里啪啦,年輕大夫追著他按迎香穴,急急說,「胡公子,你先躺下,別到處轉了,我跟不上!」
過了約莫半刻鐘,胡安和終於捂著鼻子走出來。他現在渾身火燒火燎,覺得一股熱血直衝腦門,身邊一個小廝扶著,本是想直接回家的,但眼角一瞥,就見著了坐在一邊的薛延。
他先是不敢相信,但仔細打量過後,眼睛猛地一亮,邁了步子就走過去,喚了聲,「薛延?」
薛延只顧盯著阿梨的眉眼瞧,理都沒理胡安和。
胡安和一生氣,鼻血又竄出來點,他拿手指著薛延鼻子,怒道,「你昨日為何打我?」
薛延不耐煩低斥,「小聲點!」
「我爹都不曾打過我,你倒好,還套了個麻袋。」胡安和氣沖沖坐下,又說,「我都與你說過,那事不是我做的,你偏偏不聽,怎樣,牢飯好吃嗎?你這次是運氣好,若有下次,我非逮著你扒了你的皮。」
他仰著頭摸了把鼻孔,見沒了血跡,有些高興,說,「我找人查過了,那事是侯才良做的,我定饒不得他。」
他轉頭,「也饒不得你!」
胡安和狠話撂完,本已做好準備與薛延大打出手,但他卻一句話沒有。
他一愣,問,「薛四少,你不會已是忍辱負重到這樣了吧?」
「胡安和。」薛延忽然低低叫了聲他名字。
胡安和下意識答了句,「唉,我在。」話音落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有多掉面子,他臉一沉,又想扳一局回來。
但不待他出聲,薛延又道,「趁著我現在不想動手,你最好有多遠滾多遠。」他終於抬頭,眼裡一片猩紅,目光沉得可怕,「別等老子跟你玩命兒。」
胡安和咽了口唾沫,這才注意安靜躺在榻上的阿梨,她身上蓋著薛延的外衫,袖子長長垂到地面,更顯得纖柔脆弱。他眨眨眼,問,「阿梨病了?」
薛延冷眼看過去,啞著嗓子道,「阿梨是你能叫的?」
胡安和被他這一瞪,渾身燥熱都散了不少,他唇動動,問,「那……小娘子?」
他覺得薛延看他的眼神像是能撕了他的嘴。
一時尷尬。
旁邊小廝上前一步,問胡安和要不要現在回府,胡安和思索一會,擺了擺手,道,「等等再說。」他坐在一邊冷凳子上,聞著從爐火間傳來的股股藥香,一時間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麼非要待在這。
若說是為了羞辱薛延,他還真是不敢再張那個口了,但若是不為了這個,他怎麼就捨不得走了?
不知過多久,藥童端著煎好的藥過來放在一旁小几上,道了句,「薛公子,藥好了,要趁熱喝的。」薛延應了聲。
那藥的味道澀得很,胡安和皺皺鼻子,問,「這藥聞起來怎麼那麼怪?」
藥童說,「加了靈磁石和硃砂,對耳朵好。」
什麼耳朵?胡安和一時沒緩過味來。他想再問一遍,但那藥童已經走了。薛延輕輕拍了拍阿梨的手將她喚醒,又扶她半坐起來,用勺子將藥一口口餵給她。
阿梨溫順飲下,沒喝幾口,瞧見對面的胡安和,愣怔一瞬。
胡安和呆呆地擺了擺手,與她打了個招呼,轉而想起什麼,又急急說,「阿梨,那日我真的沒要砸你的攤子,那是個誤會,誤會還是要說開的好。」
阿梨只看他嘴皮子動來動去,她沒理,又垂下頭去喝藥。
過好一會,胡安和眉毛扭成一個結兒,恨恨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都什麼狗脾氣。」
那邊,藥童又轉身折回來,與薛延道,「我師傅剛要我轉達您,寧安有個回春堂,到那裡瞧瞧,說不準有辦法。」
薛延摸摸阿梨的發,低聲說,「謝過。」
藥童嘆了口氣,站在一邊看了阿梨一會,嘟囔著,「這麼好看的姐姐,真可惜……」
胡安和雲裡霧裡搞不清楚,但也沒人理他。他覺得惱火,又想起剛才自己這一通熱臉貼冷屁股,更為生氣,招手就要帶著小廝走,哪成想急火火剛出了門就撞上一個人。
他往後退了步,剛想要罵人,卻認出那是馮氏,堪堪閉了嘴。
馮氏也還記得他,眼睛瞪大一瞬。
胡安和頭都脹了一圈,他按著鼻樑,又解釋一遍,「大娘,那日你家的攤子……」不是我讓人砸的。
馮氏哪有心思聽他囉嗦,沒等胡安和說完便就繞開了他,忙忙去找阿梨。她手裡提著食盒,問了句「阿梨好些了嗎」,就要將粥盛出來。
米粥白糯糯,上面一層粘稠粥油,馮氏絮絮念著說,「我還煮了三個蛋,就算不想吃粥,也總要吃個蛋,要不然虧了的身子怎麼補回來?」
薛延看著馮氏被食盒勒出紅痕的手,眼裡酸澀,一時不知該怎麼與她解釋。
可該說還是得說,總是瞞不過去的。
阿梨聽不見聲音,但看著馮氏一點點斂起的笑容,漸紅的眼眶,也知道薛延在說什麼。她喉頭髮苦,但又受不得這樣壓抑氣氛蔓延,往前探身拉住馮氏的手,溫溫道,「阿嬤你不要急,我覺著好多了。」
頓一頓,阿梨又笑道,「阿嬤,我想吃你燉的粥了。」
馮氏的眼淚接連順著頰邊往下淌,她上前抱住阿梨的肩,哭著道,「我這麼好的閨女兒,怎麼就這麼苦命呢?」馮氏閉緊眼,一遍遍重複著,「憑什麼啊,憑什麼要這樣啊!」
薛延站在一邊,拳頭垂在身側,緊了又松,最後輕輕拍了拍馮氏的背,說,「阿嬤,你別哭,你哭著,阿梨就更難受了。」
馮氏慢慢抬頭,緩了好一會,她抹了把淚,低聲說,「不哭了,哭又有什麼用。日子總要過,咱們就算傾家蕩產也得治。」
薛延長長呼出一口氣,上前抱住兩人的肩。
胡安和傻呆呆站在一邊,看著這一幕,愣著說不出話。他忽然也覺得鼻子酸了。
馮氏揉揉阿梨的臉,也擠出個笑,說,「阿梨乖,沒事的,只要咱們家還在,哪裡有什麼度不過去的坎兒。」她知道阿梨聽不見,但還是忍不住又重複一遍,「咱們心在一起,沒什麼過不去的,你好好的,誰都不會拋下你的。」
薛延抿唇,心疼的像是鈍刀割肉。他終於知道什麼是一個家,什麼是擔當,卻是用這種幾近慘烈的方式。
薛延說,「阿嬤,我今晚帶著阿梨去寧安。」
馮氏說好,過一會,她又抬頭問,「這個點兒了,哪裡去找車?」
薛延眉頭皺了皺,還未開口,就聽旁邊傳來句軟軟趴趴的聲音,「要不然,去我家裡弄一輛馬車吧。」
薛延回頭,見是胡安和在說話,有些意外。
胡安和撇撇唇,道,「你可別誤會,咱們一碼歸一碼,我還是恨你,你五年前罵過我一場,昨天又打了我一頓,這仇咱們一輩子完不了。但我和阿梨無仇無怨,這事我見著了,總不能放手不管,那多缺德。」
他嘟囔著,「我爹好歹也是這的父母官……」
薛延沉沉看著他,好半晌沒說話,最後忽而上前一步。胡安和下意識往後躲開,卻被拍了拍肩膀,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薛延,聽他極為鄭重地朝他道了句謝。
胡安和忽然覺得暈乎乎的。
而待他再緩過神來,已經帶著小廝行往回家備馬車的路上了。風吹的胡安和腦門一陣冰涼,他打了自己一巴掌,低低地罵自己賤皮骨,當初一時受薛延的氣,現在一輩子都翻不回身來了。
窩囊!
兩個時辰後,一輛馬車駛上隴縣官道,劈開夜色向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