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小販說完那句後,薛延也沒等回答,便就牽著阿梨回家了。
他本就不是愛管閒事的人,這事他也管不了,第二日與胡安和說了聲,要他回去提醒胡魁文多加探查,便就沒再多想了。這種騙局自古有之,以往在京城也出現過,不過當時的人倒賣的是前朝大家的假造字畫,是個專門從事這個行當的團伙,其中有人負責字畫模仿,有人負責印章仿製,還有人扮演前朝文人的重孫玄孫,誘人上鉤。
分工明確,各司其職,令人咂舌。
年節一晃而過,轉眼便就過了破五,街上商鋪也都再次開張,爆竹的紅紙仍舊滿街都是,年味卻散了很多。胡魁文聽說此事後頗為重視,與鄰近的幾個縣城都通了氣,但那個賣假貨騙人的小販沒再出現過,也沒見還有其餘人做這樣的買賣。
正月十四的時候,韋翠娘派人來酒樓尋阿梨,邀請她和馮氏到永定小聚。
韋家是大商戶,人脈關係錯綜複雜,對普通人來說,過年就是圖個樂呵喜慶,但對於韋掌柜這樣的精明商人,過年則成了走動關係的好時機。從除夕夜前幾天開始,韋翠娘便就跟著韋掌柜到處周旋送禮,請人吃飯,半個月下來,臉都笑僵了,現在好不容易消停下來,便就想念起阿梨,念著要和她一起說說話,逛逛街。
永定是個大縣,比隴縣要熱鬧許多,上元節那日晚上有燈會,據說還有舞龍舞獅,搭了戲班子唱戲。
阿梨自然是欣然應允的,薛延不放心她和馮氏單獨出行,便也陪著一同去了。胡安和知道此事也坐不住了,賴皮賴臉非要跟著一起,但他自己又不好意思,還生拉硬拽扯上了小結巴。
這下好了,本來是閨中密友之間的小聚,被兩個男人一瞎弄,成了浩浩蕩蕩的一行人。
韋翠娘見著的時候,表情無奈至極,話都說不出來了。
韋家在永定的住處是個二進二出的大宅子,地界算不得多大,但只有父女兩個主人住,顯得極為寬敞。阿梨到的時候還不到午時,韋翠娘卻已經將吃食都準備好了,都是些精緻的小點心,桂花糕、棠梨酥、拔絲芋頭,還有一小壺溫好了的甜梅酒。都是好吃的。
若這是在薛家,胡安和早就伸手了,但今個卻矜持得過分,就坐在一邊凳子上,老老實實的,眼都不亂瞟。
馮氏覺著奇怪,蹙蹙眉,輕聲問了句,「小胡這是生病了?」
韋翠娘本拉著阿梨的手說悄悄話,聽著這話,下意識偏頭看過去。
從進門開始就沒人搭理過他,胡安和本來蔫噠噠的,被韋翠娘眼神這一掃,又活過來,中氣十足道,「阿嬤,我沒事,我特別好。」
馮氏還是有些不放心,仔細看了看他臉色,又道,「剛剛在馬車上不還興高采烈的,怎麼現在卻不說話了?」
胡安和有些尷尬,拳頭抵著下唇,聲音悶悶的,「我沒有。」
小結巴本就和韋翠娘不太熟,還被她凶過一次,這次來的不情不願,早就對胡安和心生怨念,小聲嘀咕著,「怎麼沒有,二掌柜的一路上嘴巴就沒停過,叭叭叭可會講了,高興的和個什麼似的。不是還特意去鳳德軒買了個簪子嗎,寶貝得碰都不讓人碰,藏哪裡去了?」
說完,小結巴手還到他胸前摸了摸,「二掌柜你不會給弄丟了吧?」
「丟什麼丟!」胡安和惱羞成怒,一巴掌把他的手拍下來,「我教你說話不打結,不是讓你現在到處與我作對的。」
小結巴委屈看著他,眼睛眨了眨,閉嘴了。
薛延樂得在一旁看戲,抱著個笸籮嗑瓜子,也沒有要出聲說句話的意思。
韋翠娘一直盯著胡安和瞧,胡安和本來還神態自若的,但被這樣看著,臉越來越紅,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了。阿梨吃了一小塊桂花糕,本來沒注意他們在說什麼,但現在瞧著胡安和那副羞答答的樣子,也愣了瞬,關切問道,「你病了嗎,要不要歇一歇?」
屋裡所有人都在看他,候在一邊的兩個丫鬟竊竊私語,不時瞟他一眼,還偷偷笑一下。胡安和咽了口唾沫,覺得若是他現在不認下這個病,今日怕就是沒法收場了,思及此,他舔舔唇,「嗯」了聲,「我是有些冷,好像有些燒起來了。」
韋翠娘忽而笑了,指著他的衣裳道,「濕了那麼一大片,不冷才奇怪。」
胡安和茫然一瞬,低頭瞧了瞧,臉色一白。
臨出門前他還特意選了件顏色漂亮的袍子,月白色,極顯文人氣質,但現在不知怎麼就沾了好大一片水漬,從手肘到袖口,還在往下滴著水,打得膝蓋也濕了。鼻端散發著股淡淡的梅子酸甜,胡安和往桌上一看,原來是他碰倒了杯子。
這種梅子酒味道淡,也不上頭,韋翠娘都是當作茶水喝,用的是半個巴掌高的大茶杯。
剛才他一直緊張兮兮的,想著該怎麼和人家搭話,也沒注意這個,現在瞧見,胡安和羞憤欲死,恨不得奪門而出。
薛延若無其事窩在椅子裡嗑瓜子,見胡安和眼刀掃過來,無辜聳了聳肩膀,「不是我沒提醒你,我真的沒看見。」
韋翠娘倒是很給面子,也沒說什麼別的,只吩咐讓人去買件新的送過來,便就轉了別的話頭,衝著阿梨和馮氏道,「永定的東邊有座小山,山坡上長滿了茶梅花,粉艷艷的,長在雪地里漂亮極了,還香得很,趁著時間還早,咱們去看看罷。」
阿梨笑著答好,薛延也表示沒意見,輪到胡安和,他嘴巴張了張,剛想說話,便就聽韋翠娘道,「你受了寒,便就在這歇歇吧,我去差人給你備一間房,等我們回來,晚上再一起去看燈會。」
胡安和喉頭一梗,心裡著急,忙解釋道,「我……」沒病。
話還沒說完,又被韋翠娘打斷,她牽著阿梨的手站起來,又挽上馮氏的胳膊,笑眯眯道,「馬車就在外頭,那咱們走罷。」
胡安和看著她背影,總覺得她是故意的,心裡涼颼颼。
薛延是過來人,怎麼會看不出他的春心萌動,他搖頭拍了拍胡安和的肩膀道,「下次別扯謊了,丟臉就丟臉些,千萬別騙人。」
胡安和說,「我……」
小結巴捧著一把咸瓜子,屁顛屁顛跟在薛延後頭出去,臨跨出門檻時,回頭與胡安和又說了句,「大掌柜的說的對,二掌柜您多聽聽。」
胡安和自己一個人站在韋翠娘的臥房裡,想死的心都有了。
沒過一會,韋翠娘身邊的一個小丫鬟恭恭敬敬走過來,遞上一件新衣裳,笑著道,「胡公子,您換上罷。」
胡安和伸手接過來,面如死灰,小丫鬟比了個手勢,示意他出去,「胡公子您這邊請。」
胡安和又累又難過,換了衣裳後便就躺下了,午飯都沒吃,一覺睡到了快天黑。
連中間時候阿梨回來都不知道。
不過一上午的功夫,永定卻全城戒嚴了,街上到處都是巡視的官兵,城門派人把守著,只許進不許出。據說是因為那個賣假貨的團伙又出現了,但這次賣的不是假石頭假玉,賣的是假茶,還差點出了人命。
起因很簡單,今個天氣好,街上又熱鬧,永定有個員外家的老夫人閒來無事,便就帶著下人到街上逛逛,正碰上了賣茶的那伙人。上好的大紅袍,賣三錢銀子一斤,這麼便宜的東西,還被誇得天花亂墜,老夫人是從窮苦日子裡熬過來的,對錢財分外珍惜,聽他這麼說,便就動了心。
她檢查了下表面的那層茶葉,見果然都是條索緊結,葉片紅綠相間,聞著還有股馥郁的蘭花香氣,都是好茶。
老夫人信以為真,直接買了三十斤的分量,高高興興地回了家,還以為占了多大的便宜,馬上便就沏了一壺。
結果上吐下瀉,差點暈厥過去。
員外聽說此事後大為震驚,當即便就報了官,永定縣令先前聽胡魁文提及過此事,也重視起來,沒敢耽擱,下令戒嚴,又畫了賣茶葉之人的畫像,挨戶搜查。
動靜鬧得雖然挺大,但老百姓倒是沒多恐慌,騙子到底不比殺人犯,只會讓人恨,不會讓人怕。街上仍舊熙熙攘攘的,晚上的燈會也沒受影響,照常張燈結彩。
胡安和昨個一夜沒睡,韋翠娘走後他心力交瘁,睡得昏天黑地,小結巴和薛延叫了他三次都沒醒過來。
等到了最後,韋翠娘也沒了那個耐心,乾脆將他自己留在家裡,其餘五個人歡歡喜喜上了街。
胡安和獨自在黑暗中醒過來,聽聞此事後,覺得天都要塌了。
燈會是中元節自古以來的習俗,各式花燈掛滿了整條街,月亮圓盤似的掛在天邊,亮亮堂堂,伴隨歡聲笑語,極為喜慶。阿梨和韋翠娘在前頭走,薛延與阿嬤跟在後頭,小結巴拿著串糖葫蘆,邊舔邊走,落在最後。
街上人本就多,小結巴本來還能跟上他們,但後來被人撞了下,快要到嘴裡的山楂掉在了地上,他低了下頭,再抬眼的時候,阿梨他們便就不見了。小結巴心裡一緊,糖葫蘆也顧不上吃了,在人群里三擠兩擠想要跟上,眼看著都瞧見薛延的背影了,忽然打南邊來了一隊官兵,手裡拿著兵器,凶神惡煞地過來。
小結巴一愣,還沒緩過神來,就被打頭的那個提著衣裳給拎到了路旁邊。
官兵一來,本就擁擠的人群更亂了,小結巴踮著腳尖四處張望,卻再也找不著阿梨了。
他嘴一癟,舌頭上還剩下的半個糖葫蘆都有些發苦。
旁邊的兩個婦人在聊天,一個問,「怎麼忽然來了這麼多當差的,是哪裡出了什麼事兒了?」
另一個答,「聽說啊,是趙員外在裝茶葉的袋子裡找著了一張紙條,上頭寫著那些騙子的落腳地,官兵接著信兒之後,急忙忙要去抓人呢。」
前一個不解問,「這怎麼回事,騙子中間還出叛徒了?」
「誰知道呢,不過到底是好事……唉那邊來了個賣糍粑的,去瞧瞧。」
小結巴腳尖蹭著地,看著那兩個婦人相攜著走遠,恨恨咬了口山楂,被酸的眼睛都眯起來。他嘆了口氣,打算不逛等會了,直接回去,但腳才剛抬起,遠處又狂奔而來個人影,嘭的一聲撞在他手腕上,小結巴連叫一聲都沒來得及,手裡的糖葫蘆就飛了出去,大頭朝下戳在了雪地里。
小結巴干瞪著眼,轉頭去找罪魁禍首,「我……」
但等真的看見人了,後半句就憋在了嗓子眼。
那是個穿著破破爛爛的少年,大冷天一件單衣,補丁摞著補丁,看起來狼狽不堪,卻擋不住一張好看的臉。少年長相極為秀氣,鼻子卻高聳,一雙眼又黑又亮,唇抿著,沒什麼表情。
小結巴一肚子的火驟然就熄了,一點都生不起來氣,說話又有些磕絆了,「你……」
少年看了看他身後幾個提著棍棒找來的男人,急促吸了口氣,忽然抓住小結巴的手腕,急急道,「你能幫幫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