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延手一頓,詫異看向他,問道,「你不是去給那個誰送簪子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胡安和一本正經糾正道,「什麼那個誰,人家有名有姓,叫韋翠娘。」說完,他又擰起眉,往前走了步道,「你們都不信我嗎?真的要有山賊來了。」
薛延敷衍地「唔」了聲,沒再看他,繼續低頭吃飯。
馮氏笑著朝胡安和招招手,「來就來了,編那些瞎話做什麼,就算你不說有山賊來,還能將你趕出去不許你吃飯還是怎麼,去拿副碗筷,過來坐下罷。」
聞言,阮言初往旁邊挪了挪,給他騰出了個位置。
胡安和沒像以往那樣,樂顛顛去盛飯,而是仍舊面色沉沉地重複了句,「薛延,真的要有山賊來了。」
薛延正偏頭和阿梨小聲說話,也沒聽見他在那嘀咕什麼,胡安和一著急,噼里啪啦跑過去,按著薛延的肩膀一陣猛晃,「薛延!你能不能聽我說句話!」
阿梨嘴裡含著半顆丸子,被他嚇了一跳,掉到了腿上。
薛延一陣頭暈噁心,一把甩掉胡安和的手,眯著眼睛吼道,「你若是不能把這事說出個花來,明早就讓你爹過來給你收屍吧!」
馮氏哭笑不得,拿了乾淨帕子來給阿梨擦了衣裳,收拾好了,一家人一起聽胡安和在那裡叭叭叭。
胡安和站在地上,見所有人注意力都轉向他了,終於滿意,他舔舔唇,小聲道,「今個,我不是去永定嘛,我爹知曉了,便就讓我去給王縣令捎個東西,畢竟私下裡的禮物,不方便官差往來送,我就去了。結果,我剛進衙門,就聽見幾個捕快聚在一塊說小話,我悄悄聽,竟然聽見他們說!」
他一番話說得極具感情,面容生動,阿梨貼在薛延肩膀上看戲,她雖然不太知道胡安和巴拉巴拉說什麼,但也能受到他情緒的感染。最後半截話最為慷慨激昂,臉都憋紅了,但重點還沒說出來,便就戛然而止。
小結巴緊張兮兮咬著筷子,被他這麼一嚇,牙差點硌掉,疼得眼淚都出來。
阮言初依舊保持著最初的那個姿勢,安安靜靜坐著,手放在膝上,目光沉靜。
胡安和往他那湊了點,問,「阿言,你想繼續聽嗎?」
阮言初回頭看了看阿梨的表情,抿抿唇,「……我想聽吧。」
胡安和心滿意足,又喝了半杯水,才繼續道,「我聽他們說,那幾個騙子被抓起來後,要送到京里去審,估摸著是活不成了。但還有幾個騙子頭兒流落在外頭,沒被抓,那些頭兒花錢雇了二百里外大行山上的山匪,說要劫獄!二百里而已,現在已經兩天過去了,估摸著,今晚就能到了。」
薛延耐著性子聽他說完,見胡安和最後一臉高深莫測樣子,不可置信道,「幾個捕快的閒言碎語,就把你給嚇成這樣?還劫獄,你怎麼不說他雇了祝融來,要火燒寧北十三縣呢。」
胡安和瞪著眼睛道,「你不要這樣與我嬉皮笑臉,此事千真萬確,永定衙門已經布好兵力,嚴防死守了,就是怕那些山賊今晚偷襲。隴縣與永定這樣近,不得不防啊,縣衙里有值守的捕快,我倒是不太擔心,所以著急地來找你們了!」
此話一出,屋裡瞬間便就安靜下來,眾人面面相覷,但沒一個人相信。
阿梨伏在薛延肩膀上,笑得無聲,胡安和心痛盯著她道,「小梨花,難道連你也不肯信我了?」
阿梨見他真的一副極為難過的樣子,也不敢再說什麼傷他的心,她想了想,輕聲問,「那你準備怎麼做呢?」
胡安和說,「咱們人多力量大,若是聚在一起,也不怕那些山賊會拿我們怎麼樣!要不然,今個晚上,我們就都睡在一起罷!」
薛延涼涼問,「哪來的那麼大地方,要睡六個人。」
胡安和原地轉了圈,「咱們可以打地鋪啊。」
「……」小結巴忍不住了,「二掌柜,你認真的?」
胡安和又急又氣,一腦門都是汗,指著自己鼻子道,「你該不會以為我一天裡費勁跑了七八十里路,大晚上不回家不吃飯,就是為了耍你們玩?我怎麼就那麼不可信,我做過什麼坑蒙拐騙不靠譜的事情嗎?」
其實細想想,好像還真是這麼回事,胡安和雖然沒辦過什麼大事,卻也本本分分沒捅過婁子,還是個讀書人,心算得像是小算盤,出口就能成詩。但是,怎麼就給人的感覺那麼不靠譜呢?
阿梨沒再說話,薛延扯了被子蓋在她腿上,又將人往懷裡摟了摟,沒肯定也沒否定。
最後還是馮氏拍了板,她嘆氣道,「那就按你說的做吧。」要不然也不知道還得折騰到什麼時候。
後半句她藏在心裡,沒敢說。
胡安和終於高興起來,上前環了馮氏肩膀一下,小狗一樣撒嬌,「還是阿嬤對我好。」
薛延拿手捂住的阿梨的眼睛,不讓她看這一幕。
折騰了兩刻鐘,把家裡所有的被褥都翻了出來,這才完成這一大業。阿梨坐在炕上,看著底下四個男人幹的熱火朝天,各色被子五彩斑斕鋪了一地,胡安和虛得很,半趴在地上累得喘氣,阮言初最細心,默默地將所有被角都撫平,最後還給胡安和蓋了張被子。
北地的被面極有特色,大多是暗紅底色,上面綻著大朵大朵的牡丹,瞧著富貴喜慶。屋子本就不大,現在這麼一弄,寒冬臘月,卻像是進了春,百花齊放一樣。阿梨笑得不行,歪身靠在牆壁上,淚都要出來。
薛延氣得直罵,「胡安和,你給爺聽著,今天晚上要是山賊沒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胡安和將眼皮掀開一條縫,氣若遊絲地反問,「我死你活,有區別嗎……」
薛延兩手掐著腰,胸前的衣襟因為熱而扯開,露出大片肌理,他冷笑一聲,指著胡安和道,「再敢頂嘴,撕了你!」
胡安和屁股一扭,嘟囔著道,「潑婦……」
薛延差點背過氣去。眼看著就要打起來,馮氏適時地提著茶壺進來,薛延扭頭看見,不敢再放肆,提起的拳頭落下來,轉身往阿梨身邊去了。
馮氏站在門口半晌找不著落腳點,不由笑道,「你們這,弄得還挺好,就是我怎麼進去呢。」
「阿嬤,你穿襪子進來就成,鞋子放一邊。」小結巴站起來,笑著解釋,邊屁顛顛跑過去接了茶壺往炕上拿。阮言初去扶著馮氏的胳膊,讓她方便脫去鞋子,又與她一起往屋裡走。
棉被暄軟,踩上去跟棉花似的,馮氏哎喲了聲,慢慢坐下來,笑著道,「我活了這半輩子,還沒見過這樣的場景呢,算是長見識了。」她摸了摸被子上的大朵牡丹,又道,「只是被面髒了,不太好洗。」
薛延盤腿坐在炕上,和阿梨頭挨著頭嗑瓜子,冷聲道,「讓那個姓胡的去洗。」
胡安和抱著枕頭縮成一團,都沒力氣和薛延吵了,猶自唉聲嘆氣。
折折騰騰,子時一晃便就過了,桌上的蠟燭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截,燭火搖搖晃晃,眼看著就要滅了。薛延托著腮靠在牆壁上,無聊望著窗外守夜,月亮很亮,清冷的光透過窗紙灑進來,屋裡算不上伸手不見五指,阿梨沒睡熟,頭枕在他腿上,閉著眼睛打著小哈欠。
薛延笑,玩心起來,拿手指去戳她的臉頰,阿梨鼓鼓嘴,雙手拽住他的腕子,往自己脖子上貼,嘴裡念叨著,「你手好冷啊,我給你暖暖罷。」
薛延手指微勾,壞心地撓她痒痒,阿梨小幅度地躲,實在躲不過去,又往薛延身邊蹭,小聲道,「好睏了,你不要鬧我……」
她聲音輕輕的,帶著睡意,尾音拖得又綿又長。薛延聽在耳里,心都酥了一半,趕緊把被子給她掖好,哄小孩一樣拍著她的背,阿梨真的倦了,沒多會就睡熟,薛延愛憐撫了撫她臉頰,輕輕親了下她的手背。
馮氏獨自睡在炕上,小結巴則和弟弟一起擠在角落,阿黃今個晚上精神抖擻,在兩人身上爬來爬去,最後一屁股坐在了小結巴的臉上。小結巴半夢半醒地喚,「阿言,阿言,嘴裡有毛。」
阮言初揉著眼睛坐起來,看著了若無其事的阿黃,嘆了口氣,將它摟過來環在懷裡,繼續躺下睡了。
至於前半夜還信誓旦旦說要和薛延一起守夜的胡安和,現在翹著屁股睡得正香,不時打個呼嚕,咂咂嘴,夢裡還在背論語,念念有詞道,「子曰:『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薛延恨恨地罵,「王八蛋,我言你個鬼!」
第二天早上,第一縷陽光金燦燦照到屋子裡的時候,胡安和姍姍醒來。
馮氏已經出去做飯了,阿梨正坐在炕上納鞋底,地上的被褥都收起來了,小結巴和弟弟都不見蹤影,就剩下他,猶如大海中的一座孤島。萬幸的是,薛延也不知去了哪裡。
鞋底不好納,極硬,阿梨廢了好大勁才把長針從中間穿過去,抬眼就瞧見胡安和呆呆坐在地上。
她探身往門口看了看,見薛延沒回來,趕緊小聲衝著胡安和道,「快跑!」
胡安和虎軀一震,這才反應過來他闖了多大的一個爛攤子,他急急忙忙抓了把頭髮,又和阿梨道了聲別,扯了外衣胡亂穿上就往外躥。
薛延拿著根煮好的玉米從廚房裡出來,剛踏出門就瞧見胡安和風一樣往外跑,還回頭道,「早飯不用等我了,晚飯也不用了,這幾天我都不來了!」
「你還敢來?」薛延咬牙切齒地罵,「再來我就毒死你!」
但等到了酒樓,聽著了客人們的閒言碎語,薛延卻隱隱察覺,胡安和或許不是在危言聳聽。
只是要來的不是山匪,而是成千上萬的難民。