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還記得那晚在匯藥堂見到胡安和,他財大氣粗地吃參片,吃得兩鼻流血還不願停,現在怎麼潦倒成了這個樣子,買個包子還要賒帳?阿梨奇怪地看著胡安和,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本想再多問一句,胡安和卻等不及了。
他從門縫裡擠進來,掀開籠屜就抓了個包子,包子上面還冒著熱氣,胡安和覺得燙,兩隻手把那個包子顛來倒去,嘴裡呼呼吹著風,但仍舊不捨得鬆手。阿梨呆呆看了他一會,在胡安和忍不住呲牙去咬的時候回過神,她喚了句,「你等等」,而後忙扯了張油紙給他,又伸手招呼他到桌邊坐下,轉身去拿了副碗筷,給盛了碗清湯。
胡安和感動得兩眼淚汪汪,口齒不清地說,「阿梨,你真好哇。」
他嘴裡塞得滿登登,阿梨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便就沒接話,只端正坐到了離胡安和三步遠的地方,與他說,「你且等等,薛延就要回來了,你若有事便就與他說罷。」
阿梨聽不見,她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有多大聲,怕吵到別人,所以出聲時候都是輕輕的。胡安和聽著她溫言慢語,再對比了下家中娘親倒在床上哭天喊地的樣子,忽而覺得世界的清淨了,他一激動,眶中的淚又多了點,把阿梨看得心頭髮慌,她茫然眨眨眼,問,「你還要吃嗎?」
胡安和猛點頭,他三兩口把剩下的半個包子塞到嘴裡,含糊說,「我都一天沒吃東西了,我還能再吃一籠屜。」說完,他也等不得阿梨給他盛了,揮揮手要阿梨躲遠點,胡安和一擼袖子,真的端了一屜包子到桌邊。他眼睛尖,一下子就看見醋罈子在哪兒,給自己又倒了半碗醋,兩腳踩在椅橕上,吃得旁若無人。
阿梨抹了把鼻尖,隔了老遠,似乎還能聞著胡安和身上的酒味兒。
薛延回來的時候,胡安和正抱著肚子靠在椅背上打嗝,阿梨一直盯著路口,見著他身影后便忙不迭跑過去。薛延伸手攔住她腰,挑眉笑,「這才多一會,這麼想我?」
阿梨搖搖頭,踮腳小聲和他說,「那個胡公子來了。」
薛延眯眼,問,「胡安和?」
阿梨點頭,緊緊攥著他胳膊,又道,「他喝醉了,整個人都有些瘋癲顛,還說要賒包子。」
薛延「啊」了聲,眼中也有些迷惑,「賒?不至於罷。」他用拇指抹掉阿梨額上的汗,道,「別慌,我去看看。」
店面很小,又擺了個大水缸和方桌子,剩餘地方只容得下幾個人走動。胡安和挺高的一大男人,四仰八叉倒在椅子上摸肚皮,他兩腿一伸,好像把整個屋子都擠得滿滿。薛延推門進來,先是端詳了他一會,而後毫不留情抬腿踹了他膝蓋一腳,低聲喝道,「你這是死了?」
胡安和吃飽了,困得迷迷瞪瞪,被這一踹,恍然驚醒。他坐起來,先是揉揉眼睛,這才看見站在面前的薛延,他神色顯得有些激動,先是哆哆嗦嗦叫了聲「四哥」,而後嘴一癟,就要哭。
薛延偏頭罵了聲「娘的」,而後抓了塊抹布扔在他臉上,黑著臉道,「鼻涕先擦擦。」
胡安和腦子裡混沌一片,但還挺聽話,攥著那方紅抹布擦了把臉,眼圈紅紅看著薛延說,「四哥,我這心裡,好苦啊!」
「……」薛延和阿梨對視一眼,眼神複雜。
沒過多久,馮氏也提著面回來,她看著胡安和那副鬼樣子,也被嚇了一跳。馮氏心善,還低聲勸慰了幾句,阿梨給胡安和兌了杯溫蜂蜜水,四人圍成一圈坐在桌邊,聽著胡安和哭訴。
哩哩囉囉一大通,總結起來倒很簡練——胡安和被騙婚了。
他那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妻,還有那個危難之中不離不棄、信守諾言的老丈人,都是騙子。
胡安和覺得自己非常的難過。
「江之道就是個老賤人!」胡安和拍了下桌子,罵的咬牙切齒,「一大把年紀了學人家賭博,屢賭屢輸,還不長記性,不過一個月時間,賠的牙都掉光了!最後膽子又大起來,學人家挪用稅款,一千多兩啊,輸得那叫一個……個老賤人!」
他痛飲一杯茶,又道,「我說他怎麼想著要與我家結親了,原是想要拿我的聘禮去補虧空!光是這樣也就算了,你知道那個江老賊給他女兒的嫁妝是什麼嗎?是他娘的欠條啊!」
胡安和痛心疾首,「一千兩的欠條啊!」
薛延總算聽懂,他慢慢坐直了身子,問,「你家裡竟還有一千兩?」
「原來是有的。」胡安和抬手抹了把臉,「但現在沒了,還欠了一屁股債。」
薛延略思忖,又道,「可若是按律,這是江家騙婚,那欠款你不必還,將嫁妝送回去就是了。」
「話是這麼說。」胡安和頹喪往後一靠,「但是那江老狗他帶著全家老小都跑了,我到現在連玉蓉的面兒都沒見著。江之道說兩家路途遙遠,嫁妝要先行送過來,我爹說好,結果還真送過來了,十四口紅木箱子,看著光鮮亮麗好得很,打開一看全是土,土上擺著的是欠條。我也是納了悶,千里迢迢送幾箱子土過來,他不嫌沉嗎?」
薛延「嘖」了聲,道,「不愧是當朝五品大員,這心機還真是深得很。」
「還有更深的。」胡安和說,「他還說玉蓉初一時候能到隴縣,初二就要大婚,他不能讓自己家女兒無名無分地嫁,但時間又來不及,所以要先把婚書請下來。我爹心也慌,他一九品官,玉蓉是下嫁,他害怕夜長夢多,連連答應,結果……這個江老狗啊!」
薛延抬手捏了捏鼻樑,看著胡安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比劃,「我現在真是走到了人生低谷,我左手欠條,右手婚書,江老賊把我們的住處給了那些要債的打手,大喜的日子是一波又一波的人來要錢,我爹把僕人全都遣散了,又賣了我娘和二姨娘的首飾,連後院裡的兩頭豬都給換了錢。就一夜之間,我就從官家子成了窮光蛋,還是個已婚的。」
胡安和越想越心酸,伏在桌面上痛哭出聲,「我這命怎麼那麼苦啊。」
薛延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背,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胡安和抽抽噎噎好半晌,終於又坐起來,「我家現在把能賣的都賣了,最後終是湊齊了那份錢,得了個安生。但是,我爹本來是給我買了兩處院子做聘禮的,現在補不齊剩下的錢,房東不肯通融,還要告我們違約,將房子要回去。」
薛延說,「你爹不是縣令,怎麼還有人敢在隴縣欺負你們?」
胡安和道,「房東是付六他二舅舅!」
他用手背擦了把眼角,咕噥著,「我來時路過城西小河,要不是怕水冷,我都想跳下去了。」說完,胡安和衝著薛延抖了抖褲腳,道,「你瞧,我褲子都濕了,要是再不巧那麼一點,你這輩子就都見不著我了。」
馮氏「哎喲」一聲,忙忙道,「好孩子,你可別想不開,活著多好啊,活著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你家裡就剩你一個孩子,若是你再出個三長兩短,讓胡縣令活不活了。」
胡安和低低道,「我爹自身難保,我家裡快要連飯都吃不起了,大燕國建國以來,就沒見過他這麼窮的官。」
薛延對外一向鐵石心腸,但現在也開始覺得,胡安和實在是太可憐,前些日子見他還意氣風發,說自己要娶親了。而現在,人財兩空,連口包子都吃不起。他沉吟了會,偏頭問,「你還缺多少錢?」
胡安和眼巴巴,道,「三十兩。」
三十兩,若放在以前,就是胡安和一頓飯,現在為了這點銀子,他砸鍋賣鐵也湊不齊,連房子都要賠進去了。
但這三十兩對如今的薛延來說也不是個小數目,他也拿不出來。
胡安和看著薛延冷凝的神色,心漸漸涼下去,鼻子一酸,又要哭出來,他說,「我爹現在後悔死了,當初他因為太吝嗇,朝臣不喜歡他,出事之後連個求情的都沒有,我爹痛定思痛,來了隴縣後大筆撒銀子,為的就是廣結善緣……他現在恨不得到當初吃流水席的那些人家裡去要錢,若是當初他不那麼大手大腳,如今也不會難成這樣。」
胡安和掩面,「這錢怎麼就花不對呢。」
阿梨分辨不出他在說什麼,就見他從頭到尾都含著淚,她察覺到氣氛沉悶,咬咬唇,給胡安和遞過去一張帕子。
胡安和癟癟嘴,說了聲謝謝。
阿梨看懂,小聲回了句,「不客氣的。」
胡安和聽著她溫柔和善的聲音,眼一酸,剛憋回去的淚又要流出來。
阿梨被嚇了一跳。
薛延看不下眼,抬腿踹了胡安和一腳,低聲罵,「挺大個老爺們,遇著事就知道哭,哭有個屁用。」
胡安和說,「我也不想哭,但是怎麼辦,人家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我這都要掉溝里去了,路呢?」
薛延兩手插進發里,煩悶地屈起手指,瞥了他一眼。
過了好半晌,胡安和站起來,拍拍衣角,嘆氣道,「我知道我這人不太討人喜歡,我也說不出好聽的話,學不會拍馬屁,一肚子迂腐還挺愛裝蒜。我在這裡這麼長時間,也沒什麼能說話的人,從那事過去後,我就和侯才良翻了臉,他現在見著我,牙一呲像是恨不得要吃了我。我心裡難受,家裡太憋悶,想出來躲躲,但繞著街走了一圈,發現能說幾句話的,也就只剩下你了。」
胡安和聲音低低的,「給你們添麻煩了,抱歉,我就先走了。」
馮氏也站起來,看著他頹喪的背影,喚了聲,但手抬起來,又不知該說什麼。
她轉向薛延,眼中焦灼,問,「這可怎麼辦啊。」
阿梨不明所以,貼靠在馮氏的臂上,也望著胡安和走去的方向。
薛延咬咬牙,喊了聲「胡安和」,他說,「你回來,咱們再想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